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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听见人们的心跳。
每逢大事,老太后一向出奇地镇静,就像西行的路上,她吃再多苦,绝不轻易流露。当她逐个问了太医一遍,都说太子没救了,她既没发脾气,也没显得非常伤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思忖着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为了预防不测,她特意让李莲英加派人手,每天四班,每班三名宫女,在这儿轮流值候,还不包括门外的两名太监。防范如此严密,怎么会出这种事?奇怪地是婴儿一直没有出现什么突发情况。从昨天下午起,起初只是睡不安稳,后来不肯吃奶,再后来全身发烧,接着就不行了,这段时间里,除了吟儿和奶妈,再就是皇后和慈禧本人来过这儿,其他再没任何闲人进来过。
想来想去,她觉这事儿非常蹊巧,为了查出事因,又不能传出去坏了皇家的名声,她决定封锁消息,包括对吟儿,也暂时瞒着她,她不动声色地挥挥手,让这些人退下,让李莲英将这儿所有在场的宫女太监,包括太医全都带到西铁门边的总管值房软禁起来,以防消息走露。
慈禧站在那儿,盯着床上的婴儿,心中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悲情,这是她好不容易企盼的龙种,也是她一手促成的,眼看着已经成功,没料到突然发生变故。这个大清国的皇位的正统接班人,在珍妃的屈死的井口边开始走向人间,接着又神秘地在珍妃亡魂走的当天夜里离开了人间。这是天意,或者仅仅是一种巧合?她想到这儿,不由得从心底里掠过一丝颤慄。
慈禧走进吟儿的寝宫。她来这儿看她,是为了亲口告诉她儿子不幸夭折的消息,她一直瞒了她好多天了,慈禧她没进门,小回回便告诉她,说吟主子疯了,劝她不要进去。慈禧不信这个邪,偏要进。她心里放不下吟儿。她认准吟儿是个生子娘娘,能坐头胎,就能坐二胎,没了这回还有下回,这龙子龙孙不定就指望她了。
吟儿靠在床上,脸色苍白,怀里抱着枕头,嘴里哼哼叽叽地像在哄孩子睡觉,根本没在意慈禧的出现。从她儿子死后到现在,已经好几天了,她成天吵着要抱儿子。下面人骗她说儿子在太医院。她要去太医院,他们不让她去,后来她似乎知道儿子死了。她问身边的人,谁也不敢说出真相。后来她便开始发呆,说胡话,逢人便说儿子,除了说儿子,别的什么也不说,好像这世上除了儿子,对她来说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吟贵人!老佛爷来看您了。”李莲英扶着慈禧走到床边。
吟儿一听有人说话。本能地抱住身边一只枕头,紧紧搂在怀里,对李莲英大叫:“不准碰我儿子!”
“好好,奴才不碰。”李莲英慌忙张开双臂,边说边向后退去。
“吟儿!”慈禧轻轻叫着她。见她将枕头抱在怀里,当作死去的儿子,老太后心里说不出地酸痛。
“您是谁呀?”吟儿瞪着两眼。
李莲英正想开口,慈禧一把拉住他,将脸凑到吟儿眼面前说:“你瞧瞧我是谁?”
