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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黑黑!你在哪里?
我连你的真实姓名都茫然不知,我没去打听过,反倒把你忘却了,忘了整整6年。现在,我永远不会再忘记,想志也忘不了。只要我还活着,我会一直为你祈祷,祝你早日康复,治愈我们加于你的肉体和心灵上的创伤。如果你愿意,尽管向我报复。把我血淋淋地抽上三日三夜,打得我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喉咙没有进气的份儿。我不会求饶叫停。如果你叫我割下右手,我也遵命,把手伸进饲料粉碎机,只消一秒钟就行,像那天小李一不小心……快别这么变态地狂想!没有用的!现在什么也洗不掉我记忆中的血污。大错已铸成,覆水总难收。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将永无宁日,经受着良心的拷问,噬脐莫及。死后,我会下十八层地域。我理应受到天谴!
21 朋友及其它
就在我沉溺于对张黑黑的回忆中不能自拔的那段日子里,凉水泉有10来个知青离开了北大荒,一去不复返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北京的高于子弟。“7只大苍蝇”飞走后,有一段时间,他们宿舍就剩下文一个人,他利用这个独居的机会斗胆学起了算命。我颇怀疑他究竟对这玩艺儿有几分诚心,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居然赢得小小名气。白天晚上都有问卦的人,有些甚至打外村远道而来,搞得他没时间读自己心爱的书,连休息的时间都搭上了。他虽时有抱怨,但看得出他端的热衷于向别人讲述他们的命运。
几乎所有没希望通过上学或参军回城的知青都来找过他。他们只关心同一个大问题:我这辈子还有没有可能回城?如果有可能,什么时候?什么办法?但这个问题颇难启齿。文知道大家的心思,他也是个回不了城的知青。
我听说他有好几套算命的路数。有时他用《易经》里的八卦图,有时他只要来人在纸上当场画几样东西,如小河、蛇、癞蛤蟆、树、鸟等等。他还问一些古里古怪的问题。
“你喜欢秋天的月亮还是冬天的太阳?”
“你喜欢你家围着砖墙、木栅栏,还是什么都没有?”
“你想要一把什么样的锁?金锁?银锁?铁锁?”
他的问题困人而异。我很好奇,不知他会问我什么问题。但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个问题都没问,也没摆什么八卦图。他只是直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我感到他并不在看我,他在用他的天目探寻我内心深不可测的秘密。然后他才开了那张著名的铁嘴,一板一眼地说:“你是个劳碌命,得一辈子孜孜不倦地工作。你爱的人,不能跟他结婚;跟你结婚的人,你并不真爱他。他倒不坏,聪明,也本分。你会和他生一个儿子,然后离婚。你这一生不能依靠任何人,全得依靠自己。你最终会回北京,还会去很远的地方,你会见很多世面。冒险、成就。孤独、焦虑,这些都在你的命里。总的来说,你的命不坏。你的晚年身体很好。”
我笑了笑,出于对他的礼貌。心里却不以为然: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什么丈夫、儿子、见世面、晚年,真让我暗中笑痛肚子。文,你根本不知我的命。我自己知道!我不会有什么好运,因为我不配。像我这号人,又傻又傲,懦弱虚荣,病态荒诞,一钱不值。我这一辈子,于己无益,于人倒可能有害。我还是早点儿把它了断算了。等着瞧。巴,你会吓一大跳,我敢保证。
其实那天我并不是特地找文算命的,我的朋友方想算她的命,但又和文不熟,她知道我和文是同校同学,就把我一同拽了去。
方和我同龄,上海人。“文革”前她也在拔尖儿的上海中学读书,但她的父母不是干部,只是普通职员,并无权势。方从1969年就来猪场干活,开始时她不怎么说话,谁也不多注意她。那时袁和我过从甚密,袁走后,我渐渐发现方不但聪明,还很热心,是个可信赖的朋友,我们这才交往得多了起来。现在轮到她坐在文的面前。
文叫她洗一副牌,“你得诚心做,否则结果不准。你一直洗,洗到自己觉得满意为止,然后把牌给我看。”
方洗了又洗,我看得出她很紧张。最后她洗完了,文把牌翻出来,开始解说。他先是讲方的父母和家庭,然后又讲她的童年和个性,至于她的命运,我记不清他的确切用词,他说的似乎并不很乐观。她也得一生勤劳地工作。每个人都得努力工作,他这么说真是万无一失!她将来干的活儿既辛苦,又乏味,而她似乎没有太多选择。她25岁那年会嫁给一个嫉妒心很强的男人。虽然她不会爱这个人,但为了他们的儿子,她会一直做他的妻子。她命里会很孤独。将来她会失去最好的朋友。现在他讲得有点儿眉目了,但老话有言,“瞎猫还碰上死耗子呢”,就算说对了,也是蒙的。这之后,她会越发没人倾诉衷情。虽然最终她也会回上海,但更多的苦恼等着她……文的铁嘴不停地说着,我真想叫他即刻闭嘴!
