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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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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两边都跑回来搬救兵。谢国崖和郭平原一致认为,这是板子村人活过今年的唯一希望,要不惜一切代价抢回来,而且此事非老旦不能处理。
  老旦一听说有粮食,肚子里立刻翻江倒海咕噜不止,一股酸水从胃里翻出,竟然干呕了起来。有盼给他喝下一口冰凉的雪水,老旦就突地显得精神焕发了。村子里已经饿死不少人,这点食物勉强可以让剩下的人挨过严冬,但要是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扑过来,板子村也就剩不下什么了。
  “是咱们的人先发现的?有多少?”老旦喘着气问。
  “没错,是谢老六他大哥先刨出来的,只是当时没想到里面有粮食……西堤北的人也上来刨,这才发现还有风干的粮食,二十几袋麦子,有点陈,但还能吃……”谢国崖几乎要饿得跌倒了,说话的时候手都在神经质地颤抖着。
  “不管这些了,不能让西堤北的人把粮食抢了……这么办!让老桂赶紧带人去打援,把枪都带上,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朝人打!剩下的人去抢东西,粮食留下……武器也要,拿回来交公。”
  “解放,还是你带民兵打援吧,老桂只是个诈唬人的摆设,对方如果也带着枪,他可就肯定稀松了……俺看这事还得你来挂帅!”
  “平原呢?”老旦突然觉得诧异,为什么不是郭平原回来找他。
  “他被西堤北村打伤了腿,还在粮库那边。”
  “他们敢打咱村儿书记?”老旦勃然大怒。
  “人都饿疯了,天王老子来了又怎样?平原刚上去和人理论,腿上就挨了一耙子。”谢国崖想起西堤北人的凶样,似乎还心有余悸。
  “一耙子就把你们打稀松了?球毛的!把民兵连的人组织起来,马上出发。但是有一条,粮食抢回来谁也别动,大队必须管起来,挨家挨户分配到了,这个你晓得么?”老旦语气如霜,一脸看不起他的表情。
  “哎呀晓得了,平原和俺早就合计好了,乡亲们也都知道,谁也下不了小手……”
  打援抢粮行动比老旦想像的要难得多。对方竟然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枪!老旦只带了三十多个民兵,二十几枝步枪。面对着人家七八十条枪,真的有些头痛,真不知他们如何藏起来这么多武器的。老旦把三十多个人分散在路边的山头上,都隐蔽好,没有他的命令不许露头。见西堤北的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了,黑压压一片,前面几个拎着枪左顾右盼一脸悍气,一看就是扛过枪的。老旦心里毛了一阵,倒不是自己害怕,而是担心民兵连这些从没开过枪的笨蛋被吓得尿裤子。眼看着对面的人近了,老旦撑了口气,拿过一只三八大杆,站起身来朝天放了一枪,然后慢悠悠地起来说话。
  “西堤北的人么?停下!请书记出来说话,俺是板子村的人,叫老解放。”
  西堤北的人群听了枪声,都愣在了当地,不少人慌得哗啦一声就散了,前面几个反应很快,瞬间就半蹲做好了射击准备。听到老解放这个响亮的名字后,他们叽叽喳喳说成了一团。一个和老旦年纪相仿的人站了出来,身子胖墩墩的,他的半张脸几乎没了,连眼眶都看不全了,好像是曾经被活生生撕去一块似的。老旦一见就知是炮弹弹片的创伤,自己大腿上也少了这么一块。此人站定了说道:
  “好大的招牌!是当年淮海战场上打李庄的老旦么?是第38军的突击营营长老旦么?俺觉得还是老旦好听点。”
  老旦对这声音很是熟悉,此人已经毁了容貌,远看根本看不出是谁。他上下打量这人又矮又结识的身子,猛然想起了曾经放自己一马又被自己刀下留情的钟文辉,不就是西堤北村的人么?日子久了,竟然忘记这里还有个老冤家。
  “是钟大头啊?你个球的没死啊?没死你不来板子村寻俺?你这伤不是在淮海负的,俺没拿刀砍你的脸,你是在哪里光荣的?”
