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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姆松和党委会的同志们托付我来照料你……你瞧,真没料到会突然来服侍你。”
他用眼睛和软弱无力的手的动作向她致谢。
“克鲁托戈罗夫呢?”
“经过沃罗涅什到卢甘斯克去了。”
“格沃尔基扬茨呢?”
“他呀……你知道吧……害伤寒病死啦。”
“嗅!
两人都沉默了,仿佛是在悼念死者。
“我很担心你。你那时病得厉害,”她低声说道。
“那么博戈沃伊呢?”
“所有的人都走啦。有些到卡缅斯克去啦。但是,你听我说,话说多了对你不好吧?还有,你想不想喝牛奶?”
本丘克否定地摇了摇脑袋;他艰难地移动着舌头,继续问道:“阿布拉姆松呢?”
“一个星期以前到沃罗涅什去了。”
他笨拙地翻了一下身,——立刻就觉得头晕眼花,血液直往眼睛里涌。他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巴掌放到他额角上,就睁开了眼睛。一个问题使他很苦恼: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是谁照料他拉屎撒尿的呢?莫非是她?他的脸颊泛起一阵红晕,问道:“那些日子,也就你一个人照料我吗?”
“是的,就我一个人。”
他翻过身去,对着墙,低声说道:“这些家伙真应该感到害臊……这帮混蛋!
把我扔下来让你来照料……“
伤寒的后遗症表现在听觉上:本丘克的听力减退了。察里津党委派来的医生告诉安娜,必须等到病人痊愈后,才可以治疗耳病。本丘克的健康恢复得很慢。他的食欲特别好,但是安娜严格地按照病人的饮食规定行事。为此他们之间发生过几次冲突。
“再给我一点儿牛奶,”本丘克央求。
“不能再喝啦。”
“我请求你——再给我一点儿,你想把我饿死啊?”
“伊利亚,你应该知道,我给你的食物不能超过定量。”
他生气地不做声了,把脸掉过去朝着墙,喘着粗气,半天也不说话。她可怜他,非常痛苦,但是她压制着自己的火气。过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转过脸来,——这一来显得更可怜了,——央告说:“能不能给我一点儿腌白菜吃呢?好啦,阿尼娅,亲爱的,请给我一点儿吧!……你要尊重我……有害?……全是医生的无稽之谈!”
遭到坚定的拒绝后,有时他就说些很刺耳的话侮辱她:“你没有权力这样取笑我!我自个儿叫女房东来,跟她要!你是个没有心肝的、讨厌的女人!……真的,我开始讨厌你啦。”
“为了我像保姆一样吃苦受累照料你,这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的报偿,”安娜实在忍耐不住,怨恨说。
“我并没有请求你留下来照料我呀!用这种话责备我是毫无道理的。你是在滥用自己的特权。哪,好吧……什么也不要给我吃啦!让我饿死算啦……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她的嘴唇在哆嗦,但是她还是控制住自己,默不作声;她原谅他,耐心地忍受着一切。
只有一回,因为她不答应多给他一份馅饼吃,在一场特别激烈的争吵以后,本丘克就扭过脸去,而她的心却难过得揪成一团,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你简直像个孩于!”她喊道。
她跑到厨房里去,端来满满的一盘子馅饼。
“吃吧,吃吧,伊柳沙,亲爱的!好啦,别生气啦!哪,吃这个吧,刚烙出来的!”她双手哆嗦着把馅饼塞到他手里。
本丘克心里非常痛苦,本想不吃,但是又馋得要命;他抹着眼泪,坐起来,接过馅饼。他那瘦削的。长着浓密卷曲、柔软的大胡于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微笑。
他用眼睛请求宽恕,说道:“我连孩子都不如……你知道:我差点儿哭出来……”
她看着他那细得出奇的脖子,看着敞开怀的衬衣里干瘪进去的、皮包骨的胸膛,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心里激起一股过去从未体验过的爱怜之情,第一次自然、温柔地亲了亲他那干瘦、焦黄的额角。
