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第二天早上,从监狱紧张的气氛中,英雄知道计划已如期完成,他所受的的痛苦有了回报,他在世上最后的一个愿望得以实现,他的心坦然而满足。虽然知道敌人不会放过他,一定会拿他来报复的,但他毫不畏惧。随他们如何处置,他都欣然以对。不论他们让他怎样死去活来,他能失去的只有一条生命。
黎明将至,他从容就义。押赴刑场前,没有历代死囚被赐予的最后一杯烈酒和最后一餐好饭,我的英雄不需要这些来帮他面对死亡。他脸上带着微笑,虽然看不到东方划破黑暗的第一线曙光,但他已分明听到了远处隆隆的炮声,解放大军的队伍正势不可挡地迫近。新中国,像一个弥足珍贵的婴儿,就要诞生。
***到了这儿,我的英雄梦似乎已告一段落,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故事其实没有什么条理,只是为了叙述方便我才把它组织成目前的样子。原先我的梦既无开头,又无结尾,各种不同的场景漂浮交织在一起,像银河系里的星星,等着我去将它们一颗一颗地摘取,以想象和激情赋它们予生命。之后我再放手,让它们飘向太空,其面貌就有了些小小的改观。每次我读了一本书,看了一场电影,或从别人那里听来一个故事,我的梦便会增加几段情节;而原有的场面,若久置不用,便会黯淡,失去分量,终至消泯。所以这故事流动不定,英雄的身分也时有不同。头天他是一个痴情的恋人,第二无他会变成一个小女孩的相依为命的父亲,有时他是一介贫寒的书生,有时他是海员,在远洋轮船上做苦工。不论他以什么身分登场,他总是历尽艰辛磨难,年纪轻轻便绝命人间。那时我简直不能想象我的英雄会活到30岁。
多亏有了这个英雄,几年来我过着双重的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我和其他人一样上课下课,吃饭开会,上劳动课。我敢说我显得挺正常的,至少没人觉察出我有什么古怪。与此同时,我的全副身心却沉浸在一个遥远的梦里。日日夜夜,我走到哪儿,这个梦就跟我到哪儿,像一件无形的黑丝绒披风,包围着我。在这美妙的梦境中,英雄与我浑然一体。他的疼痛使我的肌肤为之战栗,悲苦伤着我的心。而这伤心却又那么甜蜜绝伦,这痛苦令人销魂。我兀自扮演着英雄的角色,忘了孤独,不再自卑,甚至忘了自己是女儿身。我既可以扮演女人,也可以扮演男人。我永远与我的英雄同行,他的成就,亦是我的荣光。我简直无所不能,只要我的想象力还没折断翅膀。
经过深挖第三层思想,我明白耽于幻想是件非常危险的事。转眼的功夫,就会大错铸成。但我甘愿冒此大险:试想如果生活中没有了这个英雄,一切将会变得多么乏味和冰冷,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趣?于是我放任自己在梦中与他相悦,一直到“文革”的来临。
1966年夏,有几个月我忙于革命,无暇顾及这位英雄了。其实在那段时间里,我的头脑全被另一位英雄的形象填满。这位英雄不是出自我的幻想,而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他便是毛泽东。“文革”前不久,毛的故事的开始在我们中间广为流传。
毛出身于湖南一个农民家庭,年轻时便赍怀了改革中国的雄心壮志。为了将来的斗争需要,他奋发读书,不但在课堂上,更多是在图书馆里自己阅读思考。他和他的朋友们故意在闹市中读书,训练自己集中思想的能力。有时他们一天只吃一餐饭,露宿在湘江边,为的是锻炼体魄和意志。狂风暴雨或烈日炎炎的天气,他们脱去外衣进行“雨浴”、“风浴”和“日光浴”。有一年夏天,他和一个朋友在湖南省内徒步作社会调察,走访了三教九流各阶层的人士:农民、商人、僧侣、县官、儒学家、算命先生……他们两人身无分文,以考验自己在恶劣环境中的生存能力。而他们的心胸却如此宽广,直可以拥抱整个世界。
这些故事使我怦然心动,这才是年轻人应具的情怀:充满创意、激情和友爱!和我们在一零一中所面对的现实真有天壤之别。在这儿,一点儿独立思考或创新举动都被视为异端。在遵守革命纪律的名义下,我们的自由全被剥夺,友谊也因分数上的无情竞争而遭扼杀。但是这些还不足以说明我在文革初期为什么如此热爱毛。
我敬爱他是因为他为中国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在过去40年间,他有6位家人罹难:第一位妻子杨开慧是他恩师的女儿,杨开慧在1930年被国民党逮捕,当时毛正在井冈山打游击。敌人对她说只要她公开断绝与毛的关系,就可以释放她,被她严辞拒绝,遂遭杀害,时年29岁。
杨开慧牺牲26年后,毛写了一首美丽的“蝶恋花”词纪念她。词里毛想象她就义之后,英魂飞上太空。在月宫里,吴刚为她献上桂花酒,而嫦娥则舒卷长袖为她翩然起舞。
除了这首词,我对毛的私生活和他与杨开慧的关系知之甚少。但这不成问题,我尽可以动用我的想象来填补空白。我似乎看到了他的不眠之夜:孤灯一盏,夜雨淋铃,萤火虫把他的心绪牵向他生离死别的爱人,思念的泪从不肯让人轻见……
除了他的妻子,他的弟弟毛泽民、大儿子毛岸英也相继为革命牺牲,毛泽民于1943年为新疆的军阀盛世才所杀,毛岸英则由毛亲自送上前线,死于朝鲜战场的空袭。毛与杨开慧还另有两个儿子,一个在杨牺牲后失散,另一个被迫害得精神失常。
我听了这些故事后深为感动,此后便以两种不同的方式热爱着这个人。和当时全国人民一样,我尊其为赋予大地万物以生命的红太阳,他是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1966年他虽是72的高龄,仍然伟岸健硕。他额头丰满,神采奕奕,透着一派伟人的睿智、健康与从容。
而在这个形象后面还有另外一个毛泽东,他是一个15岁少女暗恋的偶像。他永远年轻英俊,身材削瘦颀长,头发乌黑,眉心微攒,也许他在思索中国的未来和人类的命运?亦或正伤悼他早逝的妻儿?他重重的双眼皮,眼神温和,甚至带点忧郁。这个形象,全然不是光芒四射的太阳,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受伤害的人,一个悲剧英雄。像普罗米修斯,他把火种播向人间,自己却不得不忍受着宙斯的怒谴,被锁在高加索的山顶,肝脏夜夜受恶鹰的啄食。但他义无反顾,九死不悔。
我愿为这样的英雄作任何牺牲:去睡在墓穴里,喝下一瓶毒药,将利刃刺进自己的胸膛。是像朱丽叶那样殉情么?不对不对,我是说我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为了捍卫他的革命路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我的身体可以被枪弹射穿,骨头可以被砸成粉末,但我的一颗红心海枯石烂也不会改变,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息,我仍要高呼“毛主席万岁!”
