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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和她的内心,与这黄昏时分的宁静正好相反,像荒原上疾驶而过的马群,千万只铁蹄敲打着大地,天边扬起一片吓人风暴。
这吓人的风暴便是荣庆带来的,慈禧要在光绪天津阅兵时逼他下台。
欲望拒绝后退,特别是权力的欲望。光绪已经尝到了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所带来的满足感,何况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它。他需要权力来改造大清帝国,雄心勃勃地实现他令国家强盛的抱负。从某种意义上说,权力本身是一个独立的充满诱惑和魅力的艺术。如果权力转化为具体的行动,为了某种具体的目标,就像光绪此刻想以此来改变国家时,便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弱点。相反,慈禧只是为了保住这个长久以来属于她的权力,对她来说,这是一种近乎生命本能的需要,她不能没有它。因此,她出神入化地玩弄这种艺术,并非为了一个非常具体的目的,所以她在这场权力游戏中始终比她的对手更清醒,也更自由。
珍妃走到光绪身边,像往常一样,总是由她来打破这种凝重的。令人难堪的沉默。她不是用平常的语言,而是以她的形体的语言,她伸手抚摸着光绪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左手。她感到他的手湿湿的,比平时凉得多,这么大热的天,他手心怎么会这样凉,她奇怪地问:“你冷?”光绪没说话,看了她一眼,突然转身将她搂住。
“珍儿!万一斗不过他们,我倒不如索性退位,带着你躲到一个清静处,安安稳稳过一世……”
“不!”珍妃伸手捂住他的嘴,毅然决然地说,“要斗过他们。一定能斗得过。”
“对,你说的对。”光绪苦笑笑,“你过去多次提醒我,要我防着她,我总不信,总以为你心眼儿太小……”
珍妃踏起脚,将脸贴在对方脸上,此时此刻,她还能说什么。按她脾气,她早就下令袁世凯动手了。但他偏偏要等,等到颐和园那边送来确切消息再行动。他担心万一荣庆是对方的人,故意放出风声,让他做出过急的反应,对方再趁机下手。而她则百分之一百相信荣庆,要她说出更多的理由,她说不出。仅仅凭着他对吟儿的宁死不屈的深情,也许还不足够说明一切,但对她来说,这一条已经足以说明一切,这就是女人的直觉。
天黑透了,珍妃刚点起油灯,茶水章匆匆来报,说刘太监来了,在养心殿等他召见。一听刘太监,光绪顿时眼睛一亮,因为此人是敬事房跑外勤的,经常在颐和园与宫中两边走动。他本是这儿宫监首领王商的徒弟,是光绪特意藏在那边的耳朵。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亲自来这儿的。“快,快带他进来。”光绪即让茶水章带刘文到景仁宫书房。
“颐和园那边儿情况怎么样?”一见到刘文,光绪便迫不及待地问。
“表面儿上什么也瞧不出来,可内里在用暗劲儿。”刘文告诉光绪,慈禧太后这几天明着请王公大臣们听戏,暗中调兵遣将。大后己和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荣禄等人商量好了,趁着下月初三皇上阅兵,逼皇上退位。
光绪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暗暗叫苦,因为荣庆所说都是真的,而他却白白浪费了大半天可贵的时间。接着刘文又告诉光绪,为了不透风声,颐和园里里外外加派了守卫,看得死紧,只准人进不准人出,他无法离开那儿,急得满嘴出了泡,心想这下子完了。谁知道老虎也有打盹的工夫,偏偏这时慈禧最爱抽的青条儿烟丝没了,让他连夜取了赶回去,他这才回到宫中,瞅了现时的空档来见光绪。
