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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再生非分之想?
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家康才在孩子尚在襁褓时,便确定了他们各自的领地。人须常常思虑。深思熟虑处理事务,方是为政之道。近日,板仓胜重深深体会到了这些。
“该来的都已来过了。都跟我去用饭吧。”家康起身离开,板仓胜重紧随其后,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清爽,如被清水洗涤过一般。
“各位都用饭吧。内藤正次,你念念大纳言提出的人选。要是有不妥,诸位只管直言。乳母、老师、侍童……这些人选都关系到天下的长治久安。”家康说完,端起酒杯。案上有五菜一汤,特别烧了一尾小鲷鱼。在自己人的宴会上,家康很少这般奢侈。陪席的除了本多正纯、永井直胜、板仓胜重、内藤正次、成濑正成外,还有卜斋和崇传。
内藤正次道:“稻叶佐渡守正成先前之妻福子为乳母,如何?此人……”
板仓胜重正欲说话,家康却抬手止住了他,胜重微微一笑。稻叶正成前妻福子,家康和胜重都颇为了解。还不知将要出生的婴儿是男是女时,阿江与夫人便拜托板仓胜重,让他在近畿为孩子寻个乳母。她定是估计这次出生的还是个女儿,才想找个京城的女人。而那时,福子正好带着养父稻叶兵库头通重的书函从美浓到了京城。胜重在调查她的身世后才知,福子乃是山崎合战后在近江大津被捕、并在粟田口被钉死的明智光秀家臣斋藤内藏介幼女。
看到家康摆手,内藤正次担心地问:“大人觉得不妥?”
“不,很好,我的意思是很合适。”家康道,“我们熟知她的出身,若是让她抚养竹千代,她定能一生带着感激之情,尽职尽责。在孩子出生之前,考虑到有可能生个男孩,我便让胜重把她带来,与她见了一面,是个诸方面都很是妥当的女人。你说呢,胜重?”
“是,大人把她送到了大内的民部卿局处。”
“那么,大人没有异议?”
“很好的人选,是可靠之人。”
内藤正次突然想笑,但马上又板起脸,他想起了在江户选乳母时的情形。
为孩子选乳母是件大事,可是被处以钉刑之人的女儿……有人纳闷不解,但民部卿局和阿江与夫人却力荐。那是因为,其他两位候选人都比阿江与夫人好看些。夫人是想找个强壮但不怎么好看的京城女子。在这一点上,福子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这就是正次想笑的原因。
“那么,老师也在此……”
“噢,读读吧,这里都是自己人,不用顾虑。”
正次从话里可以推测出,生下男儿时应该如何,家康和秀忠恐早已有过商量。若非如此,家康不会如此爽快。
“容禀:有酒井备后守忠利、青山伯耆守忠俊、内藤若狭守清次。”
“我也是这么想的,好,未有异议。”言毕,家康如刚刚想到什么,注视着正次手中的信笺,“七日宴会可能已经来不及了,上边有无写关于三七宴会之事?”
