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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完孝陵之后,按原来计划,康熙本应立即回城的,可是康熙心情不好,命令车驾回去,只留下了高士奇、魏东亭和侍卫,他要在灵谷寺里住下了。魏东亭等人,知道皇上对伍次友情深义重,不敢再劝。寺里的主持,是个明白人,也不来打扰,只命人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僧房,让康熙住下。
晚饭之后,康熙独自一人,漫步走出寺院,遥望寺外那片塔林在出神。魏东亭追了出来,替他披上一件袍子,又轻声说道:“主子,伍先生不在这塔林里。他坐化之前,留下遗嘱,把骨灰撒在扬子江里了。”“哦,这样也好。伍先生理应与江河大地共存。你没有及时奏报他坐化的事,朕不怪你。可是,伍先生走了,没有人再叫朕'龙儿'了……”“主子,请不必过于伤神。伍先生在天有灵,看到主子今日的功业,也会高兴的。先勘东南,再定西北,这是伍先生为主子定下的国策,如今已完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也指日可定。这就是对伍先生的悼念。”俩人正在说话,忽听山门外一声低沉的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魏东亭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穆子煦带着于成龙来了。
山下大概下雨了,于成龙浑身精湿。康熙忙命众人进去,赐座,又叫人给他端来一杯热茶。于成龙见康熙身边没有高士奇,便壮着胆子,把明珠在朝中的种种恶迹都一一说了出来。这些情景,有的康熙早就风闻,有的却是初次听说,尤其是于成龙说到,当年伍次友和苏麻喇姑真心相爱,本来可以结成百年之好。可是明珠却暗地里唆使索额图,在皇上面前向苏麻喇姑求婚,以致苏麻喇姑愤而出家,当了尼姑,伍先生也离开皇帝,做了和尚。还有,周培公在皇后因为难产死去之时,提议立了皇二子为太子。明珠更是忌恨在心,伺机报复。周培公平定王辅臣叛乱,回到京城,要与他的患难之交阿琐成婚的时候,明珠却先走了一步,逼着阿琐嫁给了何桂柱。这两件事,虽然与朝政没有直接关系,但皇上对伍先生,对周培公,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啊。现在伍先生死了,周培公和阿琐都死了。他们蒙冤受屈而死,康熙虽然早有风闻,但今天,于成龙把这事和明珠的其他劣迹,一块说了出来,康熙既吃惊,又感到无可遏制的愤慨。这无疑是砍掉了皇上左膀右臂。可是,转念一想,明珠在中枢参政,已经十几年了,党羽遍天下。明珠一倒,必定再兴起大狱,会牵连成百上千的官员。西北用兵在即,国家经得起这样的动荡吗?再说,如果立刻剪除明珠,上书房中就剩下索额图这一个满人了,他会更加飞扬跋扈,不可遏制。而索额图是否与葛礼,杨起隆的案子有关,尚未查清。唉,不得不防,不得不虑呀?