“挺面熟的。你说你到底是谁呀?”吟儿盯着慈禧若有所思他说。
“主子!这是老佛爷,您还不赶紧下跪!”小回回在一旁急了,高声提醒吟儿。吟儿认真地打量着慈禧,她看了半天,突然失声笑了。
“噢,真的是老佛爷呀!咱们快跪下。”吟儿掀开被子,抱着枕头下了床,要跪下给慈禧请安。
“别跪了,你身子虚。”慈禧伸手拦住吟儿,示意李莲英和小回回扶她在床边坐下。吟儿坐在床边,嘴里却叫着要磕头。小回回使劲按住她,她只得在床沿边扭动着身子,表示她对慈禧的尊敬。
吟儿的病与下面人始终不告诉她儿子死去的消息有关。不是下面人不说,是不敢说,因为老佛爷传了旨,这事儿由她决定什么时候说。眼见着吟儿病成这样,慈禧心软了。她在吟儿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说:“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让他们说。我怕你心里不好受,所以想抻几天再告诉你。看来不说不行了,纸里包不住火,这事早晚要告诉你的。”
“老佛爷,您轻点,孩子刚睡着……”
“你就别扎我心窝子了。”慈禧用衣袖拭着眼窝,安慰对方,“花开花落年年有,你给我争口气,明年再生一个大胖小子。”
“听见了吧,明年你就要当哥哥了……”吟儿高兴地咧开嘴,拍着怀里的枕头。在她看来,这就是她儿子。
李莲英见吟儿那付认真的神情,担心地在慈禧耳边说:“老佛爷,不对劲儿。”慈禧没理他,继续劝慰对方:“吟儿,我知道你气糊涂了。你放心,我一定替你顺这口气。要是查出来这事跟谁有关系……哪怕是皇后,我也绝饶不了她。”
“老佛爷,您又跟谁过不去了?”吟儿愣愣地盯着慈禧,她最害怕老佛爷这种口气,因为少不了有人要倒大霉。
“谁跟你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
“没人跟我过不去呀?奴婢一不招灾,二不惹祸,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过不去啊!”
“主子!老佛爷要给大阿哥报仇!”小回回忍不住在一旁对吟儿说。也许除了慈禧和吟儿,没有谁比他更伤心,要是吟儿的孩子大了,成了皇上,吟儿就成了老佛爷,他自然也就成了李总管的角色,现在孩子一死,他啥也不是了,熬到头,在宫中不过是个三流的角儿。
“大阿哥不是废了,又从哪儿冒出个大阿哥?”吟儿听小回回说老佛爷要替大阿哥报仇,心里觉得奇怪,去西安的路上,大阿哥不是让慈禧废了,跟他阿玛端王一块发配到新疆去了。其实那孩子不坏,就是不爱念书。
“主子您别打岔。说的是您自个儿的孩子,皇上的亲儿子。”小回回向吟儿解释着。
“他不是皇上的。他是我的。”吟儿紧紧抱着枕头,两眼瞪着小回回和慈禧,唯恐他们会抢走她和荣庆的孩子。
“那不是一码事儿吗?皇上是他爸爸呀。”小回回耐心地说。
“不,不是。”吟儿突然沉下脸,神情严肃地说,“他爸爸不是皇上。”
她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人,尤其是慈禧,当即愣在那儿。尽管吟儿有些疯颠,她说这种话仍然叫慈禧吃惊,她在心里品味着这话中的份量,就像醉酒的人,神志不清,往往能口吐真言,难道吟儿她……老太后不敢再往下想。李莲英挺贼,接着吟儿话茬往下问。
“他爸爸不是皇上?”
“当然不是了。”吟儿认真地说。
“是谁?”慈禧心里一惊,浑身惊过一丝颤慄,突然想起光绪当时竭力否认吟儿怀的是他的血肉。吟儿刚要张口说出荣庆的名字,一种本能的警惕,加上女人天性中的羞涩,话到嘴边又忍住。
“好孩子,跟我说,就跟我一个人说,”慈禧好言好语地凑上去,哄着吟儿,心里本能地觉得其中有什么蹊巧。
“您可不许告诉他们。”吟儿指着李莲英和小回回。
“我让他们出去,行了吧。”慈禧让李莲英和小回回离开这儿,然后低声问她,“告诉我,究竟是谁?”
“他……他是……”吟儿突然在慈禧盯着自己的眼神中,看到某种摄人心魄的凶狠,那目光象一根钢针,扎进她那一片恍惚的脑壳里,浑身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犹豫片刻,终于将荣庆的名字咽回去。
“说,他爸是谁?”慈禧急了,伸手从吟儿手上夺过枕头,“你不说我摔死你儿子!”
