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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苏克萨哈家,意外弄出伍次友的策卷,循名按址找到了悦朋店。班布尔善不相信,一个举子能有这么大的胆,竟在顺天府贡院中大书“论圈地乱国”!没有硬后台,他敢!再说,苏克萨哈搅了进来,越发说明事情不简单。所以,几天来并没有动手拿伍次友,只派坐探扮作酒客将悦朋店监视起来观察动静。不久便发现魏东亭也是那里的常客。他心中暗喜:看来大鱼就要咬钩了。谁知几天之内,不但魏东亭不来了,连伍次友也沓若黄鹤,这就蹊跷得很了。他有他自己的棋,自觉比鳌拜高明得多!事无巨细,但与棋局有关,那就非弄明白不可。无奈之间才决定捉拿明珠、何桂柱,想捞起一根线来。再顺藤摸瓜。可接连出了这两件事,使他觉得似乎还有别人在同他下棋,而且一步步都是先下手,这未免使他暗自心惊。
其实,听了刘金标的遭遇,他心里并不相信是巡防衙门劫了人。那年轻侍卫像是魏东亭,只猜不透这伙巡夜哨兵都是什么人——是扑朔迷离呀——但既无把柄在手,又怎能奈何了这位皇上宠信的近侍?
一夜辗转,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班布尔善翻身起来便吩咐:“备轿,到巡防衙门!”行到中途,班布尔善反复思忖,还是不去为好,事情传开了,弄得人人皆知,立时就会谣言四起,于当前景况实在没存好处,于是轻咳一声吩咐道:“回轿去鳌府!”鳌拜因夜间多吃了酒,仍在沉睡。门吏知道班布尔善是常客,也不禀告鳌拜,直接引他至后院鳌拜的书房鹤寿堂中,安排他坐了吃茶,说道:“大人宽坐,容奴才禀告中堂大人!”班布尔善随手赏他一张五两银票,道:“费心,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大事,便多坐一时不妨。”那管家谢了赏,诺诺连声退了下去。
呆坐了一会儿,抽了两口烟,班布尔善漫步踱出堂外。这鹤寿堂坐落在花厅之东,临水背风,一道回廊桥曲曲折折地架在池塘中,直通对岸水榭。其时正是伏天,雨霁天晴,炎阳如火,红荷碧叶,柳枝低垂。站在树下观水,说不出的清静轩朗。他正要构思佳句,忽然听得柳荫深处燕语呢喃,听声音象是两个总角丫头在说话。
一个说:“你知道么,昨个素秋大姐姐哭了一夜,今个早起眼眶子红红的,和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很没有精神。”另一个说:“这有什么稀罕的,老爷子总想欺负她,昨儿又喝醉了酒……我告诉你,昨儿说不定素秋姐姐是为别的事儿哭呢,老爷子这些日子可顾不上想这些心思,那几个大人白大黑夜在这灌黄汤,听人模模糊糊说,商量什么'费力'的大事情呢!”另一个格格笑道:“管他费力省力的,关我们奴才什么事。”听到这里,班布尔善脑子里'嗡'地一阵响,“废立”二字竟已入奴才之口,他不禁怔了:“糟!这里大小人口三四百,传出这些口舌那还了得!”正欲拨开树丛进去问个究竟,两个小丫头却听到人来,一溜烟跑了。
班布尔善正发呆,背后传过一阵大笑:“哈哈哈哈,班夫子,流水落花春去也!如今炎阳似火,难为你还有思春之心!”班布尔善回头一看,却是鳌拜,后头一个丫环为他撑着凉伞。班布尔善笑道:“中堂,您酒醒了,一把子年纪,思的什么春哟!”鳌拜一边笑道:“那也未必尽然,老当益壮,况你尚在壮年呐!”一边伸手将班布尔善让进了鹤寿堂。