“没有,这上边未写……”
“这可不行。既取名竹千代,当照例行事。”
“是。”
“德川家里的喜事就是谱代大名的喜事,听着,记下名字。大纳言不会有疏漏,就怕万一。”
“遵命。”正次道。
卜斋马上拿了纸笔递给正次。
“三七宴应于八月初八举行,是个吉日。出席宴会者:松平右马允忠赖、松平上总介忠辉、松平甲斐守忠良、两乡新太郎康员、松平丹波守康长、松平主殿助忠利、本多伊势守康纪、牧野骏河守忠成、最上骏河守家亲、松平外记忠实、松平伊豆守信一、小笠原兵部大辅秀政、水野市正忠胤、松平周防守康重……”家康微闭双眼,掰着手指,“若是有和七日宴重复的,听凭大纳言裁断。”
对于家康来说,这个男孩的出生,即是巩固太平的绝好机会。听着听着,胜重觉得胸口开始疼痛:大人为了缔造太平盛世,已然赌上一切……
仔细想来也难怪。天下大名,何人比家康更加灾难深重?他生于乱世,灾苦连连。祖父和父亲都死于非命,三岁便被迫与母亲分离,六岁为质,十三年忍辱负重。即便挣出了牢笼,良多苦难依然接踵而至。好不容易力至远江,又在三方原遭遇灭顶之灾。那一役多么令人刻骨铭心,从家康这话中便可见出:“我带兵打仗的师父,乃是武田信玄,若无信玄公,我不定早就兵亡了。”
就是内庭诸事,起初也并不顺遂。信长公与家康结盟以后,家康正室筑山夫人为今川义元外甥女,始终对信长公抱有敌意,至死不变。设身处地为夫人想想,亦不难理解。信长杀了义元,家康却和他结盟,还让夫人十月怀胎生下的嫡子信康娶信长之女为妻。娘家血脉全无,仇家却蒸蒸日上,这口气,筑山夫人怎么也咽不下去。
但无奈之下杀妻的家康,亦甚是痛苦。事情还不止如此。长男信康乃是筑山夫人所生,信长公料定,这个诅咒织田氏、诅咒丈夫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必会和武田胜赖勾结,图谋不轨,故令他切腹。板仓胜重知道,家康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家康的祖父、父亲、母亲、妻子和儿子,全被战乱夺去。若家康非是个执著于太平之人,他定已被残酷的乱世车轮碾了个粉碎。然而,家康不会让自己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在品尝失败的苦涩时,他会从中发现下次成功的契机。
去岁新年,胜重曾问家康,身为所司代,为政应注意什么。家康道:“人一生如负重致远,不可急躁。以不自在为寻常事,则不觉不足。心生欲望时,当思先前困窘之日。”言毕,家康又微笑道:“忍耐乃长久根本,愤怒是人生大敌。只知胜而不知败,自害其身。常思己过,勿怪人非。凡事过犹不及。”
这是家康对自己的严格戒律。胜重将这些话珍重记下,每日晨起都要朗诵一遍。
如今,家康终于等到了嫡孙出生。这个孩儿的祖父是征夷大将军,拥有着无上的权力。然而家康再怎么得意,也不至于忘形,因今日一切都是他艰苦奋斗所得。
家康定欲在今晚忘掉一切,做出一副怡然之态。若非如此,他怎会在饭桌上说起此等大事?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心念天下。
三七宴会邀请之人名单确定以后,家康愈发高兴,开始挑选侍童。
“大纳言大人提出的人选有:永井大人三子熊之助。”正次偷偷看了父亲直胜一眼,道,“然后是水野市正义忠大人次子清吉郎,以及福子夫人的孩子,即稻叶佐渡守正成三男千熊……”
“哦,阿福的孩子也被选进来了?近来大纳言做事很周到啊。”
“真没想到。”板仓胜重似乎有些意外,插嘴道,“在下记得福子夫人说,她和佐渡守性情不合,已分开了。”
“这便是关键所在。大纳言生性严谨,此番打破常规,将与丈夫分离之妇的儿子选为侍童,诚属不易。其实,无论夫妇之情如何,女人最难舍弃的便是孩子。于是让她带一个亲生孩子在身边。这样,阿福自会心存感激,一心一意侍奉孙儿。用人时,不能让人心慰,人定不会尽全力。”家康这般说着,又道:“阿福有几个孩子?”
“好像有三个男孩。”
“三个?哈哈!她丈夫还不满意?真是个要强的女子啊。表现得好,另外两个孩子日后自会提拔。正次,你让大纳言这般对她说。”
“是。”
“其他呢?”
“目前只此三人。”
“太少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感情非同一般。只有三个可不行。我记得大纳言的乳母大姥局的兄弟好像有个年龄合适的儿子,好像是叫什么七之助。转告大纳言,加上他,如何?”
“遵命。”
“方才的名单里好像有直胜的三子。”
“是,熊之助。”
“有两个熊,是好搭档。这熊之助今年多大?”
