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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留奇科夫从歪斜的板棚门里跑出来,四下张望着。
“快跑,把弟兄们都叫回来!德国人!德国人的侦察队来啦!”
他听见了克留奇科夫跑去的脚步声,这时从望远镜里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棕黄色草地那面有一队骑兵在奔跑。
他甚至连他们枣红色的马和藏青颜色的军服也看出来了。他们有二十多个人,紧挤在一起,队形很乱;他们是从西南方向来的,而这里的监视哨还以为他们准是从西北方向来的呢。这伙人横过大路,沿着盆地的土坡斜插过来,柳博夫镇就坐落在这个盆地里。
伊万科夫咬着的舌头尖伸到干裂的嘴唇外面,用草绳捆着青草,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瘸腿的波兰主人抽着烟斗,站在他旁边,双手插在腰带里,愁眉苦脸地从帽檐下看着割草的谢戈利科夫。
“这也能叫镰刀?”谢戈利科夫一面骂着,一面狠狠地挥舞着玩具似的小镰刀。
“你就是用它割草吗?”
“我就用它割草,”波兰人用舌头搅动着烟斗嘴回答说,然后从腰里抽出一个手指头来。
“你用它去割娘儿们的阴毛吧!”
“嗯——嗯,”波兰人同意说。
伊万科夫扑哧一笑。正要说什么,但是抬头朝四周一看,只见克留奇科夫顺着田垅跑来。他一手举着马刀,摇摇摆摆地在高低不平的田拢上奔跑。
“别割啦!”
“又是什么事!”谢戈利科夫把镰刀尖头扎到地里,问道。
“发现德国人啦!”
伊万科夫丢掉手里的草绳。主人弯着腰,手几乎触着地,仿佛枪弹就在他头顶上啸叫似的,往家里跑去。
他们刚刚跑到板棚,气喘吁吁地跨上马,就看见有一连俄国的步兵,从佩利卡利耶方面向镇上开来。哥萨克们迎上前去。阿斯塔霍夫向连长报告说,德国人的侦察队正沿山坡向小镇迂回。大尉严厉地朝自己的落满尘土的靴子尖看了看,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二十多个。”
“你们去拦截他们,我们就从这里对他们进行射击。”他转身面向连队,命令排好队形,领着队伍快步跑去。
及至哥萨克跑上小山岗的时候,德国人已经抢在他们前面,快步跑着,切断了通往佩利卡利耶的道路。跑在最前面的是个军官,骑着一匹浅棕色的短尾巴马。
“追上去!咱们要在第二道岗哨那儿追上他们!”阿斯塔霍夫命令说。
一个在镇上加入了他们队伍的边防部队的骑兵落在后面。
“你怎么啦?老兄,跑不动啦?”阿斯塔霍夫扭身喊道。
边防队的骑兵挥了挥手,慢步向镇上走去。哥萨克们纵马跑去。现在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德国龙骑兵的蓝色军服了。他们小跑着,朝驻扎在离小镇三俄里的一个庄园上的第二道岗哨的方向驰去,还不时回头看看哥萨克。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明显地缩短。
“射击!”阿斯塔霍夫从马上跳下来,哑着嗓子叫道。
他们把马恒绳套在手腕上,停下来,齐射了一排枪。伊万科夫的马用后腿站了起来,把骑手摔了下来。他往下跌的时候,看见一个德国人坠马的情景:先是懒洋洋地往一边歪去,后来忽然两手一扬,跌了下来。德国人既没有停止前进,也没有从枪套里拔出短枪,他们飞跑起来,散开了队形。风吹卷着他们长矛上的小旗儿。
阿斯塔霍夫头一个跳上马。大家扬鞭催马追去。德国侦察队猛地向左转去,哥萨克跟踪紧追,从那个德国兵落马的地方,一直追了有四十沙绳远。再往前去,进人丘陵地带,沟壑纵横,崖陡坡直。等到德国人刚从谷底翻上对面土坡时,哥萨克们就下了马,朝他们身后打了一梭子子弹。在第二道岗哨前面,又把一个德国人打下马来。
“倒下来啦!”克留奇科夫喊着,一只脚踏上马镫。
