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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吟儿她……她已经不在宫中了。”
“哦!这话怎么讲?”
“听人说太后把她赐给了瑞王府。”荣庆不敢说他来的路上遇见瑞王府的迎亲队伍,见到吟儿身着新装坐在花轿里。
“没出息的东西!我看你是想昏了头。”按祖宗规矩,宫女只有父母双亡,才会由太后,皇上和皇后赐婚给王府。吟儿不合这一条,因此可能性不大,再说真要有这种事,也要通知其家人,显然荣庆不知从哪道听途说,也许是姐姐、姐夫有意骗他,让他死了这条。所以恩海明知其中有诈,面子上也不挑破这层关系。
荣庆心思让恩海一语道破,顿时红着脸不说话,一脸无奈地站在那儿。其实恩海早已得知他们家退了吟儿这门亲事,对此深为赞成,觉得叶赫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为了一名宫女再等六七年。
“庆儿!身为男子汉,不思忠心报国,为朝廷效力,成天想着儿女私情,你也太没出息了。”恩海教训外甥,要他在家多为叶赫家族考虑,在外着眼于朝廷和当今之世。眼下外有洋人欺侮,内有拳匪动乱,身为八旗子弟,竟然为一个女人痴心不已,耿耿于怀,实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和当今皇上。
二舅与父亲想法一模一样。男人结婚不过是传宗接代,留下祖宗的香火。男人活在世上,应该以功名事业为重,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丈夫者,唯有如此才对得起轰轰烈烈的人生。
荣庆站在那儿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他觉得二舅的话没错,何况叶赫家族的先人当年跟着先皇立下无数军功,他自然不能愧对先人,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古英雄美人传下多少佳话,为什么在他建功立业的同时,不能爱他所爱的女人?吟儿不仅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恋人,更是他的妻子,因为他跟她在她入宫前,已经当着她妈的面拜过天地神明。
荣庆无奈地离开了二舅家,心里暗自沮丧。他决心要将吟儿的事打听清楚,直至水落石出。他觉得父母和二舅,包括吟儿哥哥,根本没人理解他与吟儿之间的感情,世上没人能理解,他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反正他认定自己要走的路,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动摇。
第八章 大内恩怨
情同手足的平儿与吟儿同是宫中的奴才,竟然为主子对她们的远近亲疏生出莫名的恩怨,皇上和皇太后,皇后和皇妃,都是一家人,为了各自不同的原由,产生了种种恩怨,面子上和和美美,骨子里却要看谁玩得过谁!
吟儿由瑞王府回到宫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想到秀子嫁的痴呆男人竟是那副模样儿,更加可怜这位生性好强的姑姑,她在宫中侍候老佛爷满八年,到头来却落下这种下场,不能不叫人寒心。她并不知道慈禧原先要处死秀子,甚至想让她顶秀子名份嫁到瑞王家,若不是茶水章从中说情,这个可怕的厄运便会落在她头上。到了瑞王府,她作为伴娘将秀子从花轿上搀下时,她看见秀子两眼发直,那神情谁看了都觉得心疼。
除了秀子,她想得更多是荣庆。这次见面对她来说太意外了,当她瞅着那傻新郎捆在发疯的马背上,随时会闹出人命时,荣庆像从天上掉下似的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这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如此之快,当她还没有明白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时,事情已经结束了。她觉得像在做梦,就像她过去许多次躺在炕上睁开眼,那历历在目的梦中所发生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
