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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越两日,生凌晨起,揽衣向堂西绿窗内而立,背面视井檐。不知此时娇亦起,在隔窗内理妆矣。生诵东坡诗曰:“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
娇闻之,自窗内呼生曰:“君有乡间之念乎?”生因窥窗语娇曰:“衷肠断尽,惟有归耳!”娇曰:“君果诞妾邪。既无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岂无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则若何谋之?”娇曰:“日间人众,无可容计。东轩抵妾寝室,轩西便门达‘熙春堂’,堂透荼(艹縻)架,君寝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霁,君自寝所逾外窗,度荼(艹縻)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当与君会也。”生闻之,欣然自得,惟俟日暮,得谐所愿。至晚不觉暴雨大作,花阴浸润,不复可期,生怅恨不已。因作《玉楼春》词,以写怏怏之怀。词曰:“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 匆匆已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
生晨起,会娇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缀词示之。娇低声笑曰:“好事多磨,理固然也。然妾既许君矣,当别图之。”
是日,生侍舅从邻家饮,至暮醉归。且思娇早间别图之言,疑娇之不复至也,又沉醉睡熟。娇潜步至窗外,低声呼生者数次,生不之觉,娇怅恨而回。又疑生之诞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缕发,书盟言于片纸付娇。娇亦剪发设盟以复于生。虽极意慕恋,然终无便可乘。
一日,生收家书,以从父晋纳粟,补阆州武职,以生便弓马,取生归侍行。娇顾恋之极,作诗送行,诗曰:“绿叶阴浓花正稀,声声杜宇劝春归。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生得诗,和韵以复,诗曰:“密幄重帏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文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拚金缕衣。”
生终以娇“绿叶阴浓”之语为疑,又成一词,寓《小梁州》以示娇。词云:“惜花长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楼。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漫回头。 殷勤分付东园柳,好为管枝柔。又恐重来绿成阴也,青梅如豆,辜负梁州,恨悠悠。”
娇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词复之,词云:“君去有归期,千里须回首。休道三年绿叶阴,五载花依旧。 莫怨好音迟,两下坚心守。三只骰儿十九窝,没个须教有。”
自后生从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卧,饮食起居,无非为娇兴念,以致沉思成病。因托求医,至舅家。数日,无便可乘与娇一语,至于饮食俱废。舅、妗为之皇皇,医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劳思所致,终不能知生之心。数日,病小愈。一日,舅出报谒,生因强步至外庑。方伫立,俄而娇至生后。生骇然。娇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来问兄之病。”生回顾无人,因前牵娇衣,欲与语。娇曰:“此广庭也,十目所视,宜即兄室。”生与之俱,及门,忽双燕争泥坠前,娇因舍生趋视。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娇前,娇大骇,生乃引去。至暮,复会中堂,娇谓生曰:“非燕坠则湘娥见妾在君室矣,岂非天乎!”
一日晚,娇寻便至生室,谓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约,妾尝思之,夜深院静,非安寝之地。自前日之路观之,足以达妾寝所。每夕侍妾寝者二人,今夕当以计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时来,妾开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娇变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驹过隙,复有钟情如吾二人者乎!事败当以死继之。”生曰:“若然,予何恨乎!”是夜将半,生乃逾外窗,绕堂后数百步,至荼(艹縻)架侧,久求门不得。生颇恐,久之得路至‘熙春堂’,堂广夜深,寂无人声。生大恐,因疾趋入,见娇方开窗倚几而坐,衣红绡衣,下白丝裳,举首向月,若重有忧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抉窗而入,娇忽见生,且惊且喜,曰:“君何不告,骇我甚矣!”生乃与娇并坐须臾,即携手入帏,解衣并枕,两情既合,娇啼百态,不觉血渍生衣袖。娇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为他日验。”有顷,鸡声催晓,虬漏将阑,娇令生归室,因嘱曰:“此后日间相遇,幸无以前言为戏。”因口占《菩萨蛮》词以赠生:“夜深偷展窗纱绿,小桃枝上留莺宿。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脉脉愁无那。特地祝檀郎,人前口谨防。”
生亦口占答之:“绿窗深伫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 雨云情散乱,弱体羞还颤。从此问云英,何须上玉京。”
