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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府将军-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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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四郎紧紧盯着于大,嘴唇有些发抖。老夫人仅此一句话,就足以让年轻的又四郎热血沸腾。
  “人一生啊,必须做一件有益世人的事情。”于大兴致勃勃继续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冈崎生下家康之前,我出于这样的想法种下棉籽。多亏了那棉籽,松平人一直对我这个老太婆念念不忘,一看到棉花,便想起我。”
  茶屋又四郎神情紧张地点点头。他没想到,从这个老迈的幸福女人嘴里,竟说出劝学之言。她的确不是普通女人。以前他就常听父亲谈起,说她年仅十七岁便被迫离开松平氏。那时她深知自己的哥哥是性急之人,怕他做出何等不测之事,半道便让送她的松平家人回去了,因此,松平氏没有一个人怨恨她。后来,家康平定了三河,她方被接回冈崎。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的她,处事时依然保持着谨慎小心的态度。
  “像你这般天资聪颖的年轻后生,若是能够为了后人,学些洋人的学问,定会如虎添翼,不不,应该说定会让佛祖满意。”
  “老夫人所言极是。”
  “因此,我想让你努力学习他们的学问,如何,你愿意吗?”
  “老夫人,您不用担心!若是那洋人的学问,又四郎定会全心全意去学习,况且这也于我们茶屋家的繁盛有益。”
  “好,太好了。那么,我还有一事相求……”传通院突然警惕地压低了声音。
  “请尽管吩咐。
  “令堂是生于花山院的参议大人家中吧?”
  “正是。家母现在家中,身体好得很呢。”
  “我想通过你母亲暗中打听一件事,不知合适不合适?”传通院脸上恢复了孩子般的热情。茶屋又四郎大感兴趣。
  “不过,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事,万万不要对外人说。家康觉得自己出身于武将之家,便不想要朝廷的官位,而希望天皇能下诏敕封将军。”
  又四郎全身僵硬,盯着眼前这老夫人。这话令他大感意外,比起劝学之言,此事直如惊雷。宫里近来因为敕封家康为将军还是关白之事,产生了分歧。茶屋家负责宫里的衣料,又因母亲的关系,又四郎对此事也略有耳闻。
  “老夫人,您是想帮大人完成他的心愿?”又四郎屏住呼吸道。传通院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又四郎双手合十。
  又四郎不语。传通院已是古稀之年,又四郎原想,即便有些什么,她也不过发些琐碎的牢骚,然而她却道出了一件连重臣也不敢轻易出口的事。她难道认为我能帮上什么忙?又四郎实在感到羞愧。他所能打听到的,无非是谁不同意敕封将军之类。即便能打听出这些,说与传通院听,又能怎样?难道她还能去说服人家?
  “又四郎,”传通院双手合十,向又四郎道,“你能否转告令堂,就说,我老太婆生下了大人,却未能养育他,是佛缘浅薄。因此,我现在每日祷告佛祖,希望能收走我,并完成大人心愿。”
  “老夫人……”
  传通院夫人像孩子一样点了点头,“要是大人能够遂了心愿,太平盛世定能到人间。你也知道,所司代是板仓大人,佐和山那边有世世代代忠心耿耿效忠天皇的井伊大人。加强了京城的防守,然后把众大名聚集到江户,由大人好生看管,亦能保证天子和公卿安全。呵呵,你大概会笑我不服老。其实,大人想得更周密,我才想助他遂了心愿。”
  “小人明白。”又四郎的声音有些嘶哑。在关原之战中,他曾协助兄长运送兵器粮饷,却不知家康有意至江户执掌权柄,甚至老母传通院亦有此念。“那么,小人将大人和老夫人的愿望转告给家母,之后呢?”又四郎想传通院夫人既径过深思熟虑,想必早有打算,于是这般问话。
  传通院再次双手合十,“女人自能懂得女人的心思,你就说,我是以性命为大人祈祷。”
  又四郎险些失声。传通院比年轻的自己还要冷静,这是一个隐含着深奥玄机的谜。父亲四郎次郎已经不在人世。然而皇宫与公卿之家,都与茶屋家有些关系。传通院必是看到了这些,才对又四郎提出这个念想。“女人自能明白女人的心思”,这是多么平常,然而又多么执著的慈母之心!