“你别听他的,方,他算的命全是瞎扯!他算我的命就没一点儿准。”我们一走出门,我就感到有义务安慰方几句。
方一言不发。后来她对算命这件事避而不谈,但她有好几天明显地若有所思,我想她是大把文的话当真了。在这点上,她倒有不少同伴,村里的许多人都将文奉若神明。算命这件事到底也给文惹了麻烦,他被记了一大过,载人了档案。批评他的材料在整个兵团公布,杀鸡儆猴。
问题出在哈尔滨来的知青老乙身上。文给他算命说他得到35岁那年才能娶上媳妇,这媳妇不是黄花闺女,而是一寡妇。我们听后只觉得好玩,哈哈大笑也就过去了,老乙却把它放在心上。之后,有人听见他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35岁娶一寡妇?”这样一来,他成了村里的笑柄,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老三十五”。老三十五后来回家探亲,家人带他去看病,医生认为他精神上有点问题。但他没能像他家人希望的那样办病退,而是把文给连累上了。
这下文该汲取教训了!有时他对所谓命运信之过于执著,一点也不照顾别人的感情承受能力。但在我看来,对文的惩罚有失公道:毕竟他没有主动于这营生,算命的人都是自己找上门去,央他求他,他无法回绝,这才干的。他为别人算命,没得一文钱的好处。
再说了,难道这个地区的知青因为他的话全都一下变得迷信起来?文相信人的命因缘前定,其他人相信他的话,我相信奶奶的故事,我还相信冥冥中苍天有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许我们真被农民改造过来了,但为什么中国的农民这么迷信呢?
过去我把这归咎于农民的文化程度低,加上统治阶级施行愚民政策。现在我看得深一层:农民迷信是因为他们对许多事无能为力。他们不停地遭遇天灾人祸,但仍心怀憧憬,为他们自己和子孙后代。他们生活得越艰辛,对将来的憧憬就越痴迷。他们信天信命,信因果,信来生,因为这辈子他们几乎不再有机会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个人早早晚晚都会变得迷信起来,不管他有多聪明,受到多么高深的教育。如果我不是自己成了农民,我永远也不可能了解这一层。
知青现在都变成了农民,我们拿的是农业户口,回城希望渺茫。但我们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因为我们中的许多人都不愿放弃,甘心接受命运的安排。一天晚上,方和我一起在猪场干活,接生猪崽。我们边等边聊,突然,方迎着我的目光说:“瑞,你知道我想什么?我来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我希望中国和苏联打起来!打成第三次世界大战更好!原子弹、氢弹,要炸就炸。我们也许都一块儿炸死,我不在乎是否炸得粉身碎骨。如果我大难不死,我也许可以回上海,荣归故里。”
“我懂你的意思。”我点点头,心里有些诧异。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文静而谨慎的女子,极懂得自我克制,言行合情合理,万没想到从她口中蹦出这番壮怀激烈的言辞。同时我深为感动,她对我说这番话得对我寄予多大的信任!说到第三次世界大战,叔叔不就为此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么?方要是对一个不合适的人说这些话,她准会惹祸上身。