“五岁。”
“这么说,七之助稍大些。他们都是竹千代的贴身侍童,年龄有大有小,人愈多愈好。对了,松平右卫门佐家里也有一个,好像叫长四郎,是养子,原为大河内金兵卫之子,因生得聪明伶俐,被右卫门佐收为养子。他也可。再,阿部左马助之子,他也能成大器。总之,要在竹千代周围调教出一大批人才。要抱着这样的心思,广泛搜罗人——你就这般告诉大纳言。”
主公仍然回到了人才调教上,板仓胜重心中不由暗笑。
归根结底,人之贤愚乃是由其心念决定。就板仓胜重所知,人各有所求。以柳生石舟斋为例,无论看什么想什么,他都会与兵法结合一处。会见禅僧,出席茶会,听讲儒学,谈论国学神道,他都会将自己的体会与兵法联系在一起。对于他,兵法即是性命。正因为这种执著,他才成了兵法大家。已经亡故的淀屋常安,在开垦中之岛时,一心一意;做大米生意时,颇为忘我。信长公与秀吉公对统一天下的执著自不必言,做陶器的长次郎,绘画的狩野永德,经商的茶屋,精于茶道的利休……无不极其纯真,满怀激情。
板仓胜重最近在家康身上,已清楚地看到了这种激情。家康自己或许还未注意到,只要一开口,他都会把事情和治国联系在一起。只要一思考,也都以太平治世为目标。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真是一位为太平而降生之人。他的举止让人不得不这样想,况且他已逐渐感化身边众人。
家康将诸子或安排到水户,或封到甲斐,或分到信浓。对于此事,胜重起初也以为:将军大人只想着自己的儿子。他自以为看到了家廉作为一个寻常人的弱处。但现在,这个叫竹千代的孩子的出生,让他意识到那不过是无端妄测。家康乃是想通过确定诸子的封地,牢固地建立自家的嫡庶秩序。
家康自始至终都说,自己的意思只是作为建议。他们谈了一夜。
内藤次右卫门正次将于次日一早,带着这些吩咐离开伏见,直奔江户转达与秀忠。
此时的秀忠,已是从二品权大纳言兼右近卫大将,补授右马寮御监。但对他来说,父亲仍然至高无上,家康的这些“建议”,定能立时变成现实。
家康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辞去将军之职时,竹千代出生了。这是上天赐予他的大礼,亦是可喜可贺的暗示。一代一代传下去,幕府的根基便愈发牢固。
是夜,胜重留宿伏见城。
本阿弥光悦和茶屋四郎次郎一起前来祝贺,是为次日清晨。此时内藤正次已出发去了江户,前去送行的板仓胜重已回到城中,家康还有话与他说。
第三代茶屋四郎次郎乃是第一代茶屋次子又四郎。去岁岁末,又四郎的兄长清忠去世,年仅二十,尚无妻室子嗣,便由弟弟又四郎继承了家业,成了茶屋家第三代家主。又四郎不仅得家康喜爱,所司代板仓胜重也看到了他非凡的才能,对他比对其兄更加器重。因而年纪轻轻的又四郎已开始协助板仓胜重,拥有气派的职名:上方五所商家仪礼管事、京都商事总管、总町总领,还时常出入长崎。本阿弥光悦因与其父之谊,成了四郎次郎最好的幕僚。
家康听说二人前来,马上中断了与胜重的谈话,命人把他们带来。胜重非常清楚家康的心思。虽然家康尚未明确说出自己的想法,但胜重知,家康是想让位于秀忠之后,一边协助秀忠,一边着力于海外商事。
众所周知,秀吉公起初遵信长公遗志,并不反感洋教,可后来却施以严厉镇压。而那之前,秀吉甚至打算听从高山右近建议,将洋教定为国教。他之所以突然反感洋教,是因他知悉了一个事实:洋教徒试图借传教之名,将日本置于西洋诸国治下,洋人甚至还将天草一带的大量贫民装进奴隶船卖到天竺。这一事实让秀吉怒不可遏,遂大力镇压洋教。
然而家康对洋教无甚戒心。他以为,只要海内安定,便足以镇住那些蠢蠢欲动的恶人。秀吉认为政商不可分,遂对商事进行了遏制,但家康认为,只要天下安定,就应和海外通商,并不因此有任何不安——他有这样的自负。
板仓胜重甚是清楚家康的心思,他恐是想向茶屋打听些海外诸事。想到这些,他也留在了家康身边。
光悦依礼致完贺辞,担心地看了板仓胜重一眼,道:“小人有事想单独禀告将军大人。”遂又改口问:“不知大坂是否已派来了贺使?”
