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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日落紫禁城
作者:吴宇泰
内容简介:
不古天道,叵测人心,悲剧长卷,尽在《日落紫禁城》。
残灯末日大清国,黄瓦红墙紫禁城,两对恋人的爱情,在这里燃烧,在这里熄灭。
同一时刻,西太后和光绪也走完了他们的生活旅程,丧钟响起,深宫日落。紫禁城内外,四位主人公同赴黄泉……
正文
第一章 断指连环恨
血染断指的赌徒,人类欲望的疯狂,不仅毁了一对年轻男女荣庆和吟儿的婚姻,同时将自己亲妹妹送进了皇家深宫的虎口,引出一个石破天惊。缠绵凄绝的爱情故事……
刚过了三月,天突然热起来。吟儿脱去了厚厚的小棉袄,换了一身双面纺的浅红色杭绸旗袍。十六岁少女的血肉之躯从裹了几个月的冬衣中一下子松脱开,顿时飘飘欲仙,仿佛一团轻盈飘渺的云,渴求男人肆无忌惮的拥抱。尽管这个男人非常具体,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却是一种泛指。因为对于她,除了死去的父亲,荣庆代表着世界上最优秀的男性,说得更确切,他是她整个世界的另一半,他让她领悟了生命的真谛和爱的全部内涵。
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站在后花园树下,仰着白净的小脸,瞅着满树新绿的叶子将那黄灿灿的太阳光撕扯成无数个圆圆的光圈。刺目的光圈在她脸上晃动着。她不但感到了那些暖烘烘的光圈所带来的浓浓春意,甚至隐隐闻到了太阳的香味儿。
人就这么怪,半年前她还没这么急,迎亲的日子越近心里反倒越不踏实。想到再过一个月她就要做新娘子,头上顶着一块红头盖,然后在一片吹吹打打的乐声中嫁到荣庆家,成为他的媳妇时,她的心顿时紧紧揪在一起,由心底深处泛起一窝甜甜的蜜汁。她恨不能明儿就嫁过去,巴不得现在就躺在他怀里,任他亲她疼她爱抚她。
一大早,母亲与嫂嫂一起上西山庙里烧香拜菩萨了。她借故没有去,留在家中等她的未婚夫荣庆,他俩约好了趁今儿家里人去赶庙会的机会偷偷在这儿见面。她在后院里等了又等,仍不见荣庆来,只得让她的贴身丫头小玉取了键子,一边踢键子一边等未婚夫。
吟儿自小就喜欢踢键子,而且踢得非常好。满人的键子做的非常考究,不用公鸡毛,而是选用公鸭屁股尖上光泽油亮的鸭毛,这个部位的鸭毛比鸡毛大,而且更挺直,加上底座有两块铜钱压底,踢起来又高又稳,金枪不倒,任你有多高的技艺都能施展得开。吟儿今天心情好,踢出各种各样的新花样儿,键子就像沾在她脚上,始终不落地,踢得键子像个小活物在空中上下飞舞。吟儿收了键子,小玉接着踢。她学着小姐踢起各种花样,毕竟技术不如吟儿,加上裹着小脚,一不小心,脚下绊了一下,人摔在地下。
“伤着哪儿没有?”吟儿连忙跑过来伸手拉她。
“没事儿。”小玉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下不肯起来,一边脱了绣花鞋,揉着那双被层层粗布裹紧的小脚,“都因为这双小脚遭罪,别说踢键子,走路不当心也会摔跤的。像你们满洲姑娘,从小不缠脚该有多好啊!”
吟儿挨着小玉身边的草地上坐下,同情他说:“你们汉人真有意思,脚上左一层右一层缠上这么多布,走路不方便,还得受罪,何苦呢?小玉姑娘,其实你在我们家做事,用不着缠脚。”
“这我知道。”小玉抖开裹脚布,顿时觉得轻松许多,“你以为我愿意受这种罪?在你们这里可以不裹脚,将来离开你们家怎么办?要是我长开一双大脚,回到乡下,没有男人肯娶我这种大脚婆的!”
吟儿正想说什么,突然听见墙边落下一片沙土,发出一片响声。她和小玉同时向院墙望去,接着又响起一片沙土落地声,小玉知道这是荣庆少爷发出的暗号,急忙抬起头神秘地看一眼吟儿,低声说:“他来了!”