康熙正在思索,高士奇一挑房帘进来了。康熙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声:“高士奇,明珠结党营私,嫉功害贤,贪赃枉法,欺骗朕的事儿,你知道吗?”高士奇被这突然的问话闹愣了,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康熙转问于成龙:“于成龙,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于成龙只好把明珠的种种不法事情又说了一遍,高士奇这才知道,今天于成龙深夜冒雨赶到这深山古寺里,原来是告明珠的御状来了。他偷偷地瞟了康熙一眼,见皇上面色不善,知道康熙已经动怒了,便不敢隐瞒,如实答道:“回圣上,这些事,臣知道。”康熙勃然变色:“知道为什么不向朕奏明?”高士奇连忙跪下叩头:“圣上,明珠之奸情,举国上下,无人不知。可是……人生在世,谁不怕死?索额图、熊赐履尚且不敢明奏,臣职位低卑,更不敢……”话还没说完,康熙突然站起身来,怒声斥道:“混蛋!你懂得什么叫事君惟忠吗?既然怕死,就不要在朕跟前做事!”高士奇自从来到康熙身边,这还是头一回碰上了这么硬的钉子,也是头一回被康熙问得无言可对,吓得他脊梁上冷汗直流,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跪着,听候发落。在一边的魏东亭看见康熙把对明珠的怒气,全撒到高士奇身上,觉得有些不公平,连忙上前跪下奏道:“主子,明珠阴险狡诈,欺君罔上,心术不正,结党拉派,他手中的权力,又足可以陷害忠良。如果抓不着真凭实据,就是奴才也不敢妄奏,请主上治罪。”高士奇听了魏东亭这话,心中一亮,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些话呢?看来,魏东亭不愧是人杰,确实比我高出一筹。他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康熙纵声大笑:“哈哈哈,明珠,一个破落户的子弟,一个要饭化子,他比鳌拜还难除吗?”高士奇最善于钻康熙的空子,一听这话,马上接口就说:“皇上圣明,鳌拜是明火执仗,而明珠却是打着皇上的旗号胡作非为。皇上要想除明珠易如反掌,可是要让奴才等除他,那就是蚍蜉撼树了。”这个马屁,拍得正是时候,也正是地方。康熙仔细想想,高士奇说的也是实话。连于成龙也没想到,今天这事办得这么顺,又见高士奇不替明珠遮掩,便放弃了告高土奇的想法,对皇上说:“圣上,高士奇所言有理。臣也曾瞻前顾后了许多年,才斗胆来见皇上的。”康熙一直在房里走来走去,突然他停住了脚步:“于成龙,你告得有理有据,但,朕却不能准你的本。”这句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人全都愣了,只听康熙缓缓说道:“宰相换得勤,不是个好事。南宋祥兴年间一年里换了几个宰相。前明的崇祯,在位十六年,换了五十四个宰相,结果不都亡国了吗?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兴旺之象,明珠固然不成材,可这些年来,也干了不少好事,功大于过。朕要再看他一段时间,如果仍然如此,朕就拿掉他!嗯——于成龙,你把今天说的事,写成奏折,送到高士奇那里存档。除朕之外,任何人不准调阅。此外,今天的事,谁要是敢说出去,那就是加害于成龙。朕立即砍掉他的脑袋,听明白了吗?”魏东亭、高士奇、于成龙一齐跪下答应:“扎!”
四十六 魇魔事惊呆康熙帝 祝寿词吓傻明相国
几件筹划已久的大事顺利办完,康熙兴奋异常,在南京尽情地游玩起来。什么莫愁糊、玄武湖、鸡鸣寺、半山、燕子矾、白鹭湖、石头城、清凉山、秦淮夜渡,桃叶临流,有时一天一处,有时一天两三处。他玩得高兴,玩得痛快,可把魏东亭给坑苦了,忙了个不分昼夜,花了个家底朝天。就在康熙玩得正上劲的时候,突然,京师传来了六百里加急的奏折,说葛尔丹集结兵力三十万,并已与科尔沁王约定,要在明春会兵南下。奏折上盖着监国太子的宝玺,还有批文“事关重大,奏请皇上裁夺”。