茶屋一听此言,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自从家康被封为征夷大将军,天下尚无其他商家可进出他的房间,与他面谈。不管是茶屋四郎次郎,还是本阿弥光悦,只要是在诸大名济济一堂的大厅,他们便会主动通过下人传话,但被带到房里,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他们可以和家康闲聊,甚至可以毫不拘束地打趣。
“大坂嘛……”家康语气不太肯定,看向胜重。
“大坂或许还不知。即便知道,今日匆忙派出使者,也得明天才能到。”胜重明白家康的意思,回道。
“不,他们知道。”光悦转向胜重。他认为胜重更好说话,因为他近来跟板仓胜重关系也甚为亲密,简直成了其幕僚。
“哦,是伏见城有人去通知了他们?”
“不。应该是大纳言夫人派人去报喜,因而……”光悦顿了顿,看看胜重,又看看家康,“若未出乱子,使者想必该到了。小人是这样想,才问一问。”
“大坂出了乱子?”家康歪了歪身子,道。
“是接到消息前还是之后出的乱子,二者差别巨矣。”
“究竟是何事?”
“那个曾许配给茶屋的女子,也就是作为千姬小姐侍女而去了大坂的荣局,大人您知得,她现已告假了。”
“阿千的侍女?茶屋的……”家康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看茶屋四郎次郎清次。
清次低头不语,脸色苍白。
“此事,是片桐贞隆大人突然对茶屋先生说起,甚是突然。”
“你是说,那女子有不端行为?和阿千有干系?”
“这……并无甚不端,只说她想告假还乡,问茶屋家能否提出请求……是吗,茶屋?”
“正是。”
“你俩真是啰嗦!片桐的弟弟为何会说那些话?”
“荣局……像是有了身孕。故她希望茶屋家能为她告假。”光悦说完,拭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你不像平时的光悦!是那女子回家省亲时,清次一时鲁莽了?女人怎能自己怀孕?”说罢,家康突然心头一惊,屏住了呼吸,似想到了什么。
先悦缓了口气,低声道:“大人,绝无此事,此事对于茶屋也甚突然。茶屋亦向片桐贞隆大人辩解过。然而片桐大人却苦苦哀求茶屋将荣局肚子里的孩子当成自家孩子,接受下来……”
“哦。”家康呻吟道,“茶屋是怎样回话的?”
“说先考虑一二日,便打发他回去了。虽说如此,此事非茶屋能平息。茶屋先生思前想后,才来与小人商量。但小人也不敢擅作主张。当然,只要茶屋先生揽下责任,提出告假,此事便能暂时平息。可荣局究竟能否同意这般处理?不管怎么说,将要出生的乃是已故太阁大人的孙子。若是个女子倒罢了,要是个公子……”
“等等,光悦!淀夫人知此事否?”
“知道。据说淀夫人因此几近疯狂,和秀赖大吵了一场。总之,片桐最终说出了事情真相。淀夫人知内府瞒着她做出这等事,大发雷霆。”
“淀夫人也是才知晓?”
“是。”
“阿千还没有……是啊,还是个孩子啊!”家康长叹一声,不快地扭开头。有一件重要的事,家康故意没问,那就是,是秀赖强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