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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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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鬼子越来越少的时候,头缠绷带的五连长大喊一声:
  “杀光狗日的鬼子!”
  战士们振奋精神,挺起已经精疲力竭的身躯,齐声高喊着,一起把残余的鬼子逼到了下面。老旦把刀在裤腿上蹭了几下,挥刀奋勇杀去。
  炮声!已经消停了半个时辰的炮火声骤然响起!
  一片耀眼的白光从江上掠起,远处传来闷雷一样的舰炮声。鬼子舰队的炮火突然齐刷刷地开火了,炮弹摔豆子般地落在阵地上。发威冲向前沿的战士们刚来得及发个愣,就在那一团团炙目的火光中送了命。他们根本来不及退回到战壕里,巨大的爆炸气压将国军战士和鬼子一齐推上了天,他们瞬间就被炮弹巨大的冲击波挤死,而活着的在空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感到那锋利灼烫的弹片在撕裂着他们的躯体,还来不及感受到疼痛,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就已经成为碎块。鬼子后撤的火焰喷射手也被炸中,爆炸的火焰吞没了那里的几十号人,无论是鬼子还是国军,他们垂死的哭嚎声都别无二致了。
  老旦被爆炸的气浪掀到了壕沟的另一头,一头扎进了热乎乎的沙土里。在半昏迷状态中,他感到浑身上下都是窟窿,每个窟窿都在流血,都在漏风,分不清是哪个伤口让他感到如此疼痛又如此冰凉。恍惚间,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是梦境还是在现实中。他试图用双臂支起自己的身体,可它们一点也不听使唤,它们都被炮火严重灼伤,一只臂膀还脱臼拧到了后面。爆炸的气浪几乎把他的胸腔压扁,他要拼命喘气才能勉强呼吸,耳朵里只有一片单调而巨大的混响,连自己剧烈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俺真的就要死个球的了?老旦用头艰难地支起身体,像蛇一样挣扎着挪到壕边。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一片鲜红的土地,一片血肉的战场,层层叠叠的肢体冒着青烟,仿佛还在蠕动。残肢断体和着沙土一堆堆散落于眼前,已经分不清谁是战友谁是鬼子,在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时他们都毫无特点了。几个缺胳膊少腿的鬼子正挣扎着往回爬去,老旦用还有知觉的左手抓起一枝步枪,勉强向他们射击,可是怎么也打不着,步枪巨大的后坐力顶得自己阵阵麻痛。
  “我日你妈……”
  一声长长的号叫响起,那是浑身是血的小六子。炮火几乎剥光了他的衣服,他那胯下的旦好像已经碎成一团了。小六子一瘸一拐地追向前去。一刀一刀地砍着几个往回爬的鬼子,他那把血红的大片刀几乎快要断了,鬼子已是垂死之身,只能任由这个疯狂的裸体士兵把自己剁成肉酱。老旦跪在壕边,麻木地看着这已经成了太监的可怜孩子,他放任自己的伤口汩汩流着血,却不放过地上任何一个鬼子。
  活着的其他战友也开始寻找地上还有气儿的鬼子,只要看见动弹的,就狠狠剁上致命一刀。
  忽然,阵地后面传来一串号声。老旦费力地回头望去,只见一面蓝色的、干干净净的旗帜被高举在空中,几百名增援的战士正全副武装飞奔而来。他们迅速进入了阵地,一边支架武器,一边找寻活着的战友。老旦赫然看到了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他持枪而立,目光如刀锋般缓缓扫过阵地,大声命令着战士们。几个学生娃模样的兵一边流泪,一边把死在壕沟里的战友们抬出去,不少人在呕吐,因为他们不是在抬活人,而是在抬一团团分不清身份和器官的残躯。
  终于,两只有力的臂膀把濒临休克的老旦抱上担架,一人帮他打着绷带,一人为他擦着脸上的鲜血。当担架腾空而起的时候,老旦突然感到一阵幸福的暖流抚过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他的眼泪喷涌而出。这一瞬间,他是那么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和幸存的不易。从军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壮烈,并由衷地为之自豪了。他想动弹一下,可一阵剧痛立时袭击过来,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他心里又一寒,伤成这样,这命不知还保得住不?