二人分宾主坐定,鳌拜皱眉道:“昨夜你们演了一场陈桥兵变,老夫至今心有余悸。静而思之,实在叫人后怕,一夜没好睡,夭将破晓才打了个盹儿。”班布尔善正色道:“中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这可都是拿人头换来的至理名言!是进是退,您可要想清楚了。”鳌拜干笑一声道:“事至于此,可谓覆水难收,不过也有点太对不住先帝了,爱新觉罗氏对我还是不坏的。”班布尔善听出鳌拜口气中,似乎有怀疑他的意思,淡然一笑道:“我也是宗室!趁着中堂的话,也要讨一点恩赏——事成之后,愿中堂莫学历代禅登之帝,要与爱新觉罗宗室相安到底。否则必致满族内乱,弄到两败俱伤不堪收拾的地步——目下最紧要的还是设法剪除老三,谨守机密待时而动。”鳌拜狡黠地一笑道:“他还有什么羽翼!苏克萨哈一去,机断之权在我,遏必隆不在话下。”“明的是没有了,”班布尔善冷然说道,“暗的便很难讲。”鳌拜忽将身子一探,问道:“谁?”班布尔善摇头道:“眼下不知,但有几件事令人生疑,愚以为有三个人不可不防,索额图、熊赐履和魏东亭。”接着他便把前段自己私下布置接连失利的情形详细说给了鳌拜。
鳌拜听得很留神,对班布尔善的私下安置,他原来是有些多心的,此时不禁点头称善:“难为你这么用心!看来三个人里头姓索的是主谋,熊赐履出个主意是有的,指望魏东亭护驾也算匪夷所思!不过你这一提,我倒觉得还有一点很蹊跷,老三近来说话动辄孔孟,引经据典的,弄得一班汉人都私下夸他学问大长。上书房周老先生跟我说,除了熊赐履偶尔讲一点,老三在宫中并不读书。这倒怪了,他能无师自通?”班布尔善没有立即回答,只半闭了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过了一会儿才说:“哎,中堂,我们早就该料到是这么回子事……”鳌拜嗅了一口鼻烟道:“请言其详。”班布尔善正欲答话,却见素秋捧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进来。
鳌拜看了素秋一眼笑道:“瞧这模样,昨夜又哭了。你放心,我已差人寻你亲爹爹,总叫你父女团圆就是了。”素秋大大方方将盘子放在桌上回道:“谢老爷,这瓜遵照太太吩咐已用凉水冰过了。班老爷,请用吧。”说完,悄然退下。
鉴梅一走,鳌拜便说:“方才的话怎么讲?”班布尔善留神地看看四周,并无人在眼前,这才道:“愚以为十有八九,姓伍的并未出京。”“哎——你这就未免多疑了!”鳌拜笑道,“那伍次友能有几个脑袋,还敢在此羁留?”班布尔善道:“不然。汉人中并不都似吴三桂那么下作。”鳌拜沉思了一下,又问:“那么,足下以为他现在何处呢?”这正是班布尔善方才深思的问题,他瞟了鳌拜一眼,一字一板地说:“必定藏在哪家大臣府中。如果把他与老三近日学问大长的事连在一起看,那就很有意思的了!”鳌拜摇头:“太不可信,难道堂堂天子,肯屈尊要一个举人来做老师?”班布尔善奸诈地一笑:“中堂所言虽然不假,但我听说朝里有学问的虽很多,不是中堂看不中便是老三信不过。假如我们设身处地地替老三想一想,与其让您在他身边安一颗钉子,还不如他不要师傅。”鳌拜将案一拍道:“我非要送他一个师傅,他不要也得要!只是他要弄这点小玄虚有什么用场?”“岂但有用,”班布尔善道,“简直是绝妙之极!眼下满汉大臣就颇有不少人对老三刮目相看,以为帝心聪颖,不学而知!他要是一代圣君,中堂不就成了权奸了吗,你说这得了不得了?”鳌拜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取一块瓜胡乱咬了一口问道:“依你看,现在怎么办?”班布尔善道:“现老三势力未成,尚奈何不得中堂,中堂很可以明称圣上,暗修甲兵,笼络朝臣,待机而动。”鳌拜摇头道:“你知道,这种事下手要快最怕慢,慢则有变呐!”班布尔善笑道:“敌我势均或敌强我弱则宜速决。现在我强十倍,只需戒备一些,看准时机一举而成,倒并不怕慢。中堂想,如若老三真地聘伍次友在某家大臣府上读书,他自以为得计,其实是天大的失着!他微服微行,白龙鱼服,杀了他不是干净利落,他死在冤家对头家里,又岂不是千载难逢的机遇!”鳌拜将只吃一口的瓜朝地下一掼道:“好,真有你的!”他兴奋地站起来,“这事就拜托你查清楚。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事。”班布尔善连忙站起身来回答道:“不才既受恩于中堂阁下,敢不尽力么?啊,哈哈哈哈……”鳌拜也纵声大笑:“办成了这件事,你就是我的开国元勋!你就等着受功封赏吧。”