短短一段对话成为我们俩终身友谊的肇端。万马齐暗的年代,几句话可以包含非常丰富的意味。我立刻看到方和我精神上同为一宗:我们立志来到北大荒,现在梦想成了泡影,但我们还被迫留在这里。在村里,我们所能做的事就是干活、吃饭、睡觉。年复一年,我们种庄稼、养猪。创造出来的剩余价值,如有的话,也被“劳心者”消耗殆尽。这样的生活了无意义,令人难忍。方盼望打第三次世界大战,我则驱赶不走自杀的念头。
自杀,想来不会太难,我敢肯定下得了手。真希望有一把奶奶故事里的短剑:饮碧。我会一剑刺进胸膛,看鲜血飞溅,像一把打开的腥红色的扇子。我渴望以此形式一死!可是这把剑在一口古井的井底,我最不愿意就是跳井!邻近村里有个知青就跳了井。还有一个人去年冬天把自己炸成了碎片,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干的,黎明时分他去挖排水壕沟的炸药,结果出了这样的事。大冬天挖沟本来就是一个馊主意,土冻得比石头还硬。
我还有其它什么选择?仰毒?猪场药箱唯一一把钥匙倒是在我手里。滴滴涕,敌敌畏,这些药的任何一种,只要有足够的剂量,都能送我上西天。要不就采用最传统的死法:上吊。猪号的房子真是专为上吊者而造的,有这么多的横梁,每根都又长又结实,一,二,三,四,五“……从头到尾整整48根,挑一根我喜欢的,用细一点的绳子。夜里没人会来,有大把时间慢慢死。
我听见平原上的狼嗥,想走出去看它们一眼,可它们跑走了。这儿的老鼠带有一种神秘的病毒,叫做虎林热,我们团有几个知青就得了这病,死了。我看见这种背上有三道黑纹的老鼠也不躲开,但这病偏不愿亲近我。
团里有几个知青在扑灭山火时献身。他们不顾风助火势,顶风救火。就在被火吞噬的时候,他们高呼“毛主席万岁”,护着胸前的毛主席像章,这样他们成了革命烈士。
成为革命烈士这个念头已不能再打动我。相反,我常常动点儿反革命的脑筋。凉水泉离国境线乌苏里江不远,走几个小时就可以到那儿。
半夜跳进江中,轻轻游向对岸,也许今晚我福星高照?再见,我的祖国!“工人阶级无祖国,”谁说这话来着?马克思还是列宁?赶快!边境哨兵不知何时就会巡逻过来。狗拼命叫,突然一道电光划破长空,子弹像雨点飞来。我被击中了。“回来!”“回来!”“不!我决不回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连累家人。我带着背上的伤奋力向前游,一直游到江底……
想到这儿我忽然记起,江的对岸是苏联。我的白日梦仍是肥皂泡,跳出油锅又落入火堆。就算我渺如尘芥,也不愿意死成这样。
我品咂着各种自杀方式,渐渐回忆起了我在听奶奶的故事时感到的那种锥心的悔恨。在那个形势下,我别无选择,城池沦陷,若不想落入敌手,受尽凌辱而死,惟有自刎。但眼下,何苦匆匆?真想死,哪个晚上、哪种方式都是现成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本是无名,J、卒,生死不在他人眼里,又何必非死在今天不可?拖到明天再说。过去我太冲动,欠思量,一错再错,形如覆水,我不能再犯致命的错误。
来北大荒就是个致命的错误。如果砍了我的一只手,让我回北京重头来过,我也干。当时我就这么想,我的三个知心朋友,方、丽雅和老宋,也都愿做这笔交易。
我和丽雅成为朋友是因为方的缘故,她俩在上海读中学时就是亲密朋友。丽雅与方不同,她出身于资本家家庭,1949年前家道富裕。丽雅从不说起她的父母,我想他们一定像丽雅那样,很高傲。在我所有的朋友中,丽雅是最有天分的。她会弹钢琴、画画、写诗,而且她长得非常漂亮,月牙眼,亮晶晶的,红润的双腮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她在人前总是笑,人后才流露其它的情感。我也喜欢这样,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不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
