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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头巾角儿从唇边拨开,问:“大叔,你追上来时没有见到几辆拉着伤兵的大车吗?”
“我追过的大车太多啦。怎么?”
“唉,倒霉透啦,”女人拉着长声说,“我找不到我的丈夫啦。他本来是跟着野战医院从霍皮奥尔河日出发的。他的腿受了伤。现在似乎是化脓了,他求村子里的人给我带信,要我给他把马送去。这就是他骑的马,”娘儿们用鞭子往挂着汗珠儿的马脖子上打了一下,“我备上马,赶到霍皮奥尔河日,但是医院已经不在那儿,撤走了。于是我就追啊,追啊,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
普罗霍尔欣赏着哥萨克女人的漂亮的小圆脸儿,高兴地听着她那音色柔和的女低音,格格地笑着说:“哎呀,我说大嫂于啊!于吗要找你的丈夫呀!叫他跟着医院走就是啦,你长得这么漂亮,还有这么一匹好马做嫁妆——谁都愿意娶你做老婆!
连我都想试一试。“
女人勉强笑了笑,弯下丰满的身段,把裙子边向裸露出来的膝盖上拉了拉。
“你别打哈哈,告诉我,有没有遇到过医院!”
“你看那个车队里,既有病人,又有伤员,”普罗霍尔叹了回气,回答说。
女人把鞭子一扬,她那匹马单用后腿来了个大转身,腿裆里的汗沫白光一闪,小跑起来,然后脚步错乱地飞奔而去。
大车队缓缓地往前移动着。牛懒洋洋地摇晃着尾巴,赶开嗡嗡叫的牛蛙。热得要命,大雷雨前的天气是那么沉闷,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连道旁低矮的向日葵嫩叶都被晒得卷了起来,枯萎了。
普罗霍尔又和逃难的人们的车队走到一起。青年哥萨克竟是那么多,使他大吃一惊。他们有的是从自己的连队掉队的,有的干脆就开了小差,找到自己的家属,跟他们一起向渡口走去。有些把战马拴在车后,躺到车上,跟娘儿们聊着,哄着孩子;另一些骑在马上,步枪和马刀都照旧背在身上。“他们扔下部队,逃难啦,”
普罗霍尔打量着这些哥萨克,心里断定。
到处都是马汗和牛汗的气味、大板车的木头被太阳蒸晒的气味、家什和润滑大车轴的黑油气味。牛大喘着粗气,没精打采地走着一口水像花线似的从它们伸出的舌头上垂下来,一直拖到大道的尘土上。车队以每小时四五俄里的速度往前移动着、那些马拉的车辆也不比牛车走得快。但是等到南边遥远的什么地方响起隐约的炮声,马上一切都紧张起来了:双套和单套马拉的大车搅乱了车队的秩序,从长长的行列里冲到旁边去。马小跑起来,鞭子直闪晃,响起一片南腔北调的吆喝声:“快跑啊!”
“鬼儿子!”“跑啊!”树枝和鞭子往牛背上僻僻啪啪地抽去,车轮的磷磷声更热闹了。恐怖中一切都加快了速度。一团团炎热、浓重的灰色尘埃从大道上飞腾起来,往后飘去,盘旋着,落在庄稼和各种野草茎上。
普罗霍尔的强壮的小马,一面走一面伸出嘴去吃草,一会儿用嘴唇扯下几根木草,一会儿咬下朵油菜黄花,一会儿咬下一小撮芥菜;咬着吃着,摇晃着机灵的耳朵,使劲用舌头往外顶咯咯响的、直磨牙床子的嚼子。但是炮响以后,普罗霍尔用靴子后跟磕了它一下,小马好像很懂事似的,明白现在不是吃草的时候,高兴地快跑起来。
连续的大炮射击声越来越响。轰隆的射击声响成一片,霹雷似的滚滚轰鸣声,在气闷的空气中低沉地震荡着。
“主耶稣啊!”一个坐在大车上的年轻娘儿们,一面把闪着奶汁亮光的浅棕色奶头从孩子嘴里抽出来,把鼓胀的黄色乳房放到衬衣里,画了一个十字,祷告说。
“是咱们的人在打炮呢,还是敌人呢?喂,老总,你说说!”一个赶着牛走的老头子朝着普罗霍尔喊。
“是红党,老大爷!咱们的人没有炮弹了。”
“啊,圣母娘娘,救救他们吧!”