“你留在这儿,我出去看看。”吟儿心里有些疑惑,平日荣庆非常守时,从不迟到,今天不知被什么事耽误了,约好了九点左右,现在已经快中午了,她一阵风似地跑到后院门边,拉开门栓,临出门又回头吩咐小玉,“要是妈回来问起我,你就说我在屋里睡觉。”说完调皮地向她眨眨眼,转身出了院门。
小玉怎么也不明白,小姐很快就要嫁到荣庆家,为什么还要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偷偷摸摸跟荣庆少爷私下幽会?这种事在她河北老家乡下一点也不稀罕,别说是见面,就算两人搂在一起上床干那种事儿也是常有的,可在京城这些大户人家看来,那是非常越轨的。特别小姐家是旗下的满人,这方面规矩比汉人更严,男女婚前一年内是绝不准见面的,哪怕像小姐与荣少爷这种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也不例外。
“小姐!你很快是荣少爷家的人了,要是让老夫人或是外面人瞧见了,那多不合适啊。”为了这小玉不止一次劝过吟儿。吟儿笑笑没说话。因为有些事说不得,说破了嘴别人也不见得明白。小玉跟她同龄,眼看都快十六了,论月份小玉比她还大,按说她应该明白自己心思,但冲着她问的这些话儿,显然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这种事儿。
出了院门是一片竹林。吟儿刚走进竹林,一眼看见荣庆手里握着马鞭向她走过来。尽管对荣庆这张英俊的脸熟得不能再熟,当他扬起浓浓的剑眉下那双乌黑有神的眼睛看她时,她周身的血像被火点着,顿时一片灼热,沿着脖子咝咝叫着涌上她的耳根和太阳穴。
“吟儿!”荣庆两片略厚的双唇像鱼唇似地上下张合着,因为激动唇边泛起一丝怪怪的笑容。
“庆哥!”她抓住他伸过来的大手,感到他手心暖湿暖湿的。她真觉得她是为了他才来到这个世界的,他也一样,认为他俩是天生的一对,不但今生今世结为夫妻,来生来世仍要结为夫妻。为了这,他俩曾双双跪在地下向老大爷磕头发誓,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
荣庆领着她穿过竹林,伸出双臂将她抱上马背,然后纵身上了马,带着吟儿一路来到梨花沟。梨花沟离她家不远,出了城,骑上马走二里多地便到了。清明节那大她和他在这儿偷偷见了面。当时满世界都是白灿灿的梨花。荣庆搂着她骑在马背上,沿着开满梨花的山溪缓缓而行。风吹落一片片梨花,像点点白雪飘在他们身上,才半个多月,一切全变了,树上密匝匝的梨花没了,眼前换上一片新绿,连溪水似乎也变绿了,清清的溪水涨上来,一直浸到岸边柳树的根部。她偎依在他怀里,望着山溪两边迷人的景色,问他为什么迟到?
