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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德胜门,路上难民不断,路面越来越挤。他们不敢摆皇家的威风,加上又没有卫士,眼看着车队被人群挤散了,车与车之间拉开了距离。越往前走,光绪越觉得不对头。别说见不到珍妃和吟儿的车子追上来,连慈禧打头的车子也不见了。
慈禧的车子跑得快,不知不觉将后面的光绪等人的车甩到了后边。慈禧叫人将车停在路边,等后面的车赶上来再一起走。慈禧坐在车内,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这些天的事发生得这样快,这样突然,简直像一场恶梦,梦还没醒来,洋人已经杀进北京来了。想来想去,她觉得事情全坏在大阿哥父亲端王手上。就他这个王八旦,说什么义和团的人刀枪不入,还煞有其事的将这些人带进宫中,当着她面表演。好多王爷看了都说有义和团的神力,洋鬼子肯定不是对手。没想到这些人一个个全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刚上阵就稀里哗啦地败下阵来。
除了洋人这块心病,也许最困扰她的就是珍妃。在她没死之前,她恨她一个洞,恨不能砍她两次头。这会儿她死了,心里反倒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她是个大活人时,她可尽情折磨她,凌辱她,不怕她翻出自己的手掌心。她死了,她反倒对她无可奈何。这不,她再也没法折磨她了。打她骂她,不给她送饭吃,不让她跟光绪见面,让她一个人关在北三所受苦受罪,这些对珍妃再也没意义了。也就是说,珍妃成了鬼,躲在暗处,对什么也无所顾忌。相反,她这个大活人反倒在明处了,要是那冤死鬼半夜里从井口爬出来,找她算账怎么办?想到这儿,老太后心里有些后悔。
不,这不能全怪我。都是吟儿多的嘴,还有那个崔玉贵,下手太快了,我后来想让他放了珍妃已经太迟了。慈禧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
轿车外传来一片吵嚷声。慈禧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想训斥李莲英,突然觉得不对,心想这儿可不是宫中。她掀起轿帘往外一看,发现轿车四周围着许多乱兵,指着李莲英鼻尖大声骂娘。就在她掀轿帘的一瞬,乱兵们发现了慈禧,见轿车内不过坐着个老妇人,顿时叫得更凶,指着慈禧要她下来。李莲英先是好言好语地劝着乱兵,一见他们掀起帘子要老佛爷下车,忍不住发起脾气。
“大胆!你们知道车上坐的是谁?”李莲英慌忙拉下帘子,对乱兵们叫起来。
“怎么啦,想吓唬人。车上就是皇上,也得让给爷们儿!”乱军中一个为首的黑脸汉子拍着胸口。
“你们……想造反?”李莲英瞪起双眼。
“造反还轮不上我们呢?”为首的黑脸大汉伸手揪住李莲英的衣领,将他从轿车边拖开。
“各位,各位,有话好说……”李莲英口气软了许多。
“再说我宰了你!”为首的头头拔出腰刀,其他乱兵一涌而上。李莲英一看势头不对,吓得连声求饶。看见总管被人抓住。随行的太监们也顾不得车上的老佛爷,一哄而散,乱兵们不由分说,将慈禧赶下车,然后一涌而上,赶着车头的马儿,将那辆改装过的宫中轿车拉走了。
“反了反了。”瞅着自己的车被乱兵抢走,远远地驶去,慈禧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办。
李莲英将慈禧扶到路边,说皇上的车在后边,他们在这儿等皇上的车,只要他们的车一到就好办了,望着逃难的人群像潮水般地从身边涌过,听着北京城方向传来阵阵枪炮声,主仆二人心里说不出地惶恐,等了老半天,仍不见皇上车队的影子,先是李莲英沉不住气了,后来慈禧也觉得再傻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再说来的路上有儿处岔道,哪条道都能去昌平。路上人多车多,谁也保不准皇上的车会走哪条道,要是他们不走这条道,他们在这儿就白等了。