“皇上!老天爷有眼哪!”刘文激动地对光绪说。
“这是天意,天不绝朕,天不亡清!”光绪咬着舌头,一字一句地说,一方面心里非常紧张,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为他与慈禧之间即将到来的摊牌生出一些信心。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又问了对方一些情况,这才让刘文赶紧回颐和园,免得他在这儿耽搁太久,慈禧那边会怀疑。
刘文一走,光绪第一反应便是立即给袁世凯写信,让他带领新军来北京救驾。“来人!”光绪走到书桌前,大声对门外叫着。
“万岁爷!有何吩咐?”在门外值班的吟儿,听见光绪发话,立即走进来。
“快,快请你们珍主子来。”光绪知道吟儿是珍妃贴心的宫女,加上又是珍妃从慈禧身边保下来的,对她比较放心,“就说有要紧事。”
吟儿告诉光绪,说珍主子在后院佛堂烧香拜佛,一会儿就回来。为了让光绪与刘文安心说话,特意让吟儿留在门外,不让任何人接近。
“快,伺候墨宝。”光绪知道爱妃是为了求神明保佑他,也不再多说。让吟儿替他磨墨,一边铺开八行笺,拿起毛笔,给袁世凯写密诏。
面对信笺,光绪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从哪儿落笔,刚写了一行,觉得不妥,伸手揉成一团。他一连写了好几张,仍然没有成文,吟儿在砚石上用心磨墨,虽说她不知发生什么事,但从光绪和珍妃的紧张情绪来判断,朝廷上可能出了什么大事。当她看见光绪在信笺上写了“朕将不保,你速速发兵”之类的字眼,心里不由得非常惊愕,原来万岁爷真与老佛爷干上了。想到这儿,她心里涌出一种难言的恐惧。
自从她拒绝替李总管当密探,便深知光绪与慈禧之间的矛盾非一日之寒。特别是老佛爷对珍主子的厌恶,更是溢于言表,出事只是早晚的事,她偷偷瞅一眼皇上,见他脸色发青,口中喃喃有词,显然非常激动。手里抓着笔微微哆嗦,似乎怎么也写不出完整的字句,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还是没有写成。
显然,皇上在写一封非常重要的信。按理说,她磨了墨,皇上应该让她离开,不该当她的面写。究竟是皇上一时激动忘了,还是因为宫女一般不识字,所以皇上觉得她没有回避的必要,总之,她不该留在这儿,但皇上没让她走,她又不敢自作主张离开。
珍妃在佛堂里烧了香,当她得知刘文已经离开,便匆匆赶到书房来见光绪,当她看见吟儿站在书桌边磨墨,满桌子都是光绪揉碎的废纸团,光绪面前还放着一张写了一半的诏书。珍妃见此情景,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当即沉下脸,叫吟儿出去。吟儿一走,珍妃便埋怨光绪,不该当着宫女的面写如此重要的密诏。
“她是你最贴心的宫女,而且你救过她……”光绪虽然觉得珍妃说的有道理,但仍呐呐地替自己辩解。
“那也不行,这可是关系到皇上的身家性命和国家朝廷的大事啊!”
“不碍事,她不识字。”光绪无奈地笑笑说。
“好了,先不说这些。”要是她不识字,荣庆当初也不会给她写诗了,珍妃苦笑笑,没再跟光绪较真,问起刘文与光绪密谈的情况,“刘文怎么说?”
“现在看来,荣庆说的全是真的,没有半点不实之辞。我正打算给袁世凯写信,让他发兵救驾。”光绪指着满桌的废纸说,“写来写去总觉得不得要领,想等你回来商量一下再写。”
“您觉得他可靠吗?”光绪担心地问。
“此时此刻,能救驾的,还有别人吗?”光绪反问珍妃,同时将他前一阵子召见袁世凯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认为袁世凯长期训练新军,思想比较开通,至少心里对新政是赞成的。
“那倒是。”珍妃无奈地点点头。她在心里将满朝握有兵权的大臣大致想了一遍,正如光绪所说,这些人中除了袁世凯,几乎全都是慈禧的亲信,“既然这样,皇上就接着往下写呀!”