他笑笑没说话。马蹄在沟边的山石上敲起清脆的响声。
她觉得纳闷,抬起脸看他一眼。就在他们眼光相互碰上的一瞬间,她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好像有什么心事瞒着她。
她问他有什么心思。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尽管他什么也不肯说,她还是认定他有事瞒着她。她追问他,一定要他说。最后他终于吞吞吐吐说了实情。原来昨天一大早,祖母摔了一跤,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直到他出门前仍然没醒过来,嘴里时不时他说胡话。
“这……”她愣了一会儿,荣庆祖母年过七旬,万一不行了,她跟他的婚期肯定泡汤了。
“吟儿!”他知道她心里担心他们的婚期,其实他何尝不担心,但嘴上却安慰她,说父母亲请了西城根有名的黄大夫替祖母看病,黄大夫的爷爷早年可是皇宫里的御医,名气很大,“冲他们黄家祖上那份名气,我奶奶准能缓过劲儿来!”他说完笑了笑,不过笑得有些勉强。其实医生替他奶奶把了脉,临走开了几帖汤药,说试试看,显然黄大夫对他祖母的病没有把握。
“那就好,那就好。”她一连声他说,其实自己也不明白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指他奶奶的病,还是指他俩的婚期不会因此而耽误,或是两者都在其中。她看一眼荣庆,心想人家奶奶病成这样,她不替他和他们家里人着急,反倒为自己的婚期担心,是不是太那个了。她拼命在心里说服自己,可一想到他奶奶真的走了,他俩婚期肯定要往后延,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心情又变得灰暗了。
与荣庆分手回到家,晚上躺在炕上。她怎么也睡不沉,不停地做梦,尽做些怪怪的梦,醒过来却什么也记不起。刚吃过中午饭,叶赫将军家突然来人传话,说荣庆妈一会儿要上她们家来,有重要事跟吟儿母亲商量。
完了!准是荣庆奶奶死了,婚期要往后挪。她悄悄跑到堂屋后门的大屏风边,想偷听母亲和叶赫夫人说些什么,因为离两位老人说话的地儿太远,什么也没听清。她站在后门边发呆,突然女佣人张妈走出来叫她,让她进屋里,说叶赫夫人想见她。张妈边说边向她讨好地笑笑。
“伯母好!”吟儿提心吊胆地走进堂屋,向叶赫夫人行了蹲腿礼。
“好好,你也好。坐,坐坐。”叶赫夫人一连声拍着她身边的红木椅,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看。不知为什么,吟儿觉得荣庆母亲脸上的笑容有些怪。叶赫夫人和吟儿母女俩说一些家常话,又坐了半支香的时间便起身告辞了。曹氏送走叶赫夫人,领着女儿回到自己睡房,悄悄告诉她,说荣庆家想提前办婚事。起初吟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当母亲说了荣庆母亲的来意,这才明白叶赫家为了替昏睡不醒的祖母冲喜,要让她和荣庆提前办婚事。
“妈!我听你的。”吟几涨红了脸,心里说不出地激动,她双手按着胸口里那活蹦乱跳的玩意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刚才还在担心婚期会延迟,所以荣庆母亲一来,她认定婚期有变,心里非常紧张,没想到叶赫夫人来这儿是为了婚期往前赶。
“你看是不是太急了点?”曹氏担心他说,因为她与荣庆母亲商量妥了,婚期定在四月初十,也就是说再过七八天她就要嫁过去。
“这……”人就这么怪,等着那事儿心里急得不行,事儿真迎面来了,想到从此要离开母亲,她心里又泛起莫名的惆怅。
“我知道你心事儿,巴不得明天就嫁过去。”曹氏看一眼女儿,无奈地笑了笑。
“妈!”她撒娇地搂着母亲瘦削的肩膀。
“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曹氏伸手抚摸着女儿乌黑的头发,心里实在舍不得这个听话乖巧的女儿。荣庆父亲叶赫将军与吟儿父亲同是行伍出身,在一起打过仗。她看着荣庆长大,无论人品相貌还是武功都非常出色,女儿能嫁给他,不但合她的心意,也算了却丈夫生前的夙愿。
“这事儿还得等你哥回来,跟他商量一下……”她将女儿拉到炕沿坐下,与她商量婚事,一想到嫁妆便开始发愁。丈夫去世后,家境一天不如一天,加上那不争气的儿子是个败家子,这几年将乡下上好的田和房子全输在赌桌上。
“妈,不用为嫁妆的事发愁。荣庆早跟我说好了,什么嫁妆也不要。”
“说是这么说,哪能不送嫁妆?”
“这些年咱们家让哥折腾得差不多了,哪来的嫁妆?”