  “哼哼,和你一样,你是38军,老子是42军,咱前后脚去的朝鲜。”
  “我们书记带人走别的道儿了,这边俺说了算。你招牌既然亮了,俺在志愿军里官没你高,战功也没你光鲜,可也是负伤残废下来的,跟你一样也瞎了一只眼。乡亲们发现了粮食,不得不出来弄回去点。咋地,咱俩个算20多年的老交情了,要为这点粮食开枪?
  “原来你去了42军,你们还替俺们解过围哩!客套话吃饱了再说,既是一家人,说话就不用拐弯了。老钟,粮食是板子村人先发现的,理应有个先来后到,你们打了俺们村的书记,现在又带着百十条枪过来,俺就带这么点人和你们讲个道理,还是占地方的吧?按当年军衔,你是我的上级,按照现在的军衔,我是你的上级,现在命令你们放下武器,也不为过分。”
  “要是还在部队,你的命令我自当服从,可你我都是复员的农民了,也就不听你这套了。啥军衔不军衔的。俺也从没把这玩意当回事儿,不当吃不当喝的,这个时候你不也球的饿得浮肿?粮食是你们先发现的,这话不假,俺们村也不赖这个。可是如今你们村和我们村都饿死这么多人,大家都只差半口气了,也要讲个见者有份吧?在朝鲜咱们潜伏的时候,一个冻土豆一个班分着吃,也不论是谁的……哦,你没熬过这日子,一场仗就光荣回国了。再说,粮食是在山沟子底下发现的,是咱两个村的交界所在,要按当年鬼子的辖管,那个地方还是俺们村的地界儿。俺带人来拿当年没打扫干净的战利品,这是天经地义吧?俺原本只想带几个民兵过来,可乡亲们饿疯了,拦也拦不住。你既然出头了,就请你这老首长给个说法,从咱老战友的情分上,从无产阶级团结互助原则上,你就给俺们西堤北人一个说法。粮食或多或少俺们是要拿点走的,能熬过初春就行。听说你们郭书记讲了:那些粮食板子村自己都不够吃,西堤北村饿死多少他管不了。俺当年听了你的话,伤好之后就参加了革命队伍,也就是为了早点打完仗,让咱河南乡亲们早日踏实下来有口饭吃。如今那山洞里明明是沉甸甸的44麻袋麦子,150斤一袋,6000多斤的救命粮,你们就宁肯吃个囫囵饱,而眼看着俺们西堤北人全村饿绝,见死不救?”
  钟文辉的理直气壮让老旦心里发虚。西堤北人如果没有粮食救济,必定厄运难逃,从去年入冬他们就断了粮,已经有不少户人死绝了。他说的粮食数量和谢国崖讲的差了一半,郭平原的说法此时也无从考证。钟文辉和自己交往虽然不深,却渊源极深,此刻开枪是万万使不得的,但是两边都饿得要疯了,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你既然说粮食是俺们村先发现的,就还算讲理,你说有那么多粮食,俺不知道,大家可以一同去看,只是不能再动手。你们伤了俺们书记,俺们伤了你们几个人,大家扯平。你约束你的人,俺约束俺的人,大家把枪都收了,拿回去,咱们一起去那粮食处,不管多少,俺们村分你们点,让大家能多撑几个月,也算是俺们村的一份心……你们要硬抢,大家就往死拼,俺不能看着板子村人到嘴的救命粮食飞了,如何?”
  钟文辉回头看看饿得摇摇欲坠的乡亲们,自己也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听到粮食这个字眼,胃里哗啦啦地就泛起了胃酸,引得一阵剧痛。老旦的建议算是给自己面子了,为这些粮食开枪,后坐力都受不了,人更是打不着,况且开枪抢粮的罪名,早晚逃不了公社的追究。
  “中!就俺你说的办,你的人也把枪全收了。把枪全收了,二喜子你们把枪都带回村里去。粮食不管多少,咱四六分!”
  “不行,顶多二八开,真按你说44袋粮食,你们拿9袋,那也有1300多斤粮,够你们顶一阵子了。”
  “不行,俺们大队人比你们多,饿死的人也比你们多,这点粮食不够,至少给个三七?”