  哽咽的老旦用尽力气大喊一声。麻子团长回过头来,心疼地看着他。老旦颤抖着指向不远处的地面。
  “刀!”
  顺着他的指向,麻子团长从血泊里拿起那把他再熟悉不过的日本军刀。
  “团长,俺杀了好多鬼子!”
  “俺知道!俺看见了!”
  “团长,你拿着刀吧,俺不行了!”
  眼见昨日还生龙活虎的汉子,今日变成了无处不流血的垂死之人,麻子团长眼眶湿润了。
  “别他娘的瞎说,你这伤不算个啥!在上海的时候,俺的团长肠子拖在地上好几米,现在养在城里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这算个球呢?”
  “团长,弟兄们……弟兄们太惨了!”
  “可他们都是英雄!鬼子一个也没有上得去!你别难过,你他娘的死不了,回去好好养伤,回来还是条好汉!”
  老旦终于无力再说话,大量的失血让他浑身针扎一般的疼痛,舌头变得僵硬,眼神也有些迷离了。昏过去之前,他隐约听见远处的炮声又隆隆响起,鬼子飞机那恐怖的马达声又从天而降……
  “救活他,不准让他死!”团长大喊一声。
  “不准叫他死!”猫在洞里的老旦想起了十年前麻子团长说的这句话。这和刚才共军司令官说的话多么像啊!原来共军军官也这么关心自己的士兵?原以为共军士兵那么玩命都是被逼的,国军长官们都是这样说的,说共军动不动就毙人。士兵的家人也是被逼迫才把家里的粮食送到共军前线的,不服从就集体枪毙。征战多年,老旦对战争胜负决定因素开始有了认识。抗战打了八年,最后能把鬼子打出去,鬼子自家后院起火是一回事,而中国人为国为家劲往一块儿使更是关键,战略战术虽然不济,可打仗也真的拼命,鬼子再厉害,也架不住你死了我上,我死了他再来的长年消耗。我武器装备不如你,战术水平不如你,可是我三个拼你一个,我和你一样不要命。故老旦不相信逼出来的共军士兵可以在东北如此嚣张,更把曾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国军弟兄们打个稀烂。至于共军是不是比小鬼子更坏,逮着俘虏就用刺刀挑了,这个倒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毕竟是说中国话的自己人哪!”
  如今,杀人依旧毫不手软的老旦开始心虚。那疯狂扑来的共军战士,看起来更像当年冲锋的战友们,面对他们,他再也无法激发出自己心里那股强烈的仇恨,再拿不出大吼一声跳出战壕、挥刀狂砍鬼子的勇猛和豪气来。自己还是一个好兵么?以往的那股子悍性跑到哪里去了?现在竟然钻进这个不如狗窝大的洞里,屁都不敢痛快地放,真是他娘的羞耻!要知道,当年打鬼子时,他和弟兄们唯一想到的就是看看挂在腰上的手雷够不够。想起跪在地上向共军投降的那十几个弟兄,老旦从心底泛起一阵悲凉,他们个个都是老兵啊!有的甚至比自己当兵还早,有打过长沙的,有打过衡阳的,有在敌后跟着副连长夏千打过五年游击的,任挑一个出来,都是和鬼子面对面拼杀都不会皱眉的!让他们向鬼子下跪,那万万不可能,还不如就给他们一颗枪子儿,可他们竟然跪在那里,向共军举起了双手!
  日你妈的!想不明白!
  半夜,透入骨髓的寒冷已不容老旦再多回忆。酒壶终于见底儿,却仍然无法驱除四肢的麻木。透过箱底微弱的光,可以隐约看到战壕里不少共军士兵,那铁铲子上下翻飞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共军在拼命地挖战壕。国军指挥部会轻易放弃这么重要的前沿阵地?那些坦克和飞机都哪儿去了?
  箱子外边的光突然亮了起来,差点刺伤了老旦瞪着的眼。震天的炮火声紧接着响起,一颗接一颗的重磅炮弹砸在战壕的前后,喊叫声,拉枪栓的哗啦声,以及人的跑动声,顿时充满了战壕。
  “国民党反攻了,同志们进入阵地!”
