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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没有……翠儿是你老婆?”女人淡淡地说。
“嗯,俺老婆。”老旦略觉得心里平静,那惹祸的家伙也疲软了下去。他觉得面前这个南方女人不像家乡女人那么害羞,可能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吧?
“妹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
“哦,你男人哪?”话一出口老旦就觉得自己问得很笨。
“两个月前被鬼子杀了!”女人的回答不出所料。
“你叫个啥?”
“叫我阿凤好了……你的伤还没好,当心着凉,快把这碗野菜粥喝了,接着睡吧。”阿凤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也不知是什么,可味道还是不错,刚才梦里的味道应该就是它吧?他知道这必是极少的一点粮食了,战士们和女人们都舍不得吃,都给伤员们补身子了。
阿凤过来帮他掩了掩被单,她那披散的头发无意间扫过老旦的手臂和胸口,让他的心怦怦直跳。他鼓起勇气观察她的脸庞,照板子村的标准,这女人算是很俊俏的了,脸庞精致,身态婀娜,一双凤眼尤其出彩,虽然总是低着眼睑,眸子里的神韵却依然夺目。阿凤丰满的胸脯和女人特有的气味让久不见女色的老旦心猿意马,他两只手不自然地摊在两边,傻呵呵地喘着气。
阿凤把一包香烟放在老旦手上,轻声说:“弟兄们给你的,都盼着你早点好,带他们回去。”
“这里是什么地方?”老旦忙问。
“松石岭。”说罢阿凤就掀帘子出去了。
阿凤的手细滑白净,不像翠儿的那么糙,说话细声细气的,比翠儿可温和多了。想不到竟能得到如此标致人儿的悉心照料,一种幸福的感觉滑过心尖,让老旦浑身燥热了起来,肚子下面热烘烘的泛上一阵尿紧。
几天之后,杨铁筠终于在战士们的关注中睁开了眼。持续的高烧使他神情恍惚,红肿的喉咙里不时咳出黄中带血的痰粒,不过经验告诉大家,他死不了了。
老旦日夜过来照看他的伤势。上次在医院养伤的时候,老旦很留意医护人员调理伤员的办法,自己也体验了过鬼门关的经历,因此清洗伤口,囊肿排脓,以及放血降压的活儿,也都学到了一点皮毛。杨铁筠的右腿虽然流脓不止恶臭难闻,不过已经开始消肿,心跳也稳定了,这真是奇迹。这得归功于那些女人们,是她们精心研磨熬制的草药土方起了作用。
杨铁筠呆望着战士们,瞳孔仿佛随时都可能散开一样。老旦扶着他靠在床头的木板上,把一小碗温水喂进了他的嘴里。杨铁筠看到了他缺掉半截的腿,身躯发出了轻微的战栗,死死地抓住了老旦的手。
“咱们一共闯过来二十五人,现在咱们是在山里,暂时安全了!”老旦尽量把意思说得简单,担心刚刚苏醒的杨铁筠还在犯迷糊。
“其他……一百多个弟兄……都死啦?”杨铁筠费力地问道。
“嗯……他们都牺牲了……其中有二十多个弟兄原本已突了出来,是陈玉茗带他们折回去救咱们,可他们却没回来几个!”老旦话音低沉,微带哽咽。
“老哥,别说这些了,弟兄们没个啥,打鬼子哪有不死人的?没有你和连长,咱们又怎么过得来?大伙怎么舍得你们被鬼子捉去?能救而不去救,咱们也无颜苟且偷生啊!弟兄们都等着你俩好了领咱们回武汉呢!”陈玉茗语气镇静地说。此次突围一战,眨眼之间痛失那么多弟兄,他临危不乱,临时指挥有章有法。两位连长多日昏迷不醒,弟兄们之间弥漫着一种灰心沮丧的情绪,他自己纵是心急如焚,仍常常鼓励和安慰大家,故深得大伙信赖。
“有地图么?”杨铁筠问。
“没有,给丢在半道上了。不过乡亲们可以做向导,她们是从咱们和鬼子血拼的那个村子里逃出来的,在这里躲鬼子,她们知道出去的路。”杨铁筠竟然可以如此之快地从残疾的悲伤里摆脱出来,一恢复神志,脑子里考虑的全是任务和使命,老旦对他更添几分敬佩了。
“日军没有跟进来?”