荣庆远在承德当护军,怎么突然回来了?半个月前,母亲探宫时她曾问起他,母亲笑笑什么也没说,甚至连叶赫家也闭口不提,这在过去是很少有的,母亲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她。总不会荣庆那边出了什么事吧?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大多心了,荣庆在闹哄哄的大街上,举起脖子上的锦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其中的意思却非常明白。锦囊中藏着她剪下的头发,正是他俩叩拜天地的证物。
走廊上响起一阵碎步。她听得出是平儿回来了。从瑞王府回来后,她和她一直没顾得上说话,见她挑起门帘进来,吟儿便兴冲冲地跟她打招呼。
“什么急事,一回来就让刘姑姑叫走了?”吟儿问。
“没什么。”平儿淡淡他说,看见吟儿在整理东西,知道她很快要搬到前院,和老佛爷的贴身宫女住在一块了,心里有说不出地妒忌。
“平儿姐!今儿的事多险啊!”吟儿一边整理衣箱一边提起迎亲时大街上马儿撒野的情景,其实是想引出有关秀子的话头,她觉得秀姑姑太可怜了,不跟平儿说说心里堵得慌。
“那是,要不是天上掉下个军爷,秀姑姑没等过门就得守寡了。”平儿看也不看吟儿,站在窗边说。
“秀姑姑太可怜了……”
“话儿不能这么说。那可是老佛爷的恩典。”
平儿一句话将吟儿堵了回去。吟儿愣了一会儿,随即陪着笑脸,说自己该死,不该说这混帐话。
“知道就好。”平儿扳着脸说。
吟儿看一眼毫无表情的平儿,心里暗暗纳闷。自吟儿顶了秀子名份替老佛爷敬烟,成了慈禧的贴身宫女后,平儿似乎不如从前对她好。今儿她作为秀子的伴娘,一个人坐一抬花轿,平儿和其他宫女却坐在放嫁妆的蒲笼车里,跟小回回等太监挤在一起。她看出平儿脸上不好看,回来一路上也不理她,当时她不在意,现在看来是有意给自己脸色看。想到这儿,吟儿觉得没意思,无论是替老佛爷敬烟还是当伴娘,那都是刘姑姑分派的,又不是自己抢着上,再说都是奴才,争什么高低上下的。
“我问你,”平儿突然转身问吟儿,“你认识救瑞王家傻姑爷的愣小子?”
“你指那位军爷?”吟儿吓了一跳,不知对方什么意思。
“我看见你跟他眉来眼去的!”
“好姐姐!你冤死我了,我不过跟你一样在那儿看热闹……”吟儿看出对方神情很认真,立即有种不祥之感,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她一边笑一边稳住神,不让平儿看出她心里慌乱。话又说回来,当时乱成那样,她怎么会注意我和荣庆一来一往的眼神,一准是连蒙带猜,想从我嘴里诈出实情。
“别蒙我。我看得出。你一准认识他,要不他为什么举着脖子上的挂件让你瞧。”
“我没瞧见,都让你瞧见了,这一说怕是他跟你认识,要不你看得那么仔细!”吟儿见平儿逼得紧,心里也发毛了,又不敢发脾气,急中生智,反过来将了对方一军。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平儿张口结舌半天想不出词,气得一甩手挑起门帘走了。
吟儿犹豫片刻,念及她平日对自己的好处,加上两人同住一屋,闹得不高兴就没意思了。她跑到门外,追上平儿叫住她。
“您生气了?”
“没气。”平儿脸上毫无表情,继续向前殿院走去。
“平儿姐姐!”吟儿讨好地叫。
“往后甭姐姐姐姐的瞎叫,宫里不许认亲戚!”其实平儿不仅为今儿迎亲的事生气。自己进宫一年半,至今仍是个做粗活的宫女。相反,吟儿来了才半年,什么好事都让她沾上边,都是十六、七岁的姑娘,谁不争个脸面,想到这儿就气不顺。
“咱们不是拜了把子的姐妹吗?”吟儿耐着性子哄她。
“‘把兄弟,臭狗屁’。干姐们儿,就那么回事儿!”
“好姐姐!别介呀。”吟儿拖住平儿,认真他说,“让我伺候老佛爷,我任嘛不懂。还得您教我呢。”
“我教你?谁教我呀?像我这样儿的,能巴结上老佛爷吗?”平儿见她一再让着自己,话说得硬,口气却软下来。
“平姐!这你就委屈我了,又不是我自个儿活动的,上头分派的呀。”吟儿一脸苦笑他说,“要说做活,我真不乐意跟您分开,咱们在一块儿有说有笑,遇到难处您总帮我……”
“别别,我别耽误您的前程!”平儿嘴上软不下来,心里多少有些触动,“你要是念点儿旧情,也不指着你混好了提拔我,老佛爷跟前儿少给我上点儿眼药,我就感激不尽!”