“我不知道往下该写什么,甚至不知道我……我究竟要袁世凯做些什么!”
“天津阅兵,让他先下手为强,把荣禄抓起来。”珍妃毅然决然地说。
“好,就这么办,让他先下手为强。”光绪思索了一阵,连声说好地抓起笔,正准备落笔,珍妃又叫住他。
“现在看来,光抓荣禄还不行。老佛爷只要一句话,各路人马还不是乖乖儿听她的。”
“你的意思是?……”光绪盯着珍妃,好像答案在她脸上。
“让袁世凯带兵包围颐和园!”
“这……”面对珍妃的毅然决然,光绪浑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半天没说话。他在心里思忖,要是他狠心对慈禧下手,将来一定会落下骂名,成为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想起他四岁进宫,慈禧将他当亲儿子一样带大,包括请老师教他读书,最后让他承继帝位,可以说,没有慈禧就没有他的今天。
珍妃知道无论什么事,一碰到慈禧他立即软下来。对此她心里既怜悯他,更恨水不成冰,觉得他这种毫无丈夫气概的懦弱,终究会毁了他。但眼下可是非同寻常时刻,手软不得,她必须说服他。
“皇上!你一定要狠下心来,你不动手,别人就动手了!”
“珍儿!”光绪内心极为矛盾,双手紧紧抓住珍妃的小手,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声泪俱下,“为了新政,我可以罢免礼部六堂,我也可以抓起荣禄,我还可以赐瑞王自尽!可要我对皇太后怎么样,我,我实在做不出啊!珍儿,你想想,大清朝三百多年,入关也历经九代了,还没有出过一个这样的不肖子孙啊!”
“那也没有出过一个自个儿退位的皇帝!”珍妃断然地说。面对满脸泪痕自责自疚的光绪,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更多却是一种失望。事态如此严峻,他应该不惜以一切手段力挽狂涛,无情地镇压他的对手,不该纠缠在自己私情的恩恩怨怨中。她深知他心地善良,秉性文弱,并且多愁善感。如果他不生在皇家,不身处这个权力宝座的巅峰,他准是个好男人,一个很有品味很有情趣的人。不幸的是,偏偏他是大清国的皇上,他所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他那敏感而又脆弱的天性令他无法成为一位铁腕人物。面对眼前的摊牌,珍妃说不出地担心,隐隐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她并不担心他的对手太强大,而是担心他太软弱。
光绪听了珍妃的话,沮丧地在书桌前的椅子里落下身子,低着头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他突然站起,对珍妃说:“爱妃!我连夜去颐和园!我要向皇爸爸说明白。”见珍妃沉着脸不搭理他,脸上的神色显然不赞成他的做法,便像头狼似的在屋里来回走着。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搓着双手,嘴里喃喃低语,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说给珍妃听,“皇爸爸是明白人,她会帮着我的……一定会的……”
珍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想起当年先皇上康熙,十三岁那年便将摄政大臣鳌拜抓起来杀了,那是何等的气概啊!光绪已经二十七岁了,比当年康熙大一半还多,现在对手还没战胜他,他自己已经倒下,默默望着她心爱的男人,她不知该说什么,即便说了也干事无补。她心里长叹一声,觉得这都是命。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劝他,让他自己拿主意,作为一国之君为自己为国家作出他应有的抉择。可是当光绪在她面前站住,执意问她如果他去求慈禧,对方会不会看在母子之情上帮他一把时,她火了,忍不住以嘲讽的语气说:“她什么都做得出,就是不会帮你的。她面子上会对你很亲和,说起事儿来一推六二五,光说拜年话儿。可是,事儿该怎么着,丁点儿变不了!”