老头子放下手里的鞭子,摘下旧哥萨克制帽,画着十字,走着,把脸扭向东方。
南面,从生着像箭杆似的晚玉米嫩苗的山坡后面,涌起了一片淡黑色的云。黑云遮蔽了半边的地平线,像薄雾似的笼罩了天空。
“大火,快看呀!”有人在车上喊叫。
“这烧的是什么呀?”
“着火的是什么地方?”从车轮的吱扭声中发出这样的问话。
“是奇尔河一带。”
“红党在奇尔河沿岸放火烧村庄啦!”
“正是大旱天,我的上帝。可别……”
“瞧,这一大片黑烟!”
“这决不只是一个村子在燃烧!”
“从卡尔金斯克一直往奇尔河下游烧去,如今那儿正在打仗……”
“也许是在黑河那边吧?快赶吧,伊万!”
“嗅哟,好大的火呀……”
黑色的烟雾很快弥漫开来,遮没了越来越大的天空。大炮的吼声也越来越厉害。
过了半个钟头,轻微的南风把刺鼻的、令人心惊的焦臭气味,从离大道三十五俄里的奇尔河沿岸火势凶猛的村庄吹到黑特曼大道上来。
第六卷 第六十章
通往大雷村去的大路上,有一段用灰石块筑起的短墙,过了这段路,大道陡然转向顿河,伸进一道于涸的浅涧里去,涧上架着一座木桥。晴天的时候,涧底现出一片亮晶晶的黄沙和五色小石子,而夏大暴雨之后,山洪暴发,浊流滚滚地流进浅涧,无数急流汇成洪峰,波涛汹涌,向下游倾泻,冲刷着两岸,夹带着石块,响声震天,涌人顿河。
在这样的日子里,桥就被淹没了,但是时间不长2 一两个钟头以后,那冲毁菜园子并把篱笆连同柱桩一起卷走的凶猛的山洪流逝了,大水冲刷过的。散发着石灰和潮湿气味的湿淋淋的石子在光秃秃的洞底闪着晶莹的光芒,洪水冲来的河泥在浅涧的坡岸上闪着土红色的光泽。
浅洞两岸长满杨树和柳树。就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树荫里也总是凉森森的。
维申斯克外来户战斗队的哨岗,贪图凉爽就驻守在桥边。哨兵共十一人。在村子里还没有出现逃难的人们的车辆以前,战斗队的战士们就躺在桥下打牌、抽烟,有几个人还脱下衣服,捉衬衣、衬裤缝里的、军人身上特有的馋嘴的虱子,有两个人经排长批准,到顿河里洗澡去了。
但是休息的时间很短。不久大车队就拥到桥边来了。大车像流水似的滚滚而来,这条安逸的林荫小道一下子就变得人喧马嘶,气闷得很,仿佛草原上辛辣的闷热也从顿河沿岸的山岗上随着车辆一起涌进村里来了。
哨长是外来户战斗队第三排排长,——是个细高、干瘦的下士,留着剪得短短的。红褐色小连鬓胡子,大耳朵像小孩的一样扎煞着,——他站在桥头,手巴掌放在磨坏了的手枪套上,不加阻拦地放过去二十多辆大车,但是等看见一辆大车上有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哥萨克时,就简短地命令道:“站住!”
哥萨克勒紧缰绳,皱起了眉头。
“你是哪一部分的?”排长走到大车的紧跟前,严厉地问。
“你们要干什么?”
“我问你是哪一部分的?啊?”
“鲁别任斯克连的。你们是什么人?”
“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
“下来,命令你哪!”
排长的圆耳轮涨得通红。他打开枪套,掏出手枪,换到左手里。哥萨克把缰绳塞给妻子,从车上跳下来。 “为什么离开部队?现在要到哪儿去?”排长审问他说。
“病啦。现在要去巴兹基……跟家里人一块儿去。”
“有病假证件吗?”
“哪儿来的什么病假证件啊?连里根本就没有医官……”
“啊股有证件?……好吧,卡尔佩科,把他送到小学校里去!”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到了那儿,我们就会告诉你,我们是什么人啦!”