“咱们的人马上就会从庄园里杀出来!……那儿是第二道岗哨……”阿斯塔霍夫嘟哝着,用烟草熏黄的手指头往枪膛里压着一校新子弹。德国人改用不快不慢的速度跑起来。跑过庄园的时候,不断地往那里看看。但是院子里已经空了,阳光在贪婪地舔着房屋的瓦顶。阿斯塔霍夫在马上打了一枪,稍微落在后面的一个德国人晃了一下脑袋,用刺马针刺了马一下。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里的哥萨克们发现了离庄园半俄里地方的电报线被割断,当天夜里就从第二道岗哨撤走了。
“咱们追到第一道岗哨去!”阿斯塔霍夫转身朝其余的人喊道。
这时候伊万科夫才看见阿斯塔霍夫的鼻子上脱下一块皮,薄皮挂在鼻于尖上。
“他们为什么不还击呢?”他用手扶正背上的步枪,困惑不解地问道。
“等等再看……”谢戈利科夫像呼哧呼哧喘着的马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德国人连头也不回,跑下第一道沟谷。沟那面是黑乎乎一片耕地,这面是乱蓬蓬的艾蒿和稀疏的灌木。阿斯塔霍夫勒住马,往后推了推军帽,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回头看了看其余的人;吐了一日痰,说道:“伊万科夫,到沟底去看看他们在什么地方。”
砖红色脸的伊万科夫,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他拼命舔了舔于硬的嘴唇,策马而去。
“要能抽日烟就好啦,”克留奇科夫用鞭于赶着马蝇,小声说道。
伊万科夫缓步走着,站在马镫上,向洼地里了望。他先看见了晃动着的长矛尖,后来突然发现德国人拨转马头沿沟坡冲了上来。一个军官姿势优美地举着剑跑在前面。伊万科夫拨转马头的时候,脑海里留下了军官那张没有胡子的阴沉的脸和端庄的骑马姿势。德国人的马蹄声像雹子似地打在他心上。伊万科夫痛切地感到背上有一股刺人的死亡的冷气。他猛然拨转马头,悄悄地跑回来。
阿斯塔霍夫没有来得及放好烟荷包,塞到口袋外面去了。
克留奇科夫一见伊万科夫背后有德国人,就头一个拍马遁去。德国人从右翼斜插过来,拦截伊万科夫,以惊人的速度向他奔去。他一面用鞭子抽马,一面不断回头观看。灰色的脸在一阵阵痛苦地抽搐,眼睛简直要从眼眶子里鼓出来。阿斯塔霍夫伏在鞍子上,跑在他前面。克留奇科夫和谢戈利科夫的马后扬起一股褐色的烟尘。
“不得了!不得了!追上来啦!”伊万科夫的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根本没有想到抵抗;他把肥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脑袋紧贴在马肩胛上。
一个身材高大、棕红头发的德国人追上了他,用长矛朝他背上刺来。矛尖穿透皮带,斜着刺进体内有半俄寸深。
“弟兄们,回来吧!”伊万科夫疯狂地喊叫着,从刀鞘里拔出马刀。他挡开朝他肋部刺来的第二矛,然后在马镫上立起身来,朝从左边赶来的德国人的背上砍了一刀。他被包围了。一匹高大的德国马用胸部侧撞在他的马上,差点儿把马撞倒,离伊万科夫那么近。他面对面地看到了敌人恐怖可怕的脸。
阿斯塔霍夫第一个赶来救援。德国人把他赶到一旁去。他呲着牙,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挥舞着马刀,旋风似的在马鞍于上转来转去。敌人的剑尖在伊万科夫的脖于上刺出了一道血痕。一个德国的龙骑兵又从左边凌空冲杀过来,敌人利剑的寒光在眼前闪烁。伊万科夫举刀挡架;刀剑相击,铿然有声,火星飞溅。身后有人用长矛挑起他的武装带,拼命要从他肩上扯下来一张不很年轻的德国人的激动的长满雀斑的汗脸,在仰起的马头后面闪晃。德国佬下垂的颚骨颤抖着,用剑在胡刺乱捅,想刺中伊万科夫的胸膛。剑够不到,德国人就扔掉剑,从缝在马鞍上的黄色枪套里往外拔马枪,惊恐的深棕色眼睛不停地眨着,盯住伊万科夫的脸;他还没来得及拔出马枪,克留奇科夫的长矛已经隔着马刺在他身上了,德国人撕着胸前的藏青色军服。向后一仰。惊讶地喊道:“玛恩戈特!”