“跟进来了一些,暂时还没钻到这么深的山里来。”
“这些女人……”
“就是俺说的乡亲们。”
“哦……”杨铁筠的脸色开始泛白,老旦立刻示意大家散开,然后轻轻地搀着他躺下,杨铁筠立刻又昏睡了过去。
经过这些日子的安心调养,大伙都精神都好了很多,虽然吃喝不比在武汉,但山里野味颇多,营养倒也充足。江西的几个兵深谙打猎,野鸡、山雀和山鼠,统统成了锅里的美味。女人天天都熬的草药和野菜粥喝得伤兵们个个红光满面,有个厚脸皮的伤兵甚至赖在床上不愿下地了。
老旦前日派一个湖北兵去外面打探消息,今上午才跑回来。说鬼子并没有再组织新的搜索队来山里摸人。鬼子的大部队还在往西边开拔,看来武汉方面战斗仍然在进行。老旦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路数,这么个四边不靠的地方,往哪边去都是鬼子,如何是好?
天变凉了。
山里开始落雨,一下就没个完。牛毛细雨绵绵不绝,像细刷子一样扫拂着山林。那雨丝随着阵阵微风飘来摆去,时而密时而疏,两天下来居然也把这山泡了个透,山上时不时有蓄积起来的水流冲将下来。好在这里都是绿树成荫的群山,不像老旦的家乡,打个喷嚏都会卷起一地的黄土,从这山上冲下来的水竟然干净透亮,丝丝香甜。
细心的女人们手把手地教战士们搭草房。他们先在地上打上结实的桩子,桩子上钉着网状的木架,然后铺上木板,再将草房搭在木板上这就成了一个悬空的房子。战士们原本都嫌麻烦,当见到从山上汇集而下的水从草房底下汩汩地流过时,就对这些聪明灵巧的女人们钦佩不已了。阿凤让战士们挖了三个很深的水坑,将这些小股的山洪蓄积起来,一个用来做饭喝水,两个用来洗澡。战士们再不用在半夜偷偷跑到湖边,冒着被鬼子巡逻艇发现的危险去挑水了。
这天,老旦一早醒来,雨还在下,只听得山里一片雨打枝叶的沙沙声,仿佛是蝗虫在啃着地里的庄稼杆子。空气里满是潮气,衣服和床缛都有一股又潮又臭的霉味,一拧恨不得出水。老旦身上的伤口虽已愈合,但在这潮湿的天气里愈发奇痒难耐,身上的痒勾起了心里的痒,抓不到挠不着,真是说不出的烦躁不安。
这些日子,战士们和这些逃难的女人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竟有了相依为命之感。大家的命都是从阎罗殿门口捡回来的,亲友与战友不断死去的打击已让大家变得沉默而坚强,很多平常架架巴巴的事情也顿时看开了。有几个兄弟已经在和女人们眉来眼去,动手动脚了。杨铁筠看得分明,却没吱声。弟兄们九死一生,女人们也是劫后余生的孤家寡人,有这点子心思毫不出奇,本就是一道扎不住的篱笆,哪怕就是一时的下半拉冲动,破了也就破了,活着还有点劲头。可是杨铁筠心中清楚,只要条件一允许,他们就得离开这里,不可能带她们一起走,此生能否再见只有天知道,这深山里的小故事,又有谁来传说?
老旦也是乌龟吃了萤火虫心里亮堂得很,不过他的想法与杨铁筠有些不同,弟兄们跟连长可不能比!人家天生出身就好,又读过大书留过洋。连长的女人一定是读书识字,细皮嫩肉,天天都换小衣子的娇娃子。老旦觉得这里有几个女人已经算很有姿色了,可他料想连长对这些头上长虱子,喂孩子不避人,擦屁股用草棍的村姑,指定是看不上眼的。袁白先生说过,管天管地,荏谁也管不了男人的旦,女人的裆,中华文化,一日就是五千年。这里一边是干柴,一边是烈火,两厢情愿的事又有啥不好的?再说了,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的命,哪还顾忌得了那么多?阿凤每天都来照料自己的伤情,自己见了阿凤不也是个心里长草——毛糟糟?