两人正说着,小太监王回回来找吟儿,说李总管让她尽快收拾行李,等会儿就有太监来帮她搬到前殿秀子住过的下房去。吟儿慌忙答应,急急地进了下房整理东西,平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跟在吟儿身后走迸下房,默默地帮着吟儿整理东西。吟儿感激地看一眼平儿,想跟她说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
吟儿从此身分比自己高了一截,平儿心里不舒服,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当她想起今儿秀子出嫁路上的情景,心想秀子当年多得宠,到头来这样悲惨,古人说伴君如伴虎,这话儿一点不错,因此吟儿也别太得意了。这样一想,她心里气顺多了,主动跟吟儿说起话来,叮嘱她到了那边要处处小心。吟儿见她有了笑脸,也跟她有说有笑,但心里却多了一层提防,不敢再提秀子出嫁路上的事。
吟儿在储秀宫东一间替慈禧敬烟。东一间是慈禧太后的起居室,一头连着寝宫,另一头通往外问的正殿,正殿宝座是她接见皇上大臣和后妃的地方。
吟儿跪在地下装好了烟丝,手托长管水烟袋,将长长的烟嘴递在慈禧下巴前。慈禧低下头,嘴巴轻轻咬着烟管,吟儿便用纸眉点上烟丝。慈禧满满吸了一大口,然后吐出一团烟雾。
吟儿是生手,为了防止万一,李莲英亲自在一旁监督。他注视着吟儿一举一动,见她手法很熟,老佛爷好像很满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袋烟抽完了,望着那冉冉飘升的青烟,慈禧心情比刚才好多了,看一眼跪在地下的吟儿说道:“起来吧。”
“奴婢谢恩!”吟儿站起。
“一回生,二回熟。我看你手法比上几回熟多了。这儿的事儿也没有什么难干的,没有三天的力巴嘛。要紧的是守规矩。”慈禧让吟儿又替自己装了一袋烟,边抽边对她说。
吟儿慌忙一连声他说“是。”
“老佛爷放心。等会儿奴才好好给她掰扯掰扯,没错儿。”李莲英接过慈禧的话头,对站在一旁的吟儿说,“走吧。”两人正侧身退着要离开,慈禧抬起眼皮叫住他们。
“等等。”
“奴才在。”李莲英以为叫他,连忙站定。
“我叫她。”慈禧指着吟儿对李莲英说,“你上外头伺候、李莲英一愣,斜了吟儿一眼,这才躬身退出起居室。他一定,屋里只剩下吟儿和慈禧。吟儿不知太后留她的意思,心里挺紧张。慈禧从椅子上站起,走到一张大书桌前,问吟儿会不会磨墨。吟儿自小就替父亲磨墨,当然会,但在老佛爷面前不敢口气太大,只说”奴婢略通一二。“慈禧点点头,吟儿便走到书案前,打开那只金星雨花砚上的红木盖,用小铜勺舀了水在砚面上,然后捋起衣袖不紧不慢地磨起墨来。
慈禧留下吟儿,其实是想问她前几天秀子出嫁的情况。按说李莲英是她最贴心的人,那天他亲自去送亲,有什么情况只管问他就成了。但生性多疑的老太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早就怀疑李莲英和瑞王串通好了让她赐婚的,因此从李莲英嘴里只能听到好话,其他情况是不会告诉她的。
“给秀子送亲,有你吧?”慈禧在一旁来回踱步,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问道。
“有啊。老佛爷让奴婢当秀子的伴娘。”
“秀子哭了没有?”
“没,没有吧。”吟儿一时摸不清对方的意思,只能装傻。
“这怕不对吧。”慈禧笑了笑,心想你也不跟我说实话,“姑娘上轿都得哭,不哭让人笑话,这叫‘离娘泪儿’。你没经过不知道,真到那一天,你妈就教你了。”
“这……”吟儿不敢乱说,只顾低头研墨。
“哭得厉害不厉害?”慈禧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着。她对这些奴才心理把握很准,知道越逼越没真话,只能漫不经心地引导他们,让他们不由自主他说出心里话。
“她,她没哭出声来。”吟儿脱口而出。
“那就是泣了?”