“我要回自己的部队去!你没有权利扣留我!”
“我们会把你送去的。带有武器吗?”
“有一支步枪……”
“扛上枪,给我麻利点儿,不然,我就要揍你啦!鬼儿子,这么年轻轻的,总往娘儿们的裙子下面钻,想逃命啊!怎么,我们应该保护你?”哨长蔑视地朝着他的背影骂道,“下流东西!”
哥萨克从草垫子下面拿出步枪,扯着老婆的一只手,没好意思当众亲嘴,只把妻子的硬邦邦的手在自己的手里握了一会儿,悄悄说了几句话,就跟着战斗队的一个战士往村里的小学校走去。
聚集在荫凉的、树木参天的夹道里的车辆像打雷似地轰隆轰隆地驶过桥去。
这个岗哨在一个钟头内,就扣留了五十来个逃兵。其中有几个在扣留他们的时候还进行过反抗,特别是一个留着大胡子、样子很凶、已经不很年轻的叶兰斯克镇下克里夫斯克村的哥萨克。他根本不理睬哨长叫他下车的命令,却把马抽了一鞭子。
两个哨兵抓住了他的马笼头,一直到了桥的那边才把车拦住。这时哥萨克没有多加思索,从衣襟下拿出一支美国温彻斯特来复枪,往肩膀上一背“让开道!……混蛋,我打死你!”
“下来,下来!我们有命令,凡是不服从命令的格杀勿论。我们马上请你吃黑枣儿!”
“庄稼佬!……昨天你们还是红党呢,今天就教训起哥萨克来啦?……臭不要脸的!……让开,我要开枪啦!……”
一个裹着副崭新的冬季裹腿的战士,站在大车前轮上,经过短促的交手后,把来复枪从哥萨克手里夺了下来。哥萨克像猫一样躬起腰,顺手从雨衣下面的刀鞘里拔出马刀,跪在那里,隔着拴在车上的油漆摇篮刺过去,刀尖差一点儿没刺到及时躲开的战士的头上。
“季莫沙,拉倒吧!季莫纽什卡!啊呀,季莫沙!……不要这样啊!……别斗气啦!……他们会杀死你的!……”哥萨克那发疯似的、枯瘦如柴的丑老婆,痛心地哭号起来。
但是他全身直立站在车上,挥舞着蓝光闪闪的马刀,折腾了半天,不让战士们靠近马车,不住目地、沙哑地骂着,眼睛发疯似地四下打量着。“滚开!我要砍啦!”
他那黝黑的脸在抽搐,浅黄色的长胡子下面冒着唾沫泡,浅蓝色的白眼珠儿变得越来越红。
好容易才解除了他的武装,把他摔倒在地,捆了起来。这个厉害的哥萨克之所以这么逞能好斗,很快就找到了原因:在马车上一搜,就搜出了一个已经打开盖的、装着烈性的头锅烧酒的大瓶子……
树阴夹道上出现了空前的拥塞。大车紧紧地挤在一起,不得不把牛马卸了,用人力把车推拉到桥边去。车杆和车辕僻啪断裂了,牛马被牛虹叮咬,愤怒地尖声嘶叫,不听主人的吆喝,烦得发狂,往篱笆上乱撞。咒骂、呼喊、鞭子声和妇女的哭号声在桥边响了好久。后面的许多车辆在可以转弯的地方都掉转车头又回到大道上去,想下到顿河岸,赶往巴兹基村。
被扣留的那些逃兵都被押送到巴兹基去,但是由于他们全都带着武器,所以押送兵根本管不了他们。逃兵和押送的战士们立刻就在桥边打了起来。过了不久,战斗队的战士就都回来了,逃兵们却有组织地自己向维申斯克开去。
在大雷村,普罗霍尔。济科夫也被拦住了,他把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发给他的休假证明拿出来,一点儿也没有留难就放行了。
他到达巴兹基的时候,已经近晚了。从奇尔河沿岸各村涌来的几千辆大车,塞满了所有的大街小巷。顿河边上,一片混乱。难民们把大车排在岸边,足有两俄里长。五万多人分散在树林里,等候渡河。
炮兵连、司令部和军需品正在维申斯克对面的河边乘渡船过河。许多小船在摆渡步兵。几十只小船在顿河上穿梭,每船摆渡三四个人。码头附近水边拥挤、混乱异常,像开了锅似的。担任后卫队的骑兵部队一直还不见来。大炮的轰鸣声,仍旧不断地从奇尔河方面传来,而刺鼻的辛辣焦臭气味变得越来越浓。