“胡说!你……你一向跟皇爸爸有私怨……你对她有成见。”光绪突然挥着双臂又跳又叫地冲着珍妃发起脾气。
“那好吧,就算臣妾错了。反正这会儿事情已经闹大了,主意还得由皇上拿,臣妾什么也不说了。”珍妃瞅着脸色铁青的光绪,心里说不出的痛心,就像眼瞅着自己心爱的人,沿着悬崖往前走,明知他再跨出一步,就会摔得粉身碎骨,而她却无法阻止这一悲剧的发生。
“你说,你说呀!”光绪逼她开口,烦躁地在书房屋里走来走去。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她说什么。
“皇上一定要我说,我就说吧。”珍妃伸手理一下耳边的头发,轻轻舒了一口气,稳住神,尽可能平静他说道,“您当皇上,我当妃子;您当一品大百姓,我就当您的媳妇儿。吃糠也好,咽菜也好,您就是要了饭,我也在您身边儿。万一皇上成了阶下囚,我陪你坐一辈子牢,绝无半点怨言。”
珍妃话说得平和,但却非常到位。现在和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她都说到了,并且作出自己的选择,其实,她不仅是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时也在告诫他,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你打算怎么办?
光绪推开窗扉,久久地站在窗前,夏末秋初的风凉凉的,像软软的绸布由黑乎乎的窗口滑进来,抚摸着他的脸颊。他叫过了,喊过了,也发了脾气,胸口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总算落下,在肺叶和肋骨间渐渐安静下来,他终于能清醒地面对现实,觉得珍妃的主意是目前唯一的选择。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他让袁世凯带兵迸京,将颐和园团团围住,让慈禧不要离开颐和园,更主要的是为了不让那些奸臣接近皇爸爸,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皇太后。但对恭亲王和瑞王这些乱臣贼子,一定要像珍妃说得那样,决不手软。
对!就这么办。光绪关上窗户,重新回到书桌前,拿起笔,鼓起全身胆气写下密诏,这个静静的夜晚,像往常一样,并无任何特殊之处。然而,他作为一位历史人物,他将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巨大代价。这些代价,不仅有他本人和珍妃,其中也包括了大清国的命运。也许面对命运,任何人,包括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都有一种无可奈何,即使在此事发生了一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仍然无法判定他的选择究竟是错还是对。
吟儿躺在下房的炕床上,迷迷糊糊睁开两眼,瞅见窗纸上灰白色的晨曦发呆,一想到昨晚上珍妃书房里所发生的事,她便吓得心惊肉跳。过去她也曾听说过皇上、珍主子与老佛爷之间有矛盾,但绝没想到他们之间闹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
昨晚上,当她见到光绪在灯下写着“朕位将不保,汝务必率军前来”这一类的字句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说,皇上与老佛爷之间,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一方不动手,另一方便要动手了。她不知是光绪情急中一时疏忽,还是以为她和其他宫女一样不识字,才当着她的面写下这种本不该让人知道的机密,总之,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她也不该在场,这好像就是命,硬是让她摊上了。
面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她不知该怎么办。一方是皇太后,是她的前主子;另一方是皇上和珍妃,珍妃不仅是她的现主子,而且曾当着老佛爷的面救过她的命。她曾暗中发誓,绝不在他们之间传话或挑拨是非。所以当初李莲英要她打探珍主子和皇上这边情况时,她死也不肯说的原因就在这儿。可话又说回来,眼下已经不是一般的你好我不好一类的矛盾,双方都要动真格了,她总不能眼瞅着皇上派军队将慈禧抓起来啊!
想到皇上要对老佛爷下手,吟儿心里顿时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不知为什么,她骨子里对老佛爷有种说不清的好感,觉得她跟她之间有一种缘分。特别那天在颐和园,老佛爷说了有关她当初进宫时的情况,那一只小小的毽子,令她更加确信这是一种命中注定的联系。在眼下的矛盾中,她将老佛爷比做自己母亲,将珍妃比做她嫂子,将皇上比做她哥哥。尽管这里头人物角色并不完全相同,但都是一家人,珍主子是慈禧的儿媳妇,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顺着这层人物关系往下想,她便会情不自禁地像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