“奴婢不知道。”
“她一路上说什么没有?”
“没有,好像什么也没说。”
“再想想,一句也没有?”
“回老佛爷话,”吟儿思忖片刻,“奴婢想起来了,我们送她到瑞王府,临分手前,她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慈禧本能地警觉起来。
“秀姑姑她……她叮嘱我,要我好好替她伺候老佛爷!”
“就这些?”慈禧沉默好半天,接着她又问起送嫁路上发生的事。起初吟儿有些拘束,不敢放开说,在慈禧不断诱导下,终于详细说了送嫁迎亲路上发生的一切,包括马儿受惊,小七爷尿湿了裤子等等,一古脑儿倒将出来。
越听慈禧心里越不是滋味儿。她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在吟儿铺好的宣纸前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将笔一扔,在案边椅子上落下身子。李莲英提到马儿受惊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小七爷尿裤子的事压根儿没提,他一定是收了瑞王许多好处才帮着撮合这事儿的。
她突然可怜起秀子,不论怎么说她跟自己这么多年,再说别人见自己贴身丫头嫁给一个傻瓜,她面子上也不好看。她后悔听了茶水章和李莲英的话,当初没有将秀子处死,也许对秀子这是一种更好的结果。想到这儿,本想将李莲英叫来狠狠臭骂一通,但转念一想,毕竟瑞王掌握着河北一带的军权,便忍下了这口恶气。因为她将大权交给了光绪,只有靠这些拥兵自重的王爷,其中包括瑞王,无论大事小事都听她的,她才能依然掌管朝廷的实权。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再次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刚想落笔写几张正楷“寿”字,留着赐给各府王爷,突然殿外远远传来太监的叫声:“皇上驾到!”声音刚落,李莲英悄然走进,禀报慈禧说皇上皇后来了。
“请皇上皇后进来吧。”她放下笔,走到屏风前的红木雕花椅上坐下。吟儿不知所措地望着李莲英,不知该不该回避。李总管低声告诉吟儿:“你是老佛爷身边的人,她说话时经常想抽烟,你不在身边怎么办?日后遇到这种事,凡老佛爷不开口,你就不用回避。”吟儿点点头。李莲英向吟儿交待了宫里的规矩,径直走到门边挑起门帘,放开嗓门叫着:“老佛爷请皇上圣驾。”
吟儿站在那儿,心里非常紧张。过了一会儿,她只觉眼前一亮,皇上领着皇后和珍妃一前一后走进。
二十六岁的光绪皇帝一身家便装,头戴镶玉圆帽,一身米色缎面长衫,外罩一件深色团寿字马夹,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腰带。他身材匀称,清瘦的脸上一双长眼,眼神有些恍惚。
隆裕皇后是慈禧的内侄女,比光绪大三岁。她紧跟在光绪身后,走路时微弓着背,本来就不高的身材显得更瘦小。她长脸上抹着淡淡的胭脂,薄唇上点着一团口红,头上戴着深色水扁,发间插满珠花。
比起隆裕一身华贵的朝服,年仅十九的珍妃穿着十分淡雅,这反倒显出她年轻女性的容光焕发,她身材高挑,亭亭玉立,清秀的脸上长着一双生动的大眼。难怪皇上宠爱她,吟儿心想,不用说男人看了喜欢,连吟儿看了也觉得她长得漂亮而大方。
光绪双手抱拳,向慈禧深深鞠躬:“亲爸爸!儿臣给您请安。”
皇后向慈禧行了蹲腿礼:“皇爸爸吉祥如意!”
珍妃则给慈禧请了跪安:“奴婢给太后请大安,”
“皇帝、皇后你们都坐吧。”慈禧挥挥衣袖说。面对三人不同的请安方式,她有不同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