本来,康熙南巡,就有粉饰太平的一层意思。为此,西藏、青海四部等外藩大臣都用快马进了贺表,江南士民更是欢喜雀跃。现在,突然接到这样的奏报,康熙有点为难了。葛尔丹称雄西北,作恶多端,他早已忍无可忍了。这些年,他费尽了心思,要引诱葛尔丹东进,以便御驾亲征,消灭这个不驯服的蒙古叛王。现在,他接到奏报,恨不得一步跨回北京去。可是突然中断南巡,打马回京,会不会引起百姓惊疑和议论呢?把上书房大臣们召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最后,还是高士奇的看法占了上风:葛尔丹要东进,也要等到明年开春,还早着呢。皇上可以明松暗紧,暗下密旨,暗地里调拨军队、粮饷,布置防务;明面上,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让外人看出一点破绽。康熙采纳了高士奇的意见,又对明珠呈进来的各地贺表,大加称赞,还夸奖了明珠。高士奇在一旁听了,不禁暗自吃惊。自从那天于成龙雨夜求见皇上,告了明珠之后,康熙的心已经恨透了这个人。于成龙的弹劾本章,也还存在他高士奇手里。可是,明面上,康熙对明珠还是那么随和,还是那么信任,还是那么亲切,皇上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任凭高士奇如何聪明,如何善揣圣意,此刻,他也说不准了。看来,这位三十来岁的皇上,用心深得很哪,“天威难测”,这话一点不假。
按照既定的日期,康熙又在南京玩了三天,该见的人都接见了,该去的地方,也都去了,这才启驾北归。经过山东时,又特地去了一趟曲阜,拜了孔庙。手下的人都对康熙说,历代君王来拜孔庙时,行的都是学生之礼,两跪六叩首,可是康熙却说:为了民心归附,社稷安定,多磕几个头,难道我就不是皇上了吗?群臣拗不过他,只好由他以臣子之礼,像对朱元璋那样给至圣先师孔老夫子,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按常规,祭了孔庙,就要去泰山封禅,以昭示大皇帝的文治武功,可是康熙却没有这样做。他说:朕的计划,还远远没有完成呢,怎么敢去泰山封禅夸功?这么一来,一个谦虚、谨慎,励精图治的皇帝形象,马上传遍全国。人人称赞康熙皇上,不愧是英明圣主。“南巡”这篇大文章,让康熙做得圆圆满满,全始全终地收场了。
谁知,回到北京,糟心的事,却是一件连着一件。先是苏麻喇姑去世,康熙痛失一位益友,一位深得自己挚爱的“大姐姐”。紧接着就是太皇太后突然得了重病。太皇太后孝庄老佛爷,在几十年里,辅佐皇太极又亲自扶植了顺治、康熙两位皇帝,他们又都是幼年登基。从顺治入关定鼎,到康熙执政二十多年,太皇太后操了多少心,顶住了多少险风恶浪啊!康熙对太皇太后感情之深,敬重之深,那是难以形容的。当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传出之时,康熙正在承德,一边勘看避暑山庄的修建工程,一边悄悄地视察飞扬古的军事布防。他一接到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立即传旨回京,马不停蹄地奔跑了三天三夜。进了皇宫,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更换,便直往太皇太后的寝宫慈宁宫奔去。进了宫,一头扑在太皇太后病榻之前,颤声说道:“老佛爷,孙子赶回来了,在这儿给老佛爷叩头请安呢。”孝庄太皇太后,已经病得不轻了,正发着寒热,昏昏沉沉地靠在病榻上。听见康熙回来了,她精神一振,立刻睁开了眼睛,伸出手来要拉康熙,却一点力气也没有:“皇上,你到底赶回来了……哦,你回来得好。我……我真怕……”康熙明白老佛爷的心意,连忙起身,坐在炕沿上,双手捧住了太皇太后的手:“老佛爷,你别这样说,孙子听了,心里难过,哪能就到那一步了呢?孙子请人给老佛爷算过命,说老佛爷有一百二十岁的阳寿呢……”“唉,我知道,那都是胡弄人的。如今佛祖要叫我,我能不去吗?人都有这一天,皇上别难过。有几句话,得趁我心里明白的时候,对你讲清楚……”康熙颤声说道:“祖母,您说吧……孙子我听着呢,我一定句句照办。”太皇太后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像是聚集精神:“皇上,我们祖孙两人能有今天,我们大清的江山能有今天,不易啊!你懂吗?”“是,孙儿明白。大清能有今日,全仗老佛爷您的主持和保佑……”“唉!