女儿越是懂事,做母亲的越是觉着不安。按说他丈夫在世时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好歹也是个带兵打仗的三品武官,门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也得送上百把亩田地作为嫁妆。
“你放心,我从娘家带过来三十亩上好的田,一直瞒着你哥。”
“我不要,那是你留着养老的田,说什么也不要。”
“傻孩子!这种事儿马虎不得,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你什么也不带,就这么一抱清风坐上花轿去了婆家,那不让人家笑掉了大牙,戳着脊梁骨说我这个当妈的太那个了不是。”曹氏边说边走到床边一排大木柜边,从衣柜底下摸了老半天,终于取出一只落满灰尘的小木盒,然后用钥匙小心翼翼地开了上面的锁。
曹氏打开木盒,顿时愣在那儿,明明放在里头的那张发黄的地契不见了。她两只瘦削的手哆嗦着,将小木盒翻了个遍,嘴里连声说奇怪。最后,当她确信那张偷偷保存留给女儿作为嫁妆的纸片片确实不在了,气得她从憋紧的喉头发出一声干嚎:“一准是你哥干的!”她扔下木盒,向门外跑去,“走!你跟我上后院看看,让他交出来!”任凭女儿怎么劝,老夫人一定要去。吟儿见劝不住母亲,只得一路搀扶着老人跌跌撞撞奔向哥嫂住的后院。
吟儿与母亲刚走到后花厅前的院子里,便听见花厅内传来一片嘈杂声,其中夹杂着刘氏的哭声。嫂子与哥整日吵架,经常又哭又闹,家里人上上下下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听见嫂子哭闹,却听不到哥哥叫骂,多少令吟儿有些疑惑。果然,她搀着母亲一跨进门,只见哥哥福贵仰面躺在地下,醉得不省人事。
“婆婆!吟儿!福贵他……”福贵妻子刘氏原本蹲在地下围着丈夫身边淌眼泪,一见曹氏和小姑子赶到,哭得更凶了。
“哭哭!你成天只知道哭。”曹氏原本来找儿子算账的,心里早就憋一肚子气,看见儿子躺在地下那副狼狈样儿,更是气不打一处出,满肚子火气立即拐了个弯,冲着儿媳妇来劲了,“还不快让人把他扶上床,给他灌点茶水。你要是有能耐管住他,他也不会成大在外面赌钱喝酒……”
“福贵他……他……”刘氏委屈得不行,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福贵昨儿一夜没回家,刚才两个人连拖带拽地将他从后院门悄悄抬进来,等到她出来,送他来的人已经溜了。看见丈夫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下,她本想和丫头将他扶进睡房,无奈拖不动他。
“你怎么哪,没长嘴,不会让人上前院吃喝人来帮忙?”曹氏心疼儿子,慌忙弯下身子抱起儿子的脑袋。
“婆婆!你看……”刘氏不敢跟婆婆顶嘴,只得一边抹眼泪一边撩起丈夫的衣袖,曹氏与吟儿发现福贵袖管上一片血渍。曹氏抓起儿子的手,只见儿子左手小指上缠着纱布,纱布被鲜红的血浸透,手指头却凭空短了半截。
“到底出了什么事?”曹氏瞪着儿媳妇惊叫着。刘氏连声说不知道。这时两名家丁匆匆赶到,将福贵抬进内屋。吟儿拉着嫂子手,低声安慰她,说妈一时在气头上,叫她不要往心里去。“其实她不是生你气,他是气我哥,恨他烂铁不成钢。”她劝了嫂子,又劝母亲,端着一张圆凳让母亲在床边坐下。
瞅着烂醉如泥的儿子和他血渍斑斑的左手,曹氏心里像一团乱麻,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她原先来这儿,是为了向儿子讨回她留给吟儿当嫁妆的地契,没想到儿子出了这种意外,吟儿帮着刘氏给福贵灌姜汤,用凉水替他擦脸,一家人围着这个不争气的福贵少爷又喊又叫,他硬是没一点儿反应。在场的人中,除了昏睡中的福贵,谁也没有想到他被人剁去的手指背后,一场灾难即将降临,可怕的厄运之剑正悬在吟儿的头顶。
半夜里,福贵迷迷糊糊醒来,胸口里窜着一团火,口干舌燥直想喝水。他撩起蚊帐下了床,双脚一落地便觉得身子轻飘飘,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刚走几步便被椅子绊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下。刘氏听见动静,慌忙睁开眼,借着窗外的月色看见丈夫坐在地下。
“福贵!你……你怎么哪?”刘氏用火石点了纸眉,然后点亮床头木柜上的油灯,举着油灯走到丈夫身边伸手拉他。
“水,水水……”福贵坐在地下不肯起来,张嘴大叫。
刘氏知道他酒喝多了想喝水,连忙走到外间,抱着那只青瓷大茶壶替丈夫倒了一杯凉茶水,递到福贵手中。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