  “他们还敢反击?我干死他们!”
  “当心敌人的坦克!炸药包准备!”
  “不要慌,放近了再打……”
  隆隆的炮声一路向后轰过去,大地开始有规律的震颤。估计至少有十几辆坦克在进攻了,按照步坦协调的规律,那至少应该有三百多人上来了。老旦一阵兴奋——只要弟兄们能够冲上来,就可以趁乱逃脱,不管大家是不是攻得下这阵地,跑回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一定要平安回家!
  十年的征战使他伤痕累累。头上就不说了,这里好了那里又挂花;胳膊上全是各色疤痕;胸前十几个疤密密麻麻;腰眼上三个大小不一的刀口相互交错;腿上也是坑坑洼洼的找不到一块平地方。每一处伤口都是一段恐怖和悲伤的回忆,给他搓澡的小兵曾经吓得手脚发抖。有些时候,老旦真觉得自己快成神了,为啥就没有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地敲中自己的要害?为啥好些新兵第一次尝试冲锋,挨到的第一颗子弹就正中心脏或头部,蹬几下腿儿便咽了气?为啥麻子团长百战不死却莫名其妙地自杀了?为啥早已厌战的黄老倌子归隐黄家冲十几年还要出来打鬼子?为啥死神总是离自己那么近却又不忘记用各种方式来折磨自己的身体?每当他在夜晚抚摸自己的身体时,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就油然而生。
  坦克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共军已经开火。他们在壕沟里跑来跑去,高声喊叫着。坦克的炮声清脆悦耳,估计这些铁家伙都已经到了五百米的范围之内,国军大概都躲在坦克后面冲锋吧?整个阵地除了枪炮声,听不到人的喊杀声。共军的炮兵看来也很有经验,把炮弹都集中打在了一处。即便在洞里,老旦也能清楚地听到炮弹砸在坦克外壳上那清脆的碰撞声,在震耳欲聋的连环爆炸声中,共军发出一阵欢呼,估计是有坦克被摧毁了。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国军的飞机赶来助战了。大串炸弹落将下来,听那动静儿,战壕里正在激战的共军必定不及躲闪,估计登时被炸死一片了。洞口的箱子也险些被掀了开来。此光景让老旦想起了鬼子飞机往头上扔炸弹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飞机机枪子弹打进土里发出噗噗声,引得老旦一阵尿紧。国军听起来已冲到了阵前,机枪的扫射声和手雷的爆炸声,以及火焰喷射器的呼啸声此起彼伏。又一轮飞机的扫射过去,终于听到了共军的哭喊声,那是人将死之前的哀号,大多是喊了几声就没了动静,再勇敢的兵,要死了不也这个球样?老旦叹了口气。有个共军倒在了洞口,嘴里喃喃念叨着:
  “娘,救俺……娘……救俺,娘……”
  随着外边人声的渐灭,老旦壮着胆子扒开了洞口,推倒弹药箱探出头来。火光弥漫了整条战壕,他赫然看到,共军的尸体遍布沟底,仿佛还在火光中微微蠕动。眼前趴着一个强壮的兵,后背血肉模糊,一个碗口大的洞正如喷泉一样冒着血。他的身躯下面压着一个瘦小的兵,穿过上面那个人的机枪子弹也没有放过这个娃。娃子的肚子上肠肚外翻,红黄相间,嘴上还在抽搐着喃喃自语,原来就是这娃子在一遍遍地用河南话喊着亲娘。
  战壕里已经没有什么活物了,还能动的都是行将死去的人。老旦慢慢爬出这个憋屈了一整天的洞,随手拎过一只冲锋枪,看看周围没有动静,慢慢地伸出脑袋望去。
  几辆坦克在大火里烧得黑里透红,其中有三四辆冲到了阵地前面。头戴黑绿色钢盔的国军战士们正在检查着壕沟外面的情况,用冲锋枪扫着沟里面还能动的人。这条三百米不到的战壕已经被国军反攻回来。飞机已经去远了,几百个国军正冲过这道壕沟往后扑去。阵地前燃起的冲天大火照在眼下这个小后生苍白的脸上,他脸庞清秀,五官玲珑,眉宇之间稚嫩未脱,他是如此年轻,脸蛋子上还有未褪去的潮红,原本葱皮一样白净的脸上满是血污。他的两只手因为痛楚,正神经质地挖着身边的土地。老旦费力地搬走压在他身上的大个子,扶起孩子的头,手忙脚乱地用手去堵他身上那几个窟窿。这娃子必死无疑了!他只希望能延续一会儿这个可怜兮兮的生命,可这却让娃子低头看到了自己霍霍乱跳的内脏,娃子立刻一阵抽搐,嘴里吐出一串带血的口沫。