旁边,八个德国骑兵把克留奇科夫团团围住,他们想活捉他,但是他跃马直立,使出浑身的解数,挥动马刀,左右开弓,直到马刀被打落,他立即从近身的一个德国人手里夺过长矛,像在教练场上一样,挥杀自如溃退的德国人用剑来抵挡他的长矛。双方挤在一小块凄凉的粘土耕地上混战。厮杀,风驰电掣,激烈异常。哥萨克和德国人都吓得发了疯,乱刺乱砍:不论是脊背、胳膊、马匹和武器……死亡的恐怖吓得昏头昏脑的马匹横冲直闯,胡里胡涂地倒下去。伊万科夫使自己镇定下来,多次想砍到那个向他袭来的长脸白发龙骑兵的脑袋上,但是马刀碰在钢盔边上,滑开去了。
阿斯塔霍夫冲出重围,鲜血直流,飞奔而去。德国军官在后面紧追。阿斯塔霍夫从肩上扯下步枪,几乎是用枪口紧顶着他,把他击毙。这一来使这场殊死格斗的形势急转直下。德国人早已被这阵荒唐的砍杀弄得全都遍体鳞伤,一见军官阵亡,立刻就溃散逃窜而去。哥萨克们没有穷追,也没有在他们背后射击,径直往佩利卡利耶镇的连部驰去,德国人抬着一个从马上跌下的受伤的同伴,向国境退去。
跑了有半俄里远,伊万科夫在马上摇晃起来。
“我全身……我要摔下去啦!”他勒住马,但是阿斯塔霍夫抖了抖马缰,命令说:“前进!”
克留奇科夫抹了抹脸上的血,摸了摸胸膛。军服上面透出了斑斑的殷红血渍。
他们来到第二道哨岗驻扎过的那座庄园时就分成两路。
“向右转!”阿斯塔霍夫指着院子外面那个赤杨丛生,碧波荡漾,美丽如画的池塘说道。
“不,向左转!”克留奇科夫固执己见。
于是他们就分道扬镰了。阿斯塔霍夫和伊万科夫到达镇上的时间比较晚。同连的哥萨克们都在镇边等候他们。
伊万科夫扔掉缰绳,从鞍于上跳下来,晃了几晃,倒在地上。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马刀从他那僵硬的手里拿出来。
一小时之后,差不多全连都来到杀死德国军官的地方。哥萨克脱去他的靴子、衣服,摘下枪,围在一起,看着死人那张双眉紧锁、已经发黄了的年轻的脸。
霍皮奥尔河日镇的哥萨克塔拉索夫,从死人身上解下带着一条银链儿的怀表,当场就卖给了同排的下士。从死者的钱夹子里找到了一点儿钱,一封信,信封里有一缕金色的头发和一张少女的照片,姑娘在骄傲地微笑着。
第三卷 第九章
事情发生后,论功行赏。克留奇科夫是连长的红人,根据连长的报告,他被奖给一枚乔治十字勋章。而他的同伴却被埋没了。这位英雄被送到师部去,因为彼得堡和莫斯科有势力的贵妇和军官老爷们络绎不绝来观赏这位英雄,索性把其余的三枚勋章也给了他,以壮观瞻,从此他就留在师部闲荡,直到战争结束。贵妇人们惊叹不止,请这个顿河的哥萨克抽高级香烟,吃名贵的糖果,而他哪,开始只会报以大喊大叫,可是后来,在司令部那伙戴军官肩章的马屁大王们的熏陶下,就把这变成收入相当可观的职业:他把自己的“功勋”吹得神乎其神,毫无廉耻地扯谎,而贵妇人们却大加赞赏,用钦佩的目光看着这位哥萨克英雄强盗似的麻脸。这么一来,大家都觉得很舒服,很愉快。
沙皇驾幸大本营的时候,克留奇科夫也被送去觐见。棕红头发。睡眼惺,讼的皇帝陛下,相马似地把克留奇科夫打量了一番,眨了眨委顿、肿胀的眼皮,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萨克好汉!”立即就转身对侍从官说:“给我一杯矿泉水,”
克留奇科夫的留着一撮额发的脑袋不断地在报纸和杂志上出现。还出了印着克留奇科夫相片的香烟。下诺夫戈罗德的商人送给他一支金枪。