二十一 释冤狱铁丐感皇恩 伴学子婉娘恋师情
按照太皇太后与康熙的密旨,魏东亭来到天牢释放了查伊璜。在他的心目中,这姓查的应当是一位惊天动地的伟男子,待到见面,不禁大失所望。原来不过是个六十多岁干瘦的老头儿,两撇花白胡子分的很开,显得滑稽可笑。再加上不修边幅,潦倒肮脏。除因吴六一的照顾,在狱中饮食颇佳,气色尚好之外,实在看不出有甚么出奇之处。
按照康熙的旨意,他悄悄领出人来,雇了轿直送九门提督府。门上的人只瞟了他一眼,便傲慢地说道:“提台正在签押房召集诸将议事,二位尊驾改日再来罢。”便坐下不理了。
久闻九门提督府里的人架子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魏东亭虽然未穿公服,穿的是原来内务府的便衣,但平日在等闲衙门里也是直出直入,从未受到过阻拦,没想到九门提督府不认帐。他想了想,换了笑脸,从怀中取了一锭小银递上,说道:“劳烦门官通禀一声,就说内务府魏东亭求见。”“我早看出你是内务府的了。”那人也不接银子,只瞅着他们笑道:“你大概头一回来吧?我们衙门不兴这个!提台赏赐多,罚得也重,为你这点银子吃一顿毛板子,不合算!”魏东亭还待要说,查伊璜在旁开了口,“甭传了!我找姓吴的也没甚么事。魏大人,咱们走!”说着拔脚便走。
“查先生!”魏东亭几步赶上,赔笑道:“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刚才咱们说得好好的,就先到舍下盘桓几日再说吧!”不料这戈什哈一听“查先生”三字,像被电击一般跳了起来,连跨几步赶过来打了一揖,问道:“您姓查?查伊璜老爷是您甚么人?”查伊璜老头儿倔着不答话。魏东亭忙接上去说:“这位便是查伊璜老先生,刚刚被特赦从天牢里出来!”“啊?”话音一落,那戈什哈大惊失色,倒身下拜道,“小的不知,有眼不识泰山,老爷您得包涵着点!”起身又打了个千儿飞也似地进去了。魏东亭吃惊之余又感诧异,只是愕然瞧着这位不起眼的老人。
片刻之间,只听咚咚咚三声炮响,提督府中门哗然洞开,几十名亲兵墨线般排成两行疾趋而出。魏东亭素闻铁丐其名,却从未见过面,此时留心抬眼观看,只见中间一人,五短身材,八字胡须,已除了冠服,只穿大衣裳,系着玄色腰带急步迎了出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参将、副将,一个个都是笑容满面。魏东亭心中暗想,嗯,这就是名震京华的怪人“铁丐”吴六一了。
吴六一几步抢上,翻身跪倒,夫声痛哭道:“恩人!几时得脱囹圄,怎地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儿?”查伊璜忙双手将他扶起,笑道:“不是你相救,我怎么出来。啊,是这位兄弟接我出来的。”吴六一转身对魏东亭又是一个揖,说道:“敢问贵姓、台甫?”慌得魏东亭忙还礼不迭,笑道:“不敢,免贵姓魏,草名东亭,贱字虎臣便是!”“久仰久仰!”吴六一笑道:“天子近臣!”说着便将二人往里让。两边兵丁将佐一个个按序排班垂手而立,站得笔直。魏东亭心中暗赞:“久闻吴铁丐治军严厉,真不含糊。乾清宫前,也不过如此整肃。”方到二堂,便听里边一个人呵呵笑着迎了出来,说道:“提台大人今日喜从天来,我竟不在身边!”说着潇洒地向查、魏各作一个长揖。魏东亭一边还礼,一边想道,“众军士整肃如此,这人是谁,却如此放肆?”方欲启问,便听吴六一笑着介绍说:“这是府中幕宾何志铭何先生。”何志铭笑道:“提台天天放不下的心事就是查先生,今日我们可要叨光快活一番了!”回头又吩咐一旁戈什哈:“快快摆酒来!”严然是半个主人,魏东亭瞧着越发惊异,不得要领。