又过了两个星期,他才能不用别人搀扶在屋子里走走。瘦得像麻秆似的腿走起来直打颤;他又重新学步了。
“你瞧,安娜,我会走啦!”他想自己快步走过来,但是两条腿经不住身体的压力,脚下的地板直摇晃。
他只好扑到能依靠一下的东西上,这时本丘克像个老头子笑了,腮帮子上透明的、绷得紧紧的皮肤皱了起来。他像老头于似的尖声笑着,由于紧张、大笑,弄得浑身软弱无力,又倒到床上。
他们住的房子离码头很近。从窗日就可以看见伏尔加河大雪覆盖的河床、对岸半圆形的灰茫茫的森林和远处田野柔软的、波浪似的轮廓。安娜常依窗伫立良久,想着自己变幻莫测的生涯。本丘克的病离奇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
起初,当她陪着他经过千辛万苦,来到察里津以后,情况糟糕透了,弄得她简直想痛哭一场。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赤裸裸地看到与心爱的人接触的奥秘。
她咬着牙给他换内衣,给他从滚烫的脑袋上往下蓖虱子,翻动他像石头一样沉重的身体;浑身颤抖,嫌恶地。偷偷地看着他那赤裸裸的、瘦削的男人身体——简直是皮包着骨头,这层皮里包着一息尚存的宝贵的生命。她心里厌恶得要命,但是外部的肮脏并没有污染藏在心底坚贞不移的美好情操一。她曾在他的严厉的指导下学会了战胜痛苦和犹豫。所以也战胜了这次痛苦。到最后,就只有爱怜和像泉水似的从心底涌上来的爱情。
有一回本丘克说:“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大概非常讨厌我了……是吧?”
“这是一次考验。”
“考验什么?耐心?”
“不是,是对感情的考验。”
本丘克扭过头去,久久不能抑止嘴唇的颤抖。他们再没有谈这个问题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而且语言也表达不出。
一月中旬。他们从察里津出发去沃罗涅什。
第五卷 第十七章
一月十六日的黄昏,本丘克和安娜来到沃罗涅什。他们在那里住了两天,就又到米列罗沃去了,因为就在起程去卡缅斯克那天收到消息,说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和忠于它的部队在卡列金的部队压境的情况下,转移到米列罗沃去了。被迫撤离卡缅斯克。
米列罗沃市内,人心惶惶、拥挤不堪,本丘克在那里耽搁了几个钟头,就搭乘下一趟火车赶往格卢博克第二天他接过了机枪队队长的职务,第三天的上午就参加了跟切尔涅佐夫率领的部队的战斗。
把切尔涅佐夫的队伍打垮以后,本丘克和安娜突然不得不分手了。早晨,心情激动、略带伤感的安娜从司令部跑来。
“你知道,阿布拉姆松在这儿哪、他很想见见你。另外还有一个新闻——我今天就要走啦。”
“到哪儿去?”本丘克惊讶地问。
“阿布拉姆松、我,还有另外几个同志一同到卢甘斯克去做宣传鼓动工作、”
“你要离开机枪队啦?”本丘克冷冷地问。
她笑了起来,把红扑扑的脸颊贴到他脸上,说道:“你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我离开队伍使你难过,而是因为我要离开你,才使你难过,是吧?不过这是暂时的离别。我相信,干这种工作,要比在你身边打机枪对革命更有益些。我对宣传工作,也许比打机枪更在行些……”她顽皮地挤了挤眼,“虽然我是在像本斤克这样有经验的指挥员领导之下学的射击技术。”
不久,阿布拉姆松就来了。他仍旧像从前那样热。惰、积极、活跃,他那像涂了一层松焦油似的甲虫壳一样的脑袋上的斑白头发依然是那样闪着白光。本丘克从心坎里高兴起来。
“你的病好啦?好极啦!我们要把安娜带走,”他眯缝起眼睛,话里有话地暗示说:“你不反对吗?不反对吗?对对……对对,好极啦!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你们在察里津这段时间大概已经混得很熟啦。”
“坦白地说,我舍不得离开她,”本丘克脸色阴沉,强颜欢笑说一“舍不得?!