阿斯塔霍夫打死的德国军官身上的制服被剥下来,钉在一块大胶合板上,丰。连年卡姆普夫将军叫伊万科夫和拿着这块木板的副官坐在汽车上从开赴前线的队伍前面驶过,并作鼓舞斗志、官腔十足的演说。
而实际情况却是这样的:一些还没有熟练掌握杀戮其同类本领的人们怀着极端的恐怖。在战场上偶然相遇,便厮杀、混战,胡砍乱杀了一阵,自己也人马俱伤,被杀死别人的枪声吓坏了的人们四散逃去,精神受到严重创伤。
这被誉为“功勋”。
第三卷 第十章
还没有形成那种漫长、巩固的长蛇似的阵线。国境上只是偶尔发生骑兵的冲突和战斗。宣战后的头几天,德军司令部就伸出了许多触角——精悍的骑兵侦察队,这些侦察队偷偷地绕过我军哨所,侦察军队的部署情况和数目,弄得我们的部队人心惶惶。卡列金将军统率的第十二骑兵师,是布鲁西洛夫指挥的第八军的前沿掩护部队。左边一点,第十一骑兵师在越过奥地利边境后,正向前推进。第十一骑兵师的几支部队攻克了列什纽夫和布罗迪之后,就在原地停下来,——因为奥地利人得到了增援,匈牙利的骑兵经常向我们的骑兵进行奇袭、骚扰,迫使其向布罗迪收缩。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自列什纽夫城下战役后,就被烦人的内心痛楚无情地折磨着。他瘦了很多,体重减轻了。不管是在行军还是休息的时候,不管是在熟睡还是打盹的时候,那个被他在铁栅栏旁边砍死的奥地利人经常在他眼前浮现。他非常频繁地梦见第一次肉搏战的情景,回忆折磨着他,甚至在梦中也感觉到紧握矛杆的右手在痉挛;醒来以后,就驱赶噩梦。用手巴掌遮着眯缝得发疼的眼睛。
马队踏倒已经成熟的庄稼,田野里遍地是有尖钉的马蹄印,仿佛加里齐亚全境都遭过雹灾似的。步兵的沉重的靴于踏硬了大道,踏碎了公路上的石子,踏烂了八月的泥泞。
凡是发生过战斗的地方,大地忧伤的脸上就被炮弹打得麻痕累累;嗜血成性的钢铁碎片,在血泊中生锈。夜晚,地平线上,红霞染遍半天,火光照亮了村庄、市镇。八月里,正当果子成熟和秋庄稼即将收获的时候,天空变得阴沉灰暗,偶尔有个晴天,则暑热蒸腾,令人昏昏欲睡。
八月将尽。果园里的树叶油亮橙黄,果树枝上流出枯萎前红艳的粘液,远远地看去,仿佛果树都遍体鳞伤,正在流血死去。
葛利高里很有兴趣地注视着同连伙伴们的变化。刚从后方医院里回来的普罗霍尔。济科夫脸颊上留下了一个马蹄印,唇角上仍然挂着痛苦和疑惑的神情,小牛犊似的可爱的眼睛眨得更厉害了;叶戈尔卡。扎尔科夫不论在什么场合总要骂一些粗野的下流话,而且比以前更加玩世不恭了。咒骂世上的一切;同村的叶梅利扬。格罗舍夫,本来是正经而又能于的哥萨克,不知道为什么全身变得像木炭一样黑,总在呵呵地傻笑,他的笑声是不由自主的、忧郁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发生了变化,心里也程度不同地滋生着战争播下的悲伤。
团队从火线上撤下来,休整三天,由从顿河开来的援军进行补充。连队正预备到地主的池塘里去洗澡的时候,从离庄园三俄里的车站上驰来一大队骑兵。
等到第四连的哥萨克来到堤边的时候,这支队伍正走下缓坡,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是哥萨克骑兵了。普罗霍尔。济科夫正在堤岸上弯着身子脱军服上衣,脑袋刚露出来,抬头一看,大叫道:“是咱们的人,顿河人。”
葛利高里眯缝着眼睛,看着向庄园开来的纵队。
“补充兵员来啦。”
“大概是补充咱们团队的。”
“一定是把第二期服役的人都征召入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