  之后,于大未再说让又四郎为难的话。她亲手沏了一碗茶,用怀纸包些家康送来的白砂糖,眯着眼睛吃得津津有味,还苦劝又四郎也食用一些。又四郎一本正经接过来,尝了一口。他想笑,却不敢笑——那糖其实是他以兄长的名义进献给家康的。之后,传通院又说了些家常话,谈到家康应高台院之请,为高台院建了一所寺院。高台院住在寺中未免寂寞,希望又四郎能够抽空去看看她。又四郎应承下来,便告辞去了。
  于大让侍女把又四郎送到门口,便开始抄写佛经,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
  “老夫人,奴婢给您揉揉腰吧。”贴身侍女阿才道。
  于大微微摇了摇头,阿才为家康同母异父弟康俊所送。见老夫人摇头,阿才便走到于大身后,为她打扇。她知于大的想法。其实,于大正在与自我争斗:她对自己晚年的幸福感到恐惧,更确切地说,是对安逸地活着的恐惧。
  于大和康俊经常对阿才说起,当初她被迫离开松平家,刚刚嫁到久松家时,曾向久松家的洞云院献了一份血书《观音经》。当时于大甚是挂念年幼的家康,于是咬破手指抄写经文,虔诚地许下一个愿,愿以性命换取家康平安。
  于大许的愿应验了。家康如今担负着莫大的使命——缔造万民期待的太平盛世。然而,于大却未能献出自己的性命,反而成了万人仰慕的天下最幸福的母亲。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幸福,于是忍受着腰酸背痛抄写经文,以安抚良心。这一切,阿才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刚到伏见时,于大因伤风而卧床,家康送来了药,她却拒而不用:“若是吃了,便心中有愧。”
  阿才觉得,老夫人定然是觉得愧对她许过愿的神佛,于是,今日便未强为她捶腰。
  于大还在抄写经文。阿才一声不响跪在身后为她打扇。时到傍晚,天气愈发闷热,汗水浸湿了于大的衣领。阿才没敢帮她擦汗。因为在于大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她坚信,只要自己受苦,便能确保家康平安。
  两名侍女拿来了烛台,于大才抬起头,似刚刚注意到天色已暗。
  “阿才,我今日和茶屋那后生说话时才想到,我还得许一个愿。”
  “又要许愿?”
  于大放下笔,缓缓离开书桌,“那孩子,是个有出息的。”
  “是。大人也曾说过,又四郎定会使得茶屋一门更加兴旺。”
  “是啊,比他哥哥强。”于大不断点头,道,“这么一个伶俐的孩子,也没能听懂我的话。世上的事情就是怪,原本可以解开的结,却又纠缠在一起。”
  阿才不解地歪了歪头,往前膝行一步,“茶屋公子没听懂?”