按理说,我死之后,应该与你太宗爷合葬才对。可是,你爷爷已经大行几十年了,我不忍心再去惊扰他。听说,你的陵墓造在遵化,你就在那里给我造个地宫吧。有朝一日,你也去了,我们祖孙两人还能在地下天天见面。能常常看我的皇孙,我也就心安了。”听到这里,康熙早已忍不住了,他一头扑进祖母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孙儿依靠老佛爷……孙儿我……舍不得您老人家呀!”此刻,太皇太后却异常的镇定,她抚着康熙的脊背说:“好孩子,别哭,别哭,你这么一哭,我的心……也乱了。”等康熙止住了哭声,她又说:“叫他们全都出去,我有话对你说。”康熙冲着四周的宫女太监们一挥手,这些人知道,太皇太后有密旨要传给皇上,就悄没声地退了出去,张万强站在离宫门远远的地方守着,太皇太后喘息了一下,问康熙:“你觉得索额图这人怎样?”“回老佛爷,康熙十六年前,他有些恃功自傲,近几年,收敛了一些……”“明珠呢?”“明珠也是有功之臣,但这几年他在下面闹得不像话,有不少人参劾他。孙儿怕朝政不稳,与国不利,暂时压下来了……”此时,大皇太后不但神志清醒,而且思维也非常之快。她已经从康熙这简短的答复之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抖擞精神,眼睁睁地盯着康熙说:“嗯,你心中有数,我也就放心了。可是,你聪明有余却忠厚太过。我问你,去年我叫内务府慎刑司的人,用毒酒处死了一个慈宁宫的宫女叫白彩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哦,孙儿听说,她在老佛爷斋戒的时候,唱《小寡妇上坟》,被处死的。”“哪里!那是我叫他们那样说的。在她的房子里,搜出了一个桃木刻的青面鬼,那上面写着皇上的生辰八字,还用钉子钉着。”康熙大吃一惊:“啊?!有这样的事儿?是谁的主使?”“我命人把她全身都用烙铁烫了,她也没招。还有在太子宫里,也查出这样的桃木人儿,也是没找到事主。所以,我让张万强把那里的太监、宫女全都换了。这几件事,我没告诉你,怕的是你一上火,就要兴大狱,闹得天下震动。反正,邪不压正,他们扳不倒咱们祖孙两人。可是,我这一去,无论什么事,都得你自己拿主意了,要是有个闪失,叫我怎么在地下去见列祖列宗呢……”康熙站起身来,咬着牙想了好大一会儿,回身又替太皇太后盖好了被子,掖了掖被角,安慰说:“老佛爷,你身子不好,说多了要伤神的。孙子今天既然明白了,就没有处置不了的事。您老人家安心歇着,等您老大安了,孙子办几件事,定叫老佛爷看了高兴。”说完,趴在地下叩了头,回身又向外叫道:“张万强,进来!传我的旨意,老佛爷不过是略感风寒,没什么大病,叫宫内宫外人等,不必在跟前侍候。有问安的,一律在外边磕头。你给朕选几个懂规矩的老成宫女,分班在老佛爷跟前侍候,听明白了吗?”“扎!”辞别了太皇太后,康熙回到养心殿,靠在躺椅上,默默地想着心事。见李德全抱了个奏事匣子进来,康熙问他:“有什么事吗?”“回主子,奴才刚从上书房过来。大臣都回去了,只有熊赐履在当值。奴才没听他们说有什么大事,只听见明珠临走时,说后天是他的五十大寿。熊大人劝他,说太皇太后慈躬不宁,叫他不要大办。别的,就……就没有了。”康熙一笑,站起身来:“哦,明珠的五十大寿要到了。好啊,朕答应过他,要给他写个条幅贺喜的。”说着走到案边,挥笔写下四个大字:“李德全拿去赏了明珠,说朕给他放三天假。另外嘛……你到上书房传旨,叫熊赐履来,说朕有密旨给他。”“扎!”明珠没有听从熊赐履的劝告,把五十大寿办得非常热闹。他心想,皇上还赐了条幅给我呢,这排场不乘机显露一下,还待何时啊。光寿诞的请帖,就发出去一千多张。凡是在京官员,无论职务大小,全请了!他这一请不要紧,谁敢来白吃寿面啊,好家伙,送礼的都排队了。忙得明府管事的连吃饭喝水的空儿都没有。礼品一直摆到了厅廊下,真个是堆积如山。寿诞这天,明府里摆了一百多桌宴席。来的客人们,又都得先向皇上的赐字行礼。只见四个遒劲的隶书大字“亮辅良粥”,高悬在厅堂正中,墨光闪闪,令人羡慕不已。酒席筵上,明珠满面春风,挨桌敬酒,也听着众官员的阿谀奉承,好不得意,这个宴席,从中午直吃到申时,客人们都已带了几分酒意,可是还没尽兴。猜拳行令的,呛五喝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