这可太多情啦……安娜,你听见了吗!“
阿布拉姆松在屋子里来回踱着,他一面走,一面从箱子后头拿起了一本落满尘土的加林一米哈伊洛夫斯基的书,猝然全身抖动了一下,开始告别。
“你收拾好了吗,安娜?”
“你先走。我马上就来,”她在屏风后面回答说。
她换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穿了一件保护色军便服上衣,腰里扎着皮带,日袋被乳房顶得稍稍鼓起来一点;仍旧穿着那条有好几个补丁、但是非常于净的黑裙于。不久前洗过的浓密的头发显得很蓬松,从发髻里扎煞出来。她穿上军大衣,紧着腰带(刚才那股兴奋劲儿不见了,声调变得沉闷,带着恳求的神情),问道:“你今天要参加进攻吗?”
“嗯,当然要去!我不能袖手旁观呀!”
“我请求你……听我说,要小心点儿!你答应我这么做吗?行吗?我给你多留下一双毛袜子。别伤风,尽量不要使脚受潮湿。我会从卢甘斯克给你写信来的。”
她的眼睛不知怎么,一下子失去了光彩;告别的时候,她承认说:“你看,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啦。起初,阿布拉姆松建议去卢甘斯克时,我很高兴,但是现在我觉得,离开你,在那儿我会感到寂寞。这再一次证明,感情在当前是多余的东西——它会变成累赘……好,说来说去,还是再见吧!
他们俩都故作镇定,冷冷地道了别,但是本丘克理解,而且也应该理解:她是害怕失掉决心。
他出来送她。安娜慌慌张张,不断地耸着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想要唤住她,但是在道别的时候,他看见她略微有点儿斜的。朦胧的眼睛里已经闪着过于湿润的目光;于是他克制着自己的意志,假装很高兴的样子喊道:“我希望,咱们能在罗斯托夫见面!一路保重,阿尼娅!”
安娜回头看了看,快步走去。
安娜走了以后,本丘克感到非常孤单。他从外面回到屋里,但是立刻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又从屋里跳出来……那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还在显示着她曾在那里住过,每一件东西上都还保留着她的气味:忘记带走的手绢、战士的军用背包。铜水杯,——一切她曾经摸过的东西。
本丘克在镇上一直逛到黄昏,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不安,而且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从他身上割去了什么东西,而他怎么也不能适应这种新情况。他心不在焉地打量着那些陌生的赤卫军和哥萨克们的面孔,有一些他认了出来,有许多人也认出他来。
走到一个地方,一个在对德国战争中和他同过事的哥萨克拦住了他。这个哥萨克把本丘克拉到自己住所,请他一块儿玩牌。桌边围了一群赤卫军和刚开到的水兵在打“二十一点”。他们在弥漫的香烟烟雾中,僻啪乱响地出牌,沙沙地数着克伦斯基政府出的钞票,嘴里骂骂咧咧,拼命地喊叫。本丘克很想到空旷的地方去,便走出来了。
一个钟头以后就要去参加进攻了,这才剪断他的离愁。
第五卷 第十八章
卡列金自杀以后,新切尔卡斯克镇把政权交给顿河军行军司令官纳扎罗夫将军。
一月二十九日顿河哥萨克军会议的代表们选他为顿河哥萨克军的长官。只有很小一部分代表来参加会议,出席的代表绝大多数是南方各区的顿河下游一些集镇的代表。
这次会议称为“小”哥萨克军会议。纳扎罗夫获得会议的支持后,宣布征召从十八岁到五十岁的哥萨克入伍,虽然以派遣武装部队到各集镇去强行征召相威胁,但是哥萨克们仍然很不情愿拿起枪来。