  “是啊。七分懂了三分未懂。”于大微微摇了摇头。她在犹豫。
  “他哪里不明白?”阿才有些不解。
  “虽说没明白我的意思,但也不是那孩子的错。就连宫里的大人们都犹豫不定呢。”
  “宫里……”阿才吃了一惊。
  于大也为自己的失言吓了一跳。她又微微摇了摇头。“把灯点上吧。”她改变了话题,“大家都拥戴大人,真令人感到欣慰。”
  阿才依令,起身点上了蜡烛。她知,这不是她能主动去问的话题,于大也没再提到“宫里”。
  于大认为,宫里的人畏惧家康,这让她极为不安。宫里的人似认为,若不给家康高官厚禄,事情便难以收拾,然而秀赖又让他们感到为难。于大想通过又四郎的母亲让他们知道,所有的顾虑都是不必,家康乃是想做武家统领。又四郎确实没有完全理解于大的意思。
  世上之事,知易行难。当事双方往往互相揣测,却都不敢妄动。目下一朝公卿,无一人敢对家康出言不恭。然而家康对自己的事亦总是缄口回避。因此,就连经常与之来往的承兑、崇传和其他五山长老,也不敢妄自推测家康会受何等官职。虽然众人都知,天下已经握在家康手中,却还有已故太阁之子秀赖在。因此,若不弄清家康对秀赖的态度,便无法轻易置喙此事。
  深知家康心思的于大忧心忡忡,于是对聪明伶俐的茶屋又四郎提到这些,想让他打探一下当前宫里情形,但她又觉良心有愧:这都是我自作主张,真是过于自负了。她绝非怀疑家康是否拥有这样的实力和品德,而是怀疑自己到底有无插嘴的资格。于大曾向神佛许愿,愿为家康献上自己的性命,她的愿望圆满实现了,她自己却得以安享晚年,所以她总觉得并无资格再有奢望。
  愿望都是无休止的欲念所致。因此,于大在又四郎回去之后,便开始诵经忏悔,但忏悔之后,欲念又起:身为母亲,我还没为儿子做一件大事!欲念和自责灼烧着她的心。她哪里知道,这便是母亲对儿子永无休止的关爱。
  我的贪欲太深,总是期待本不该期待的东西,真是业障缠身。于大深受佛法的影响,她坚信现世的盛衰苦乐,都是过去的恶因善根积累而致。事实也是如此,据她所知,无事例外。心中有爱的人,子孙皆得到了荣华富贵,而那些整日里相互怨恨、争权夺利之人,由于恶业积累,子孙也无不走向了败亡。
  整个院子都已被黑暗吞噬,外面一片寂静,屋内灯光柔和。于大忽道:“阿才,我下定决心了。”
  阿才把侍女端上来的膳食摆在于大面前。
  “我的脸色是不是好多了?下了决心,便觉得舒坦了。
  阿才笑着点点头。食案旁的于大看起来的确很高兴。
  于大与往常一样,对着饭食双手合十,却迟迟不拿筷子,“阿才,女人真是罪孽深重啊。”
  阿才不答。她知道,老夫人兴致勃勃说话时,必会回忆往事。这时与其附和她,不如默默听着,方更能让她高兴。
  “你也是个女人,要好生记着。”
  “是。”
  “女人有了夫君,便会爱夫君;有了儿女,亦会爱儿女。”
  阿才有些不解,莫非爱也是恶业?
  “就是恶业。”于大似乎看出了阿才心中的疑问,马上道,“关爱兄弟,关爱下人,连养的猫与鸟也爱。这种对爱的执著,不知不觉间便埋下了怨恨的祸根。我曾经见过因嫉妒发狂而杀死侧室的女人,甚至还有因嫉妒而出卖夫君的女人。有人因为太关爱自己的下人,杀掉他人的下人,也有人因为狗打架,去毒杀邻家的狗……”
  阿才认真地点点头。若从这个意义上讲,“爱”的确是恶业。
  “阿才,因为爱自己的孩子而憎恨别人的孩子,这种关爱便不能成为善根。但女人往往会犯这种恶业。”
  “是。阿才铭刻在心。”
  “不,这不是对你说的。我是对我自己说。”
  “老夫人怎会那样……”
  于大眯着眼笑了,“看,看,你也老是这般袒护我。我要说的还在后头呢。”
  “是。可是,汤要凉了。”
  “哦。我都忘了,那我先喝一口。”于大托起碗,津津有味地啜了两口,放下碗,又道:“然而世上寻常女子,最关爱的是什么?”
  “这……应该是儿女吧。”
  于大摇了摇头,“不。你不就没有儿女吗?”