自后,生夜必潜至娇室,凡月余无有知者。岂期欲火所迷,俱无避忌。舅之侍女曰飞红,曰湘娥,皆有所觉,所不知者娇之父母而已。娇亦厚礼红等,欲使缄口,红辈亦未之敢发。
俄而生以父书促归。既归,则寝食俱废,乃托人微言于父母,遣女媒求娶娇为妇。而私嘱媒致书于娇。略云:“前日佳偶,倏尔旬余。松竹深盟,常存记忆。自抵侍下,无一息不梦想洛浦之风烟也。家事、经史,非惟不复措念,纵一勉强,不知所以为怀。天启其衷,冰人遄往,未审舅妗雅意若何?倘不弃庸陋,则张生之于莺莺,乌足道哉!好事在兹,喜不自制,幸相与谋之。新霜在候,善加保卫。”媒得书即往,殷勤致命。舅曰:“三哥才俊洒落,加以历练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内兄弟不许成婚,似不可违。前辱三哥惠访,留住数月,甚能为老夫分忧,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条有碍,以此不敢形言。”媒氏再三宛转,终不能得。次日,妗再置酒款媒,娇侍立于侧,知亲议之不谐也,心怀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语耳。酒散,适娇至媒前剔灯,媒因私语娇曰:“子非厚卿之私人耶?厚卿有手书,令我致子。”娇竦然微言应曰:“然。”泪坠言下,媒为之改颜,遂探书授娇。娇收置袖间,未敢展视。妗起,娇亦随妗入室。次早,媒再请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无不可,第以法禁甚严,欲置老夫罪戾也!”媒知其不就,因告归。舅又命妗酌酒与媒为别。娇因侍立,私语媒曰:“离合缘契,乃天为之也。三兄无事宜来。妾年且长,岁月有限,无以姻事不谐为念。”因出手书,令媒持归,以复于生。媒既归,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娇书与生。生展视,乃新词《满庭芳》一阕也:“帘影筛金,簟纹织水,绿阴庭院清幽。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长记当时月色,小窗外情话绸缪。因缘浅,行云去后,杳不见踪由。 殷勤红一叶,传来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间阻,恩爱成休。应是朱颜薄命,难陪伴俊雅风流。须相念,重寻旧约,休忘杜家秋!”
生览诵数遍,殊不胜情。每对花玩月,不觉泪下。
初,生与成都府角妓丁怜怜最善。怜敏惠殊俊,常得帅府顾盼。生方妙年秀丽,怜怜尤见倾慕。生自秋还里,怜怜屡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陈仲游,亦豪家子也,见生每置恨于临风对月之间,因拉生往成都,遂同至怜怜家。怜喜甚,杯酒话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怜怪之,委曲询生,终不言。怜意其碍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侍仲游寝,而自荐于生。枕边切切诘生所以不见答之故,生乃具道与娇相遇之情。怜问曰:“娇娘谁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怜又问:“其质若何?”生曰:“美丽清绝,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风韵过之。”怜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娇娘,又且美丽若此,岂非小字莹卿者乎?”生燥然曰:“尔何由知之?”怜曰:“向者帅府幼子将求婚,酷好美丽,不以门第高下为念,但欲殊色。常捐数千缗,命画工于近地十郡求问,伺隙绘人家美女以献。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莹肌白,眼长而媚,爱作合蝉鬓,时有忧怨不足之状。常至帅府内室见之,因记其姓字,果是否?”生曰:“子所言,如亲见其人矣。”怜曰:“宜子之视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每见其图,佇目不能去,第恨不睹其人。今后至彼,愿以旧鞋丐我。”生诺之。次日抵家,因追念怜怜“天上人”之语,再期杳杳,伤感成疾,困卧累日。父母惊异,询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梦寐绝怪将不能免,必须求善能驱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为鬼物所凭,必当远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闻巫言,大惊惧,以为诚然。于是议令生往舅家避厄,择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许之。娇时在父母旁,闻生有来期,喜慰特甚。生亦随觉病差,父母以为得计。
生至舅居,遇娇于秀溪亭,两情四目,不能自止。暂叩寒暄毕,生欲入谒舅。娇止之曰:“今日邻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宁玩赏牡丹,至晚方归,姑止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乃与娇并坐亭上。娇因谓生曰:“君养慑不如平时,何故?今复来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予?自相离之后,坐不安席,寝不着枕。中间请命严君,冀谐媒妁,而天不从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风台雪榭,无一而非牵情惹恨之处。百计重来,以践旧约。今子乃有‘复来何干’之辞,予失计甚矣!”娇愧谢曰:“君心果金石不渝,妾何以谢君?”因相与欢,移时,同步入室。生至其旧馆,向时所书诗词,濡染如新,怅然自失,复作《鹧鸪天》词以记之,云:“甥馆睽违已隔年,重来窗几尚依然。仙房长拥云烟瑞,浮世空惊日月迁。 浓淡笔,长短篇,旧吟新诵万愁牵。春风与我浑相识,时遣流莺奏管弦。”