在“小”顿河哥萨克军会议开幕的那天,克拉斯诺晓科夫将军的顿河哥萨克第六团在塔钦中校指挥之下,以行军队形从罗马尼亚前线回到新切尔卡斯克。这个团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开始就且战且走,冲破了赤卫军的重重包围。在皮亚季哈特卡、梅热瓦、马特维耶夫山岗及其他许多地方,连遭重创,但是尽管如此,这个团几乎还是连同全部军官,完整地回到新切尔卡斯克。
为这个团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欢迎会。在教堂广场上祈祷仪式后,纳扎罗夫对哥萨克们表示感谢,感谢他们纪律严明,军容整齐地带着武器返来保卫顿河。
不久这个团就被调往苏林车站附近前线,可是过了两天,新切尔卡斯克就接到了不祥的消息,说这个团因受布尔什维克宣传的影响,自作主张撤离阵地拒绝保卫军政府。
“小”哥萨克军会议开得无精打采。大家都已预感到跟布尔什维克进行斗争的结局早已注定。开会的时候,纳扎罗夫——这是位坚强的急性于的将军——坐在那里,用手托着脑袋,手掌捂在前额L ,仿佛是在痛苦地思索什么问题。
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化为泡影。季霍列茨克镇附近已经炮声隆隆。传来的消息说,察里津的红军指挥员——阿夫托诺莫夫少尉——正从那里向罗斯托夫挺进。
列宁命令南方战线于二月二十三日攻克罗斯托夫。
二月二十二日早晨,切尔诺夫大尉的自卫军队伍开进了罗斯托夫,他是在西韦尔斯的进逼和格尼洛夫斯克镇的哥萨克从他的后方夹击下退回来的_红军的包围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科尔尼洛夫感到继续留在罗斯托夫形势不妙,当大就下令撤往奥利金斯克镇;工人在捷梅尔尼克对火车站和军官巡逻队整天射击。黄昏时分,密密麻麻的一长串队伍从罗斯托夫开了出来,像一条肥肥的黑蛇穿过顿河,——婉蜒曲折地向阿克萨伊爬去。一些小部队踏着松软、湿润的积雪,艰难地往前走着队伍里有许多人穿钉着闪光扣子的中学生大衣,有的是穿草绿色大衣的实科中学的学生,但是绝大多数的是穿步兵军官大衣的军官。排长都是上校和大尉军衔的。队列里有士官生,也有军官,从准尉到上校。什么军衔的都有。成群的难民——上了年纪的、有身份的人们穿着新式的大衣和套鞋,跟在辎重队多得数不清的大车后面走着。妇女们围在大车旁边缓慢地挪动着脚步,穿着高跟鞋,在没膝深的雪地里挣扎。
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大尉在科尔尼洛夫团的一个连里走着。和他并肩走的是仪容端正的战斗部队的军官斯塔罗别利斯基上尉、苏沃洛夫—法纳戈里斯基掷弹兵团的步兵中尉博恰戈夫和洛维乔夫中校——一个老得牙都没有了的战斗部队军官,他像只老野狐狸,浑身长满了红毛。
天色益暗。严寒袭来。从顿河河日吹来带咸味的、潮湿的冷风。利斯特尼茨基习惯地、步伐一点也不错乱地踏着已经踩烂的积雪,观察着追过他的连队的人们的脸。科尔尼洛夫团的团长涅任采夫大尉和原禁卫军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团长库捷波夫上校从道旁走过去,库捷波夫敞怀穿着军大衣,制帽歪戴在扁平的后脑勺上。
“团长老爷!”洛维乔夫中校熟练地两手倒换着步枪,喊了涅任采夫一声。
库捷波夫掉过他那宽额角。像牛似的嵌着两只眼距很大的黑眼睛,蓄着剪成小铲形大胡子的脸;涅任采夫从他的肩膀下面看了一眼喊他的人。
“请您命令第一连走快点儿!要知道这样走法就是冻死也不足为奇。我们的脚都湿透啦,还用这种走法行军……”
“岂有此理!”大嗓门儿、说起话来像吵架似的斯塔罗别利斯基哇啦哇啦叫道。
涅任采夫没有回答,走了过去。他正在跟库捷波夫争论什么过了一会儿,阿列克谢耶夫将军的马车跑到他们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