让纪律喝尿去吧!
每次阿凤帮他清理伤口的时候,老旦就会血流加速手心出汗,心里如同揣着七八个兔子似的乱蹦。尤其是大腿内侧的那个枪眼,本来就很痒,每次阿凤的小手一过,那不争气的东西就立刻起身敬礼,隔着衣服和女人打招呼。这感觉简直顶得上两针麻药,老旦根本感觉不到换药的疼痛。阿凤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但脸上仍然会浮起令他心醉的红晕。阿凤虽然害羞却手脚麻利,老旦不说话,她就不搭理,换玩药就走人。这些天天气潮湿,阿凤就没将洗过的绑带晾外边去了,只挂在这屋里,她自己的衣服也是腻乎乎的,今日干脆就穿着露肩的对夹小麻布褡裢,下身随意蹬了一条灯笼裤,就过来了。
老旦正斜着身子支在床边,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的雨发呆。女人的新打扮让他眼前一亮,他慌忙拎了拎出溜下去的裤衩。女人递来一个淡淡的微笑,酥倒了他半个身子。
“伤口还肿么?”女人把擦拭伤口的干布拿出来放到一边,洗了洗手准备干活。
“阿凤啊,俺伤口没事了,你不用再费心料理了,俺自己可以收拾自己。”老旦虚头八脑地应承着,心里却巴不得她的小手掀开自己的绷带。
“这天气不爽快,口子容易烂,你可别拿手去挠啊!”阿凤一边查看他的伤口一边说道。
“俺在武汉负伤,身上肿得多了十几斤肉,绑得像个粽子,不也活过来了?俺命大着呢!”老旦故作平常,得意地摆出一幅天地不畏的派头来。
“命大也不能一辈子啊!再说这里不比医院,什么药都没有。你看见那大黑蚊子了么?毒性大着呢,被它多叮几下肉就会烂的!”阿凤竟有些着急,老旦心中窃喜,忙不住地点头。
阿凤满意地看到,老旦上半身的伤口都快好了,结的痂也开始收边,露出白嫩的新肉。他腰上的窟窿也凹了进去,虽然有脓但是已经合了口。只唯独右腿这个令她每次都脸红的口子仍然肿胀,窟窿不大却难伺候,撅乎乎的像个小嘴,仿佛不愿意愈合似的。她哪里知道老旦每天做梦的时候经常挠来挠去,长好的又被他抓烂,只觉得这个烂腿的男人对她有些那个,那地方动不动就昂然挺立,触目惊心!这还是在养伤,要在平素岂不是要捅破了裤衩?虽然觉得害臊,可不知打几时起,她突然对照顾他那个特别的伤口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激动,一时竟希望那伤口不要愈合得那么快。
阿凤自打见到老旦对他便有些起眼,此人虽然浑身受伤又昏迷不醒,可仍然看得出身材伟岸,身板儿硬朗,立起来必定是条汉子。他生就一副方阔脸孔,浓眉大眼谈不上,却也比自己的男人长得开朗多了。他硬梆梆下冲的鼻梁和憨中带倔的嘴角,配上他满脸黝黑的皮肤,让丧了男人的阿凤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和莫名的悸动。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比划,两条臂膀的腱子肉紧绷绷的,一动就呼呼带风,那一双大手满是褐黄的老茧,透着使不尽的力量。最让阿凤另眼相看的是这男人对自家老婆的惦记,听着他在梦里的念叨,阿凤竟有一次无法自控地轻抚他的额头了。
“阿凤,这些天生受你了!”老旦自感这句话比较得体,“咱们脏兮兮的,战士们都很感激妹子们,咱们很过意不去哩!”