渡河工作一直继续到大亮。夜里十二点钟左右,第一批骑兵连队开到了。他们要在黎明时开始渡河。
普罗霍尔。济科夫听说第一师的骑兵还没有到,就决定在巴兹基等候自己的连队。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牵着马,穿过密密层层地拥挤在巴兹基医院围墙旁边的车辆,没有卸鞍子,把马拴在一辆不知道是谁的大车辕上,松了马肚带,就在大车队里找起熟人来。
在堤岸附近,他远远地看见了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她把一个小包袱抱在怀里,肩上披着一件暖和的上衣,正在朝顿河边走。她那艳丽刺眼的美貌,引起了聚集在岸边的步兵们的注意。他们对她讲些猥亵的话,他们落满尘土的汗淋淋的脸上露出笑容,闪着白晃晃的牙齿,传来阵阵下流的笑声。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头发哥萨克,穿着没系带的衬衣,皮帽子歪在后脑勺上,从后面抱住她,把嘴唇贴在她那清秀、黝黑的脖颈上。普罗霍尔看到,阿克西妮亚猛地把哥萨克推开,凶狠地张开嘴,不知道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四周响起一片哄笑声,那个哥萨克摘下皮帽,嘶哑地低声说:“唉,大嫂子啊!你就叫我亲一下嘛!”
阿克西妮亚加快了脚步,从普罗霍尔面前走过去。她那丰满的嘴唇上颤动着轻蔑的微笑。普罗霍尔没有招呼她,他正在人群里寻找同村的人,在车辕呆呆地朝天坚起的大车群中慢悠悠地穿行,听到一些醉话和笑声。一辆大车底下铺着块粗麻布,上面坐着三个老头子。一个老头子的两腿中间放着一个酒桶。这几个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子正在用炮弹壳做的钢杯子轮流舀着喝酒,嚼着干鱼片。浓烈的酒气味和腌鱼的咸味馋得饿得发慌的普罗霍尔停下脚步。
“老总!但求万事大吉,跟我们一块儿喝一杯吧!”一个老头子招呼他说。
普罗霍尔也没有客气,就坐了下来,画过十字,笑着从好客的老头子手里接过盛满散发着香甜诱人的香气的烧酒杯。
“趁现在还有日气,喝吧!哪,就一块成鱼。小伙子,你别厌恶老头子们。老头子都是聪明人!你们年轻人还得向我们学学怎样过活……哦,和怎么喝酒呢,”
另一个鼻子塌下去、上嘴唇豁得露出了牙龈的老头子瓮声瓮气地说。
普罗霍尔担心地斜眼看着那个没有鼻于的老头子,喝于了杯里的酒。在喝完第二杯、准备喝第三杯的时候,他按捺不住,问:“老大爷,你的鼻子是浪荡掉的吧?”
“不——不,亲爱的人哪!是冻掉的,还是在我小的时候,常常冻得生病,就这样把鼻子冻坏啦。”
“我错怪你啦,我以为:是不是害花柳病把鼻子烂掉了?我可不要传染L 这种脏病呀!”普罗霍尔坦白地承认说。
老头子的这番话使他放心了,他贪婪地把嘴唇凑到杯子上去,放心地一饮而尽。
“活到头啦!怎么能不大喝呀!”烧酒的主人是个壮实、魁梧的老头子,哇啦哇啦喊着。“你们瞧,我拉着二百普特麦子,还有一千普特扔在家里。赶着五对牛,可是现在非得把这些东西都扔在这儿不可啦,要知道不能牵着它们渡过顿河呀!我积攒的全部家当全都要完蛋啦!我想要唱歌!玩乐吧,乡亲们!”老头子满脸都涨紫了,热泪盈眶。
“不要哭喊啦,特罗菲姆。伊万内奇。莫斯科——是不相信你的眼泪的。咱们只要能活下去——还会积攒起来的!”瓮鼻子的老头子劝导朋友说。
“我怎么能不哭呀?!”老头子的睑哭得都变了样子,提高了嗓门说。“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