  “那……不是儿女,便是夫君了。”
  “不不,你也没有夫君。”
  “那是……”
  “是自己!女人最爱的是自己。”于大重重说完,把饭食从膝上拿开,虔诚地双手合十。
  阿才以为于大一时说得兴起忘了吃饭,不由微微一笑。七十五岁的老夫人,真是长寿。世上极少有能活到八十以上的女人。许多人往往一过了六十,脑子便不中用了,有的甚至变得完全像个孩子,仅仅是苟延残喘。因此,目下的老夫人实乃罕见之人,不但说话还那般有条不紊,就连自我规诫,严格程度也丝毫不逊于年轻的阿才。可她毕竟七十多岁了。
  阿才本来想笑,但她抑制自己,道:“老夫人,您还没吃饭呢。”
  “哎呀呀!”于大笑了起来,“原来你看到了。”
  “是。您才喝了一点点汤。”
  “这就已经够了。已经饱了。可能是刚才和又四郎一起喝茶时,吃多了糖。”和往常开心时一样,于大戏谑地微笑道,“我要是不吃饭,你就老是担心,我才故意用说教来引开你的注意力,没想到还是被你看见了。”
  “老夫人您真……”
  “把这些东西撤下去吧。”
  “老夫人真的吃饱了?”
  “当然,我跟你客套什么。”
  “要是您觉得身体不适,得告诉大人。”
  “那没用……不,我不喜那样。你告诉了大人,他定会马上派医士过来给我开药。你知道,老太婆最不喜欢吃药……”
  阿才并未往深处想,依言将饭菜撤下了。
  然而自第二日始,阿才感到于大与往日大大不同。用早饭时,于大说院子里那些枯萎的牵牛花看着碍眼,命阿才去把它们摘掉。阿才摘完花回来,见老夫人已经在喝汤。当时她没多想,可晚饭时,她又吩咐阿才去办事。
  这次是让阿才去给在家康麾下效劳的下野守忠吉送一份抄好的经文,“在关原一战中,井伊大人救了忠吉的性命,自己却不幸负伤,终于亡故了。忠吉说,要把这个送到井伊家。人老了就是健忘,趁想起来,你快快给他送去。”
  阿才慌忙去送经文,回来时,发现晚饭已被撤下。她感到不对,到厨下一看,根来漆小饭桶里的米饭,丝毫未动——传通院把阿才盛来的饭全放回了饭桶!
  阿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让她不寒而栗。传通院这次所许的愿,难道是绝食自尽?若这个预感不差,阿才的处境会十分艰难。
  家康和其异父弟松平康俊和康元,都曾吩咐过阿才,老夫人的一日三餐必须由她阿才亲自伺候,绝不能托付他人。一方面当然是为了防备有人下毒,另外,传通院上了年纪,应该注意调理膳食。这位天下第一母亲,万一真的许下了那么一个愿,又当如何是好?
  于大乃是个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回头之人。她若觉察到阿才已经注意到此事,定会主动对阿才说明。于大若对她说明,并且要她理解,阿才势必面临两难。
  第三日晨,阿才端上早饭时,发现手有些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颤抖。她还没作出决定,害怕主动去问,更害怕传通院对她告白,并要她保守秘密。
  传通院一直在佛前祷告,许久,阿才把饭端到了她面前。不知为何,阿才觉得老夫人憔悴了许多,又是迟迟不举筷。
  “阿才……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自私自利的老太婆?”
  “老夫人怎生这么说?”
  “我已经下了决心,心中舒坦。你心性聪明,定能猜出我的决断。”阿才不知所措。
  传通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决定,把最关爱的东西,依誓言献给佛祖。如此一来,吾儿便能如愿以偿。”
  “老夫人……”
  “阿才,莫要哭,你一哭我便没法往下说了。”
  “是……”
  “我是想,这样做了,德川十五代先祖都能守护太平盛世。在吾儿的努力下,德川确认了血统,开始祭祀。若不祭祀祖先,却又希望祖先保佑,又怎能得到佛祖眷顾?我说得太多了……”于大停一停,旋又笑了,“明明是下了决心,我真是只顾着自个儿……阿才,你能不能让大人帮我叫侍医来?”
  阿才一时竟没明白于大的意思,“老夫人说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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