慈禧决定边走边等,于是和李莲英一块向昌平方向走去。李莲英搀着老太后,一边走一边抱怨,咬牙切齿地骂他手下的太监没良心,居然扔下老佛爷和他这个大总管抽身溜了。
和李莲英不一样,慈禧一路上沉默着,既不抱怨也不骂人,咬着牙随人群一步步向前走去。
今年比往年热得多,立过秋了,太阳仍然晒得人脑袋上冒油。慈禧毕竟年纪大了,加上长期宫中养尊处优惯了,没走多远便累得气喘嘘嘘,前胸后背全是汗水。李莲英见慈禧累得不行,连忙扶着她走到路边,在一株老榆树下躲一会儿太阳歇歇脚。
两人又累又渴,坐在树下,李莲英跑到地里,揪下个紫茄子,用衣袖擦去皮上的灰土,与慈禧一起津津有味地啃着。平时,谁也不会啃生茄子,没想到这会儿实在太渴了,居然也能解点儿渴。
荣庆骑着黄骠马,一路出了北京城,向昌平方向追去。
大清早,当他听说永定门已经被洋人攻进时,头一个念头便想到宫中的吟儿和皇上。他走出家门,只见满街的义和拳,头上扎着红布幌子,纷纷向皇宫方向涌去,说要誓死保卫皇上和皇太后。他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布条扎在脑门上,随着义和团的人到了紫禁城,那儿的守军早就大开城门,等着这些人一起帮着守卫皇城呢。
荣庆没进神武门,独自去了皇城西边的西苑。他早就听茶水章说光给皇上软禁在南海子中的瀛台。他担心万一洋人攻进城里,皇上怎么办,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吟儿怎么办,所以他头件事要救皇上的驾,到了湖边码头,平时守在那儿的小太监早就跑了。他上了小船,自个拉着绳头由小船上了瀛台岛子。上了瀛台,只见四处空空的,早就没人影儿。回来的半道上,他碰上一个太监,这才知道皇上与皇太后慈禧一块儿乘车走了。
由此来看,吟儿可能跟皇上和皇太后一块走了。他没想得太多,也来不及细想,当即回到家,牵出一匹快马,跨上马鞍向北边的德胜门疾驶而去。出了城往前走,逃难的人渐渐少了许多,当他来到一处十字路口,心里顿犯起难来,不知该往哪边追。他勒住黄骠马跳下地,四下打量着,想找个路人打探一下再继续追。看见路边老榆树下有个中年人,陪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在树下焦急地四下张望,好像在等人。
这一男一女,正是内廷总管李莲英和圣母皇太后。荣庆一看,虽说看不出老妇人就是大清国的圣母皇太后慈禧,但也知道这二个人是有身分的主,立即牵着马儿向他们走过去。
“瞧见圣驾过去了吗?”荣庆问李莲英。
“我们乡下人,不懂什么圣驾不圣驾。”李莲英瞅荣庆一眼,觉得他好像有些眼熟,他怕对方认出,低着头不敢抬眼。
“圣驾就是皇上。”荣庆解释着,说圣上的车队前后有太监卫士跟着,一走一大串。他将平日加之所见的情况向李莲英介绍着,问他们见到没有。慈禧和李莲英慌忙摇头,说没见过。
荣庆站在那儿,伸手在额上搭起凉棚,瞅着头上的太阳,心想已经过了午时,他这一路少说也跑了近一百里地。凭着他马儿的脚力,按理早该追上皇上的车队,圣驾不比平常的车子,人多车多,走不了那么快。
荣庆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往哪边追,还是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显然这位身挎大刀的壮士站在这儿不走,令李莲英和慈禧心里非常不安。加上荣庆口口声声要找圣驾,更引起他们的怀疑,不知他究竟什么心思,找圣驾干什么。特别李莲英,几次想扶慈禧离开这儿,无奈慈禧太累,实在走不动,坐在地下一边喘气一边捶着两条老腿。
李莲英的举止引起荣庆的疑虑。他转身打量着李莲英,尽避对方扮成老百姓,荣庆仍然觉得李莲英和慈禧身上有种与众不同之处。
“你抬头。”荣庆盯着李莲英,走到他面前:“我瞧着你眼熟啊!”