所以丽雅和我不必用语言表达彼此感受,我们心有灵犀,我可以轻易地透过她的假面看出她的志向、她的孤高、她的自卑和积在心中的悔意,我看她就像看我自己。在我们之间,言辞是多余的,只会给感情的交流带来妨碍。我和丽雅见面时,我们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儿,但我常常想别人为什么觉察不到隐藏在丽雅满面春风背后的辛酸。她来北大荒的故事不是什么秘密,村里的每个人都耳熟能详。
1968年秋天,上海第一次送知青到北大荒。北疆的生活激发了丽雅和方的无穷想象,她们双双报了名。几天后,方接到了批准的通知,而丽雅没通过政审:她的父母是资本家,到边疆工作政治上不够可靠。
得知这个消息,丽雅搬出了父母家,还给他们写了一封信,声称和他们划清界线。但这还不行,后来她又写了大字报公开谴责她的家庭,到了这个分上还是没得到批准。方和其他人离开上海的那天,丽雅到火车站送他们。她溜上火车,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呆了四日三夜,车到虎林站时,她走了出来,呈上一份血书,发誓扎根北大荒。领导被感动了,终于让她留了下来。
4年过去了,丽雅前途渺茫。其他知青的父母都疼爱自己的孩子,想方设法把孩子弄回城,而丽雅和家庭断绝了关系,她离开上海前的举动令她父母大失颜面,现在她又怎么能出尔反尔,回过头去求他们呢?再说,即使他们愿意帮忙,也苦于力不从心。
结果,丽雅在凉水泉呆了整整10年。她是1979年和最后一批知青一起返沪的。后来她老觉得腰酸背疼,不知道患上了癌症。再后来她动了几次手术,吃了很多苦头,终在1993年永远离开了人世。对她来说,去北大荒名副其实地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另外一个朋友老宋面临不同的难题。她那年已经26岁,是我们村里年纪最大的知青,比方、丽雅和我都大4岁。村民背后开始叫她老姑娘。她在北京的父母对她的终身大事愁得要死,但老宋对我们说,她绝不在北大荒嫁人。老姑娘就老姑娘,她不在乎。
事实上,方、丽雅、老宋和我,我们四人在一起发过誓,只要人还在北大荒,就决不言婚嫁。我还清楚记得我们说这番话时的情景:那是8月末一个晴朗的下午,早些时候一阵暴雨洗刷了大地,整个天空一尘不染。我们四人手拉手走出村,路边野花成行,收割过的麦地绿茵茵的,一望无际。南风乍起,温暖而湿润,抚摸着我们的脸颊,吹乱了我们的短发,我们一路走到小南山。
在路上我们畅谈未来,扬言不结婚,4个人终身做最好的朋友。只要不结婚,我们就可以每两年享受24天的探亲假,其余的时间我们拼命攒钱,制定计划,盼望下一轮休假。一年又一年,到我们再也走不动了,我们就说好一齐去见上帝。
正说着,一道彩虹梦幻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个好兆头!飞越天际的七色桥,你要把我们引向何方?即使我们时运多艰,你是不是在告诉我们,有些欢乐还是可以享受得到的?想想:如果我们还能活40年,那么就有20次的探亲假,总共有480天哩。差不多一年半时间我可以活得像个人样,即使剩下的日子得累死累活,也不算太坏。不管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