至晚,舅妗归,生拜谒甚恭。舅问生曰:“闻三哥微恙,想二竖子遁矣。”生谢曰:“惟舅舅怜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赐,没齿不忘。”舅妗劳勉之。生就室。自后与娇情意周洽,逾于平昔。住数月,情意益厚,生因忆丁怜怜之言,求旧鞋于娇。娇力询生曰:“安用敝履为哉?”生不以实告。娇不许。
舅之侍女飞红者,颜色虽美,而远出娇下,惟双弯与娇无大小之别,常互鞋而行。其写染诗词与娇相埒。娇不在侧,亦佳丽也。以妗性妒,未尝获宠于舅。常时出入左右,生间与之语。娇则清丽瘦怯,持重少言,佇视动辄移目。每相遇,生不问,娇则不答。戏狎一笑,则使人魂魄俱飞扬。红尤喜谑浪,善应对,快谈论。生虽不与语,亦必求事以与生言。娇每见之,则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红亦与之亲狎,娇疑焉。生久求娇鞋不获,一日,娇昼寝,生偶至其侧,因窃鞋趋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飞红适尾生后,见生遗鞋,红乃疑娇所与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归室索鞋,毋有也,因怏怏于怀,遂作《青玉案》词以自记。词云:“尖尖曲曲,紧把红绡蹙。朵朵金莲夺目,衬出双钩红玉。 华堂春睡深沉,拈来绾动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芦花明月难寻。”
及暮,娇问生索鞋,生曰:“此诚我盗去,然随已失之,谅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娇乃止。盖飞红拾归,以付娇也。然娇以此愈疑生私通于红矣。一日,见红与生戏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诟红。红颇憾之,欲以拾鞋事闻妗,未有间也。后遇望日,众出贺舅妗,娇在焉。飞红因语娇所履之鞋,扬言谓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遗之鞋也。”娇变色,亟以他事语舅妗。会舅妗应接他语不闻。娇因大疑生使红发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中堂相遇,不复求便以见生。女工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卧皆是也。生亦无以自明。一日,生不意中漫于后园纵步,适于花下见鸾笺一幅,生取而视之,乃《青玉案》词也。
“花低莺踏红英乱,春心重,顿成愁懒。杨花梦断楚云平,空惹起,情无限。 伤心渐觉成牵绊,奈愁绪,寸心难管。深诚无计寄天涯,几欲问,梁间燕。”
生披味良久,意谓娇词,而疑其字画颇不类娇所书,因携归置于室中书案之上,欲询娇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笼养能言鹦鹉一只,甚驯。娇过其侧,戏以红豆掷之,鹦鹉忽言曰:“娇娘子何打我也。”生闻之,亟出室招娇。娇不至,生恳之方来。娇入生室,正凝思不言,忽见案上花笺,因取视之。良久,目申生不语。移时,生曰:“子何时所作也?”娇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娇亦不应。生力究之,娇曰:“此飞红词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诈妾!”生力辨,娇并无一言。徘徊良久,长吁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尔相会愈疏。娇终日熟寝,间一二日才与生一见,见亦不交一言。凡月余,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迳造娇室,左右寂然,惟见窗上有绝句一章,云:“灰篆香难炷,风花影易移。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生察诗,知娇之为己也。乘间语娇曰:“再会以来,荷子厚爱,视前时有加焉。迩日形似之间,不能不为子所弃,何今昔异志乎?”娇初不言,生再诘之,娇潸然涕曰:“妾自遇君后,常恐力日不足。今者君弃妾耳,妾何敢弃君。抑君意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天自誓,以明无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娇曰:“君偶遗鞋,飞红得之;飞红偶遗词,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耶!妾不敢怨君,幸爱新人,无以妾为念。”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迩日见子若有忧者,人之情态岂难识哉!子若不信前誓,当剪发大誓于神明之前。”娇乃回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娇曰:“若然,后园中池正望明灵大王之祠,此神聪明正直,叩之无不响应。君能同妾企祠大誓,则甚幸也。”生曰:“如命。想明灵大王亦知予心之无他也。”娇乃约以次早与生俱游后园,临东池畔,遥望大王之祠,两人异口同声,拜祈设誓。其辞累千百,不能备载。誓毕,携手而归,恩情有加焉。生自此亦不复与飞红一语。红察之,因大憾。
一日,生因纵步至后园牡丹丛畔,忽遇娇先已在彼,遽拥抱求欢,娇正言却之,乃解。遂相与携手而过别圃,不觉飞红亦自后潜至,见生娇并行,因促步返舍,语妗曰:“天气晴暄,可入后园,牡丹盛开,能一观否?”妗可其请,遽命红侍行。至园中,瞥见生与娇并行亭畔,左右俱无人。妗因大疑,因呵娇。生乃狼狈返室,惆怅不已,知为飞红所卖。无以自释,强作一词《渔家傲》写其悒怏,云:“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捱,相看冷眼谁瞅睬。 镇日愁眉如敛黛,阑杆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终须还了鸳鸯债。”
越二日,生自觉无颜,乃告归,舅妗亦不留之。娇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