  “娃,你就是五根子?”老旦一边为他擦去脸上的血,一边问道。
  熟悉的河南口音顿时让五根子目光里有了一些生气,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注意到老旦是从距他不远的洞里爬出来的。老旦费力地搬过压在孩子身上的那个大块头,翻过来看了看他的脸,那张方阔的脸原本应该布满红润的光泽,现在却已经苍白得如同冬天的河床了。
  “班长他想掩护俺……大哥,你……你是国民党?”孩子费力地说。
  “嗯,俺是!”
  “别跟着他们打了,大哥,别跟着国民党了……你们好多兄弟都过来了……嗐……嗐……”
  “娃子你别说了,留着命回去照顾你娘!”老旦鼻子陡然一酸。
  “大哥,你救救俺,俺不行了,你救救俺……”
  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五根子热泪滚滚,痛不欲生,哽咽不能成言。老旦握住这个老乡娃子的手,心情沉重得像压了碾盘一般。肝部涌出的鲜血将娃子的肚子整个浸在了血泊里,这样的开放性脏器损伤是无望救活的。老旦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只得紧紧地抱住这个才17岁的孩子,就像抱着死在常德的那个黄家冲的小兵娃子黄瑞梁一般。他们都一样年轻,都有一样望眼欲穿的爹娘盼着回家,但就都这样死去了!
  “娃子,你家还有啥人?”
  “还……还有个妹子,老爹老娘……”
  “有啥话让俺带不?”
  “俺家在信阳彭家湾……长台村……告诉俺娘,说我好好的,别惦记俺……”孩子的眼神开始发散,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只手紧紧抓着身边这个老乡。
  “走的时候,有人给俺娘说亲……乔庄的妹子……女子好看唉……”
  临终的这段美好回忆仿佛让他忘记了痛苦,脸上留下了一丝微笑。五根子就这样睁着眼、带着无比的留恋死在这个国军老乡的怀里。老旦轻轻合上他的双眼,慢慢将他放在地上,摆正他的身体,把枪放在他的臂弯。那已经是一张灰白的脸了,一小时前,首长刚给了他一个“不准让他牺牲”的承诺,而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像他的步枪一样冰凉了。一阵风吹过,老旦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好久没流过眼泪了,他赶忙用肮脏的袖子擦了擦,又紧张地四处看看,确认不会有人察觉,这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慢慢地爬出了战壕。战壕的两边一样雾气重重,东边是共军,西边是国军,该往哪边去呢?两边注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到底哪一种选择能让自己回家呢?他犹豫而茫然了。
  “有根儿快十三了,出门时翠儿要真怀上了,则小的也已九岁,都能帮他娘干活了。家里的土房也该修补修补了。那头叫驴不知道死了没,有没有配几条崽子?院里的梨树今儿个秋天有收成不?共军要是解放了村里,家里会不会因为自己在帮国军打仗而捞不到啥好处,让他们受牵连?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老旦心里掠过无数个疑问,再一回头,国军士兵们已经找到了他。
  “老哥,敢情你一直在这儿啊?兄弟们都以为你光荣了,小柱子还哭了一鼻子呢!”
  老旦跳上战壕,也不应答,只坐在壕边啧啧地抽起烟来。
  回到连里,仿佛没有人觉察到自己有什么异样,仿佛他只是去撒了泡尿一样。他手下的一个老兵眯缝着眼睛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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