“这位壮士真会说笑……”李莲英嘴上打着哈哈,心里非常紧张。
“你是宫中的老公吧?”荣庆从对方那光溜溜的面相,以及说话时那尖细的嗓音,判断他可能是太监,说来也巧,尽避李莲英是在内总管,荣庆是皇上身边的侍卫,却从没跟他见过面。李总管的名字无论在宫中还是宫外,那是人人皆知的,只不过人和名儿对不上,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就是李莲英,另一个人就是老佛爷。
“我不是,不是。”李莲英慌忙辩解,说自己不是宫中太监。
“快说!皇上在哪儿,要不可别怪我不客气。”荣庆右手按在腰刀上,作出一副准备抽刀的样子。
李莲英吓得后退一步,两眼不由自主地落在慈禧脸上,那意思分明在问该怎么办,慈禧平静地向荣庆走去,拦在他和李莲英之间。她虽然一直没说话,但始终注视着荣庆的一举一动,觉得此人非同寻常。首先他那副神态,一点不像那些败兵显得慌张,其次他口口声声要找皇上车队,而且能说出平日圣驾的大概样儿,如果没在宫中当过差,至少是个有品级的武将,在朝廷上当过差的,才有机会见识过这些事。
“你是谁呀?”慈禧反问荣庆,心想他只要在朝廷上做官就好办。“你管我是谁?”
“大胆!”慈禧突然沉下脸。
“你是谁?”荣庆被她气势镇住。他愣了一会儿,立即回过神,觉得这位老妇人不是一般人,说不定在皇宫中也是个有说道的人物。
慈禧正想发作,转念一想,就算这人是朝廷当差的,万一他是谭嗣同和康有为的死党呢。想到这儿,她忍住火气笑了笑,李莲英慌忙上前,指着慈禧说她谁也不是。
“不对,我瞧你不像个平常人。”荣庆两眼盯着慈禧。
“我是皇上的奶妈子。”慈禧临时编了个谎话。
“这你就错了,皇上老妈子可没你这么老!”荣庆哈哈一笑,当即说穿了对方的谎言,因为光绪奶娘他见过。
慈禧和李莲英一听荣庆这话,心里不由得暗自吃惊。显然这人也是个有来头的,对宫中情况很熟悉,至少他见过或听说过皇上的奶妈子,要不怎么会一眼识破慈禧的谎话。
“元大奶奶!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实话实说吧。何况这位壮士一看就是正派人”到底是李莲英机灵,脱口编了个身分给慈禧安上。他想荣庆很可能是宫中的侍卫,甚至可能在皇上身边当过差,所以对皇上身边情况比较熟。但从他认不出慈禧,也看不准自己的身分来看,他肯定没见过元大太太。慈禧连忙顺着李莲英的口气,说她是元大太太。
“你就是元大奶奶?”荣庆在宫中早就听说过元大奶奶的名字,但从来没见过她本人。这老妇人是慈禧的娘家亲戚,死了男人后,一直在宫中陪着老佛爷。此人出身高贵,加上慈禧的厚爱,王爷的福晋和格格们见到她都得请安。不过她名声很好,从不生事,更不爱抛头露面,别说荣庆没见过,就连储秀宫的一些宫女也很少见过她。
“怎么,你不信?”慈禧笑笑。
“既然你们都是宫里的,怎么会不跟皇上在一块儿呢?”荣床问。
“别提了。”李莲英抢上前,向荣庆诉起满肚子苦水,“原先是在一块儿的,一出城就乱了。几辆车走散了不说,我们的车又被乱兵抢走了。这不,正没辙呢?”
“那皇上皇太后他们呢?”荣庆听李莲英一番解释。打消了疑虑,问起皇上车队的情况。
“在前头哪。”李莲英指着前边的路口。
荣庆问清了具体方向,牵着马儿准备上路。慈禧看他一眼,叫他等等:“壮士!您就忍心把我扔在这儿?”