“这算不得什么,你们在这里,我们心里可踏实了。我们原来每天哭丧个脸,哪也不敢去,什么吃的都逮不着,总挨饿。遇上你们,这是我们的造化啊!”阿凤在老旦的伤口上糊上了自己熬制的草根子药,用手轻轻地划着边,再擦去流下来的药糊。
“你有娃么,阿凤?”老旦身体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忙转移注意力地问道,可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
“有两个,大的去年突然得了病,等抱到十几里地的老郎中那里,只一刻就断了气……小的本来这次背进山来的,鬼子在后面追,我们拼命跑……”阿凤身体熟悉的感觉也来了,可一听到他提及伤心事,一时竟顿住了。
老旦顿时不知所措,可又急切地想知道她另一个娃子的下落,忍不住又问道:
“那么……小娃子呢?”
“……路上俺只觉得身上好像中了一枪,当时只顾拼命跑,没敢停下来细看。好容易歇口气,放下来孩子,摸着子弹就钉在我的背上,一看孩子竟已经死了……”阿凤两手绞在一起,头含在胸口上,痛苦的回忆让她浑身抽搐!老旦骤然间看见了她的眼泪。
“子弹正穿过孩子的肚子,他连个气儿都没出就死了……他还替我挡了子弹啊……为什么不是我替他挡呀……啊啊……”
女人猛地号哭了起来。老旦的心也跟着猛地栽了个跟头。这个苦命的女人,男人死了,孩子也死了,亲人都死了,以后可怎么往下活?自己毕竟还有女人孩子可以挂念,毕竟还有个盼头和希图的景,而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痛恨自己为啥哪只驴叫牵哪头,把个俊俏的女人惹得哇哇大哭,也弄得自己心里怯怯的,别让弟兄们以为自己在欺负她哩!
女人已经哭得花枝乱颤不可收拾。老旦笨拙地去捉她的手,她只抽了一下,却没有拒绝。她的小手冰凉,却满是滚烫的泪水。
老旦把阿凤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温热的手心,一时心乱如麻。他非常想用言语来安慰这个女子,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生怕再说什么笨蹩话让她更加痛不欲生。他更想把阿凤抱过来,捧着她哭红的脸蛋嘬上几口,如果可以让她少一点心痛,哪怕这妹子抽自己几个嘴巴子也是心甘的。他伸手去擦女人脸上的泪水,阿凤避开了,脱开双手去推老旦的身子。头脑发胀的老旦再不犹豫,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腰,一头拱在阿凤的胸前。阿凤大惊,却不敢叫,只用手死掐老旦的头。她的褡裢已经被自己的泪水湿透,一双奶子被紧紧地压在这个汉子满是伤痕的头上。她心头乱跳,呼吸起伏。挣扎之间,她突然感到胸前一阵热烫,低头一看,男人泪如泉涌,那泪水正热辣辣地打湿在她的胸脯上……
时间凝固了,二人就这样相拥而泣。女人不再挣扎,任由自己的眼泪砸落在他的头上。此刻老旦的心揪成了一团,他像个孩子一样眼泪鼻涕横流,他宁可被阿凤掐死也要拼命享受这一刻的温馨。他的手也掐进了女人光滑的背,发自心底的脆弱奔涌而出,两个原本坚强的人,此刻都向对方无声地敞开了……
“老哥!”门口有人轻声喊道,是陈玉茗的声音。
二人闻声,立刻像弹簧般地跳开,老旦腰上的伤口险些又崩了。
“啥事?进来!”老旦用被单胡乱擦了把脸,大声问道。
“有鬼子!”陈玉茗掀帘子进来,说完三个字马上就缩了回去,他一脸知情的样子,估摸早已听到了二人方才的动静。
老旦脑子嗡的一声,他一个箭步跳到床边,摘下大枪和军服就要往外走,骤然的起身让他感到头晕目眩,险些摔倒。女人大惊,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老旦惊讶地看着她,女人的眼中满是柔情,泪水又在眼里打转了。
“小心点,把衣服穿好!”她怔了一刻,已恢复常态,慢慢地帮老旦穿上衣服,又用手摸了摸她刚才掐过的地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让老旦感到如此亲切和温柔,真恨不得再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亲上一亲。良久,他拿下那个蓝布包,塞到女人手里说:
“替俺收好喽,俺要是回不来,就算是个惦记物了……别怕!”不等女人弄清楚包里的是什么,老旦已经掀帘子出去了。
战士们已经都荷枪实弹地集合了。陈玉茗见老旦出来,立刻招呼哨兵过来。
“大概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