“别别,我求求您,别摔!”吟儿放声哭喊着,这一声哭叫,带着一股强烈的热流由胸口冲向头顶心,顿时打开了她那浑浑沌沌的脑壳,她突然醒悟过来。她盯着老佛爷,见他手里抱着的不是她儿子,只不过是一个枕头,这才明白她和荣庆的儿子再也没有了。她禁不住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儿子已经死了。
“死了也得招出他爸是谁?”慈禧厉声喝道。
老太后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心里说不出的愤怒和沮丧。她做梦也没想到,平时老实巴交的吟儿,竟然在她眼皮子下面瞒过她,将她不知跟谁个男人生下的野种冒充皇上的龙种。她越想越窝心,越想越愤怒。她突然想起在乡下看守祖宗陵园的茶水章。他和吟儿是她最信赖的奴才,而他们都骗了她,骗得如此彻底,如此可怕。她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是人不是人,都敢往你眼里揉沙子。我这几十年,身边还有几根真香啊!
吟儿死死咬住牙根,不肯说出荣庆。慈禧下了一道旨令,既不逼她也不用刑,怕这事儿闹出去,成了大清国立国以来最荒唐的笑话。她亲自叫来了小回回,要他带话给吟儿,她不交出那个野男人的出处,跟着她的宫女太监一律处以极刑。慈禧深知吟儿善良,用这个办法逼供,比其他办法更加有效。
小回回将慈禧的旨令告诉吟儿,同时代表景仁宫的所有奴才求她交出那个男人,以保全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您只当积德行善,救救我们这十几条校狐儿!”小回回跪在地下求吟儿,他知道老佛爷性子,闹急了,什么都干得出。
“你别费劲了,我不能说。”吟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说不出的慌乱。她本想一命抵一命,自己一死了之,没想狠毒的老佛爷竟要用宫里的十几条性命作为赌注。她想保住荣庆,就得让这些人陪着自己一块儿死。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他跑不了。”小回回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吟儿。这件事他心里早有底,不到万不得已,不想由他嘴里出卖荣庆而已。
“你胡说!”
“不是他才有鬼了,我还拿准了,就是西行路上那一夜!”
“你别喊!”她心里说不出地慌乱。小回回不但认得荣庆,而且还替他俩传过信捎过话。在县城里的那晚上,还让他撞上过。
“我凭什么不喊?只当是攀上了高枝儿,谁想骑上匹瞎骆驼!真是露多大的脸现多大的眼呀!”他心里说不出地委屈。作为吟贵人身边太监,他本指望跟着她步步高升,没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为了保住荣庆,竟然不顾下面十几条性命。因此她不说,他可得说。
“那是你自找的,又不是我让你来我身边当差的。”
“要是您实在不肯说,那只好我给您出首去。”
“小回回!你……你不能这样。”她急了。
“我也是逼到绝路上了,你变鬼也别怨我!”他无奈地说。
“你打算怎么说?”她克制着内心的恐慌,想从他嘴里套话,然后再拿主意对付他。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闷闷地看一眼她。
“那好吧。赶到老佛爷问我,我就说全是你给安排的。咱们俩就一根线上的蚂蚱,黄泉路上就做个伴儿。”她为了救荣庆,突然想出个主意,反咬小回回一一口。
“你,你想反咬一口?”他心里一惊,从地上站起。
“咬不咬在我,信不信在老佛爷!”她冷冷地望着他。
“我说吟姑娘,你也够狠的。”
“挤到地儿了,我也没办法。你变成鬼也别怨我。”
“就是我不出首,你也活不了啊!”他盯着她脸上的冷冷的笑容,知道她不是随便说着玩的。
“只要不牵连他,我全认了。”她语气平和地说。
“那……那您也不会牵连我吧?”他试探地问。
“想洗干净?”