  “俺们也不够,多了没有,要不就在这里打!”
  老旦咬牙切齿地说道。
  钟文辉低头叹了口气,他知道老旦在这个村,从他回到西堤北就知道,可却从未想去找他,他受不了在老旦面前低三下四的那份罪,不就是早投降了几天么?就比自己官职高了。如今才感觉到,面前这个人虽然已经残破了,却仍然有一股刚硬的军威,不是自己硬撑着一口气就能压得住的。钟文辉向后面挥挥手。西堤北人并不发表意见,在他们看来三七开和二八开此刻区别不大,赶紧去拿到粮食,干嚼上一捧麦粒儿才是正经。于是他们很听从钟文辉的话,只一会儿就把枪捆成了垛,装上车拉回去了。老旦让谢老桂也把枪都收回去。谢老桂有些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老旦轻声怒斥道:
  “日你妈的,动起手来你一颗粮食都吃不到,他们有五六个老兵,那个疤脸一个人就能屠了你们这帮鸡鸡娃。他当年是俺手下败将,可老子如今少了条胳膊,少了几根肋骨,站都站不住,早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西堤北的援军和板子村的打援队伍汇到了一起,踉踉跄跄地奔向发现粮食的地方。粮食已经被郭平原等人搬出了山洞,的确有四十四麻袋,都打开了在检查。见两边的人涌了过来,郭平原等人有些慌乱。老旦说明了原委,也和郭平原说西堤北那边是自己的老战友,多少得照顾一下,否则打起来也占不了便宜。郭平原看着西堤北人血红的眼睛和前面那几个恶汉,也有些怕了,就向谢国崖说道:
  “粮食一共是44袋,把边上那9袋给他们,剩下的赶紧搬走!”
  西堤北的人一拥而上,奔向那几袋粮食,人群拥挤着,践踏着,彼此阻止着,竟然没人能到得了粮食面前。钟文辉等人想拦,早被百姓们推到了一边。谢国崖等人早已把那35袋粮食搬上5辆板车,一溜小跑往板子村推了。老旦和郭平原断后。老旦回头看了钟文辉一眼,见他已经淹没在那饥饿的人群里了。
  刚走出一里地,老旦听到一群人追将过来,回头一看是钟文辉和一众愤怒的后生,手里竟然又拎着枪。老旦大惊失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扭头看郭平原,郭也是脸色煞白,几乎慌得坐在地上。
  “老旦,你他娘说话跟放屁一样,有没有点信用?”
  “咋的?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九袋粮食不是讲好的么?你们还不满意么?”老旦强按惊慌问。
  “那九袋都是被压在最下面的,早被雨水泡了个透,都他娘的发了霉风了干。看上去没事,手一捻就是灰粉,刚才俺们村几个后生吃了,现在就吐白沫了。你们做得够狠,一颗好粮食都不给我们,逼着老子来抢!”
  老旦这时看清了他手中的枪,竟然是一只崭新的三八大杆儿,估计是从洞里刚掏出来的。郭平原腿上哆嗦着,因有老旦在身边撑着,硬着骨头反驳道:
  “大家的粮食都是一样的,都是发了霉的,回去得煮过才能吃。粮食本来就是俺们村发现的,现在给你们就算是救星了,你们还挑三拣四,早知道一颗都不给你们……”
  “日你妈的,俺们村的几个人刚才已经饿死在粮食边上了,那粮食宁可饿死都不能吃……日你妈的!饿死、毒死反正是个死,老子先拿你来垫背……”
  钟文辉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手脚抖若筛糠,鼻子里竟然呲地冲出一股鲜血。他猛地拎起枪来,极其熟练地拉开枪栓,那是老旦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钟文辉的枪闪电般指向郭平原,老旦都来不及说话,他就勾下了扳机。
  “轰!”