“这位壮士,请您一定把元大奶奶带上,她上了年纪,身子骨也不那么硬朗……”李莲英帮慈禧向荣庆求情,并说他们认识皇上车队,一直往北就能追上皇上他们。
荣庆犹豫片刻,终于点点头,将冒充元大太大的慈禧扶上马背,牵着马儿一路往北走去。李莲英千谢万谢,一瘸一拐地跟在马屁股后面。
眼看着天近傍午,太阳偏西,至多二三个小时太阳就落山了,荣庆等人仍然没追上皇上的车队。慈禧和李莲英从一大早离开宫里,就没来得及吃上一口饭,又空着肚子走到现在,嘴里渴不说,肚皮也饿得前胸贴后胸。特别李莲英,也是五十岁的人,不像荣庆年轻,大热天地跟在马屁股后面跑了十几里地,早就累得头昏眼花,几次想开口求荣庆在路边歇会儿,想到慈禧路上的安全,话到嘴边又忍回去。
荣庆心里急得不行,问李莲英皇上的车队到底在前面还是在后面,方向错没错。他这一问将李莲英问住。李莲英和慈禧互相看一眼,谁都说不清。李莲英发现路边地里有个草棚,立即提出先歇会儿,他实在走不动了。慈禧也帮李莲英劝荣庆,荣庆见李莲英一脸的蜡黄,走路都打颤,再说他自己也觉得饿了,立即同意在这儿歇一会儿。
荣庆将马儿系在路边草坡上,让它啃一会儿青草,然后领着慈禧和李莲英钻进草棚,这是当地农民用来看秋的。地里种的是棉花,棉花刚刚绽开棉苞,离熟了还有半个月,所以看秋的人还没住进来。
李莲英是农民出身,对这种地边的草棚很熟悉,很快便在小凉席边找出几只瓦罐,里头分别装着一些白米和咸菜头。李莲英找到一只空瓦罐,领着荣庆在水塘里舀了满满一罐清水,又在地里找了一些干柴草。回到草棚,李莲英便蹲在几块泥砖搭起的锅灶里点了火,然后将水倒进那只缺口的破铁锅里,煮了一锅粥。
李莲英掀开锅盖,四下顿时溢出一股香味儿。荣庆和慈禧等三人也顾不得许多,用那脏兮兮的粗瓷碗盛了粥,就着咸莱头,吃得津津有味。
一天的辛苦,空空的肚子突然塞进这么多汤汤水水,人突然变得困顿,一个个坐在地下脑壳发涨,眼皮子发涩。荣庆眨巴着眼皮子,没话找话地跟慈禧和李莲英聊起天来。
他们一块儿走了十几里路,吃了一锅粥,却没在一块儿说过几句话,谁也摸不准谁的底,因此这说话儿就很有学问了。李莲英尽量不说或少说,由慈禧唱主角。慈禧说话很谨慎,沾到宫中的事儿特别小心。说了一会儿,荣庆便看出他们是真货,越是真的越是不轻易露。就在荣庆摸对方底的时候,慈禧也在摸他的底。这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口口声声提皇上,却很少提皇太后。他是皇上过去的卫侍,还是皇上新党里的人物?
“老太太,宫里打听个人,认识吗?”荣庆放定他俩是真货,忍不住向对方打听起吟儿。
“主子还是太监?”慈禧反问,一边在琢磨对方的心思。
“她是个宫女。”
“哪个宫的,伺候谁的?”一直坚着耳朵在听他们说话的李莲英插上来问荣庆。
“她伺候过皇太后,后来又伺候珍贵妃。”
慈禧心里一惊,差点没叫出吟儿的名字。要不是看见她脸上惊过一个暗示的眼神,李莲英差点脱口叫出来。慈禧稳住神,不紧不慢地问荣庆,这位宫女叫什么名字。
“她叫吟儿。”荣庆回答。
“吟儿是你什么人?”慈禧追问,想从中套出一些有用的话。
“是我妹妹。”荣庆犹豫片刻,其实他在向他们打听之前就想好这种人物关系。
“噢!亲妹妹?”慈禧显得有些激动。
“是的。”荣庆肯定地点点头。
“你,你叫福贵儿!”
“你怎么知道?”对方突然叫出这个名字,荣庆顿时愣住。
“是你不是?”
“是,我是叫福贵。”
“你也不问问,我是打哪儿知道你的?”慈禧得意地笑着。
“这么说你认识她?”荣庆顾不得想那么多,心想认识更好,能告诉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