他哪里知道,这吴六一素日治军极严,下属稍有触犯军令,不论有面子没面子,就拖下去打得发昏。只因罚重赏也高,动辄千两银子,所以人们怕他、尊他、离不开他。但吴六一对文人墨客却极其宽厚,礼敬如宾。养着十几位翰墨高手为他草章谋划。这何志铭是他第一得用的人,待遇要超过那些记名副将。当下筵宴摆齐,吴六一强按着查伊璜坐了上首,何志铭、魏东亭一左一右相陪,他自己在下首就位,亲自把盏劝酒。下边几桌是副将、参将、游击、千总依序而坐,直排到二堂前边天井里。
吴六一安席已毕,自斟了满满一大碗酒,兴奋得满面红光,朗声说道:“诸位!跟我从循州来的都认得,这位便是查先生,请先干了这一杯,恭贺先生蒙赦归来!”众将佐都起身举杯道:“提台请,查先生请!”吴六一素来讨厌马屁精,所以喝酒时也没有一人敢出来说两句奉迎场面的话。
酒过三巡,魏东亭笑道:“铁丐将军!久慕将军盖世英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就说这酒量便少有对手!”铁丐笑道:“这算甚么!当年在海宁与查先生初遇,雪大如掌,酒兴似狂,连饮三十余匝犹未尽量。”查伊璜笑问:“今日还能如此豪饮否?”铁丐道:“却也难比当年了。”说毕二人相视而笑,情感十分亲密。魏东亭暗自叹道:“这才叫朋友呢!”“虎臣,”铁丐见魏东亭若有所思,手按酒碗问道,“不才曾七次上折,仅救下查先生一命,此次恩赦,想必是虎臣所保?”“哪里,这乃出自圣裁。”魏东亭毫不迟疑地答道。何志铭听后全身为之一霎,便放下了著,魏东亭见查伊璜和铁丐均感诧异。忙又道:“也是太皇太后的慈命,圣上深知将军忠义,查先生事出无心,不欲以查先生之事,致使将军失望,待禀知太皇太后,方下特旨赦免的。”这几句说得声音很重,满座军将都是一惊。
铁丐顿时面现肃然之色,查伊璜却似满不在乎地独自把盏而饮。魏东亭继续说道,“大皇太后慈训,说庄氏一案办得苛了一点,但彼时入关未久,人心未定,也还是情理中事。如今天下大定,应怜惜人才。”查伊璜听至此,由不得长叹。一声道:“借乎知之己迟,人老珠黄,还有甚用处!”铁丐见查伊璜伤神,忙劝慰道:“圣明在上,明儿铁丐奏明了,请复先生功名,再图进取,也是可行之道。”“不不不!”不等他说完,查伊璜忙止住道:“小住数日,我还是回海宁去。暮年思乡,我是断断不做宫的了,铁丐你素知我意,不必客气。”“也好!”铁丐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咱们今日且痛饮一醉再说!”说着便举杯让酒,“请,请!李麻子,黄老五,你们怎么啦?”这一夜直喝到二更时分方才尽兴而散。魏东亭自此便结交了铁丐和何志铭,声气相通。偶尔,铁丐还破例便衣到他虎坊桥寓处走走,几个月后,居然称兄道弟了。
上次和班布尔善密晤之后,鳌拜十分谨慎地收敛了自己的专横。虽说仍是居家发号施令,但到了乾清宫,大面上跪拜仪节都一丝不苟,对康熙也和悦了一些,像是换了一个人。康熙便也觉得自在多了。魏东亭抽空把自己精心挑选的名单呈上,一共有二十多人,请康熙过目,补入硫庆宫当差。康熙心不在焉地看看,“扑哧”一声笑道:“犟驴子,真起得好名字!”魏东亭笑道:“这是奴才在关东时结义的兄弟,本姓姜,叫立子,因脾气倔强,生性粗顽,大家就给他起个浑名叫犟驴子,他便索性认了,从此,外号叫开了,他的真名实姓反而没人叫了。”“好。”康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