  原本应该清脆的枪声变成了像是小钢炮的声响。火光中,三八大杆的枪栓和座头等零件被炸飞,稀哩哗啦地砸碎了钟文辉的半个脑袋。老旦惊愕了一阵,方明白是那枪炸了膛,毕竟是多年前的老枪了,里面不知道是不是生了锈或是进了沙石。钟文辉是老兵,不可能不明白这点,只是暴怒之下早已经把检查枪支忘得一干二净了。
  钟文辉半个脑袋带着红白相间的脑浆飞到一米之外,将他身边的一个后生染得斑斑驳驳。那些后生见了这恐怖的情形,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扔下手里的枪,一步三跤地跑了。老旦低头去看钟文辉的脸,却只看见一只圆睁的眼睛,把人世间最为阴怨的眼神定格在其瞳孔之中了。
  “我日你妈!”
  老旦勃然大怒,抬脚向郭平原踹去。郭平原早被吓得瘫软在地了,被他狠狠地踹出老远。郭平原身下淋漓的屎尿从裤管儿里流将出来,发出一股恶臭……
  “爹……”
  老旦突然觉得一阵疼痛从体内泛起,心脏像是被一只利爪穿过胸膛死死攥住了。刹那间他感到天晕地旋,眼前白花花的泛起一汪大水。水光里,有盼正和几个年轻人跑来,他们瘦弱得如同水沟中的蒿草,飘飘呼呼地靠近了。老旦眼前终于变成一片漆黑,重重地栽倒在地。
  抢回来的粮食救了板子村人的命,剩下的粮食虽然也有些发霉,但都被大家煮熟吃光。各家各户都分到了极其少量的粮食,就这么将就着挨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西堤北村又派人来交涉过两次,但是粮食已经一粒都不剩地分给各家了,此后,西堤北人就再没来过。
  西堤北钟文辉之死,被那几个吓傻的后生描绘成了老旦的开枪神速——没见老旦拿枪,子弹已经爆了钟文辉的脑袋。西堤北人放弃了武力挑衅的想法,同时也放弃了生命。开春的时候那边传来消息,全村人已经饿死八成,剩下的人拢在一起,蹒跚着走出了西堤北,下落不明。后死去的人都没人掩埋,各家各户都坐着躺着大小不一的尸骨。路过的人推开一户人家,只见4具白骨整齐地躺在炕上,衣服或许是被人扒掉了,连一块布都没有留下。
  老旦病倒了,这一倒就是多半年。郭平原懂得些赤脚医生的诊疗,说他没病,就是饿得久了伤了元气。他受伤的身子骨原本就脆弱,几乎半年没吃过什么肉,天天只有一点菜汤糠团充饥,身子早已经虚得一塌糊涂。老旦的生命力让郭平原万分惊讶,这几乎已经是一具熬干的油灯了,竟还能够仅凭几口粥就能够继续喘气。在经历了西堤北那次死亡的惊吓后,郭平原骤然对老旦产生了巨大的敬意,并萌生出一种迷信式的崇拜,认为钟文辉的那一枪之所以没要自己的命,并非是那枝枪的问题,而是老旦的煞气保佑了自己。他从亲戚家牵来一只3个月大的黄狗,送给老旦看家护院以表心意,老旦欣然接受了。郭平原似乎顿悟了一些事情,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计较权力得失了,说话也和气得像个老妈子。公社对抢粮事件的调查也被他挡在外边,对老旦新的批判会,也因为他的保护未能召开。村民们对他的尊敬赫然提高,觉得这人已经变回了多年前那个给八路推车的乐呵呵的小平原子。
  在板子村人即将吃完最后一粒米的时候,国家的赈济粮终于到了公社,再分到各个大队。劫后余生的人们已经连欢呼的气力都没有了,只顾嚼着几乎已经忘记味道的麦粒和大米,饱吃一顿之后,便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哭了一阵,便开始有人喊“毛主席万岁”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喊起来,直到把干哑的喉咙都喊破了。此时艳阳高照,无风无云,天却突然下了雨。人们一下子噤了声,纷纷抬头看天,只见那雨下得密密麻麻,一根根小水柱直垂到大地上。村民们煞是觉得稀罕,连连称奇了!这难道还不是福兆双至的好日子么?不少人伸出舌头去尝。有人说这雨是甜的,有人说这雨是涩的,鳖怪说都不是,是一口的血腥气。不管怎样,村民们都觉得这雨毕竟是老天爷的恩惠,似乎可以看得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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