“我,我本是好意,你不能害我啊,”
“那你想个法儿,给他递个信儿,让他赶紧躲躲,只要他没事,你就没事儿,要不……”
“您说,我这会儿出得去吗?”他无奈地说。他听出她后面没说出来的意思,分明在威胁他。
“你自个儿掂量吧!”她说完靠在椅子上再也不说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要不帮我,我就拖你一块儿下水。
为了救下面十几条人命,更为了救自己,小回回终于找到了荣庆舅老爷,乾清侍卫恩海,将这石破惊天的消息告诉了他,让他连夜通知荣庆赶快逃命。恩海起初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当他回过神,知道吟儿原来怀的荣庆的儿子时,舌头在嘴巴里打了几个转,再也说不出话来。
“还愣着干嘛?人命关天啊!”小回回丢下一句话匆匆走了。恩海一屁股坐在乾清门边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脑袋,两眼瞪着院子里白花花的大太阳,心里苦涩不堪地大叫:庆儿庆儿!你祖上究竟作了什么大孽,生下你这个惹祸的孽种,一次比一次闹得大啊!
当荣庆从二舅那儿得知吟儿生下的儿子死了,这孩子不是皇上的种,是他作的孽,他顿时吓呆了。
他躲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准备连夜逃离京城,一边扳着手指头细细算了一遍。可不,按吟儿怀胎十一个月计算,这儿子正好是他的。那一晚上的欢情,种下这个孽种,一想他错怪了吟儿和皇上,特别想到是他亲手害了自己的血骨,心里头那颗血淋淋的玩意儿像点着了一把火,在胸腔里烤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靠着炕沿坐在地下,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滚烫的血沿着他脖子往上爬,由下颔、耳根一路咝咝叫着爬上他额头,令他太阳穴上的青筋急跳,脑壳疼得像要炸裂开,不可能啊,我怎么会害死我自己的亲骨肉?
他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那天,他的确去了景仁宫,悄悄找到了小太子爷住的暖阁。他从后门爬上房梁,点起一支迷魂香吹进屋里,几名宫女顿时迷迷盹盹睁不开眼,一个个趴在那儿睡着了。他从怀里取出那团剧毒的棉球,刚走到男婴躺着的床边,突然脚下蹿过一只大黑猫。他本能地一闪身,手上的校恨球失手抛在孩子的小床上。他正想上前捡起棉球,顺势往婴儿嘴边一抹,了结了那个生命。不料门外的太监听见屋里有响动,一边吃喝一边跑进来。
他急忙溜到屏风后面。太监一进门便叫醒了宫女。要不是他们以为那只黑猫搞的鬼,他准让人发现了。趁着众人打猫的乱劲儿,他迅速溜出后门,一阵风地跑了。他清清楚楚记得那只剧毒的棉球没沾上孩子。再说这种毒药也不会像舅老爷所说,孩子过了一整天之后,在半夜里毫无痛苦地死了。话又说回来,会不会婴儿的小手碰上了棉球,然后又不知什么时候吮他的小手,这样悲剧才拖到了深夜发生。
他越想越糊涂,越想脑子越乱,怎么解释似乎都不尽合理。如果他是凶手,孩子的死况不对。如果他不是凶手,为什么偏偏孩子在他去的那天出了事,难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更为神秘的刺客?
有人敲门,他本能地从地下站起,问是谁,外面没有回应。他觉得奇怪,抽开门栓,却不见门外有人。他正疑惑,小格格突然一跃而起,伸手搂住他脖子。原来她敲了门,身体贴在门外的廊柱上,他一拉门,柱子正好挡住他的视线。
小格格双手吊着他脖子转了一圈,不等双脚落地,便高兴地叫开了,说她阿玛想等新王府一建好,就给他俩办喜事。
“咦,你怎么呐?不高兴?”小格格盯着他,觉得他神色不对。
“高兴,高兴。谁个说不高兴啊?”
“不对,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格格,你先回去,我有点儿急事要办?”他接着她肩膀,好言好语地哄着她,心中生出一种深深的歉意,这不,他刚下决心跟她结婚了,又犯了这么大的事,就是能结婚,他也不敢连累她啊。
“不说什么事,我不走。”她不满在看他一眼,脸紧贴在他结实的前胸,“我早瞧出来了,你这几天一直躲着我。要不我爸都说你了,念完经你就打和尚了。”
“银柳儿!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我不想听你说这个。”她抚摸着他胸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