比较这两种热爱,我不知哪一种更为强烈,我只知道当它们的能量汇集之时,我便好像成了一块燃烧的火炭,熊熊地散发着太阳的光焰。当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满天星斗便悄然隐人苍穹。开始我根本不曾意识到我梦中的英雄已被我遗忘,直到有一天,他不期然而然地又出现在我的梦里。
这时我在参加一个批斗大会,记得早些时候我曾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参加过这类集会。是6月还是7月,批斗的是谁,我已全然记不得清楚。(1966年从早到晚就是开这些大会,挨批的人数不胜数。过不了多久我就将它们全弄混了。)我只记得那天晚上一直下着瓢泼大雨,会议连续进行了好几个小时。大雨淋在来自北京各地八千人的头上,真像是火上浇油,随着一声声霹雳,“打倒某某某”的口号响彻云霄。愤怒的人们还时不时冲到球场中间对小一排黑帮们拳打脚踢,并拼命按他们的头。发言被迫中断,反正也没人在听。
批斗会仍在继续,我在雨中从头到脚瑟瑟发抖。为什么会感到这么冷呢?不是冷,是害怕。我不明白这些人何以对我充满仇恨?我做了什么坏事?哦,对了,昔日的革命者现在就是走资派,我们过去的奋斗牺牲现在全成了罪状。我的四周群情激奋,人们高喊着:砸烂狗头!炮轰!油炸!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革命群众把我团团围住。他们拽住我的胳膊,将它们扭在背后,把我的头使劲按低。这是有名的喷气式。他们解下皮带,用力抽打,结实的军靴踢在我的背上,旧日的伤口再度开裂。那是过去敌人留在我身上的创伤。我想开口说话,但我没法说,满嘴都是鲜血,而且根本没人要听我的。我的脖子上挂了一块沉重的木牌,上面写着我的罪行。细细的铁丝嵌进我的肉里,我并不感到疼,但我流泪了。过去我被敌人摧残得死去活来,从来都流血不流泪。如今我挚爱的人民对我恨之入骨,怎能让我不悲哀?“人们啊,我爱你们!你们被党内一小撮机会主义分子蒙蔽了,你们危险哪,党和国家危险哪!擦亮眼睛好好看看。巴!认清那些暗藏在你们身边的敌人!”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我得捱过这一轮羞辱折磨,活下去,有朝一日我会重新获得人们的信任,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们。革命的伟业万不能付诸东流……
我的英雄就这样又回到我的梦中。其后,我白天想着毛,晚上则与我的英雄同在。这两位我挚爱的人儿似乎势同冰炭,不能相容,害得我开始患上了失眠症。
13 在风暴中心
1966年5月至12月间,也就是文革最初的7个月,我所经历的一切使我终身难忘。奇怪的是在当时,我几乎第二天就忘了头一天是怎么过的,身边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形势变化太快,我太激动,大欢欣鼓舞,太忙,太累,太糊涂,太不知所措……但这些当时忘却的情景并非一去不复返,有些事后来偷偷地潜回我的记忆中,使我蒙受莫大的痛楚和羞辱。我敢说这7个月是我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日子,却又是最令人怀恋的日子。此前我从没对自己有过这么良好的感觉,此后也再不会有了。
“文革”一开始就使我激动,令我神往,是因为我突然感到思想解放了,说话自由了。过去一零一中的老师兢兢业业地教育我们,出数学、几何、化学、物理中最难的题来给我们做,然而我们的智力提高了以后又如何?比如说我们从来就不可以质疑老师得出的结论,如果有人胆敢这么做,即使他说得完全有理,也会被扣上骄傲自大、不尊敬老师的帽子而受到批评。与领导意见相左那就更不得了了,各级领导都是代表党的,反对他们就意味着反党,这个罪名足以把人送去劳改,关进监狱,甚至判处死刑。
如此,老师们制造着一个悖论:一方面,他们想把我们培养成聪明的、理性的、有头脑的人,另一方面,他们又强迫我们做老师的小绵羊。他们这么做,实际是栽了一棵病树,不久就会尝到结出的苦果了。
“文革”在1966年5月爆发,我感到自己活像传说里的孙悟空,被一座大山压了整整500年,现在终于自由了。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解放了我们,允许我们造反。作为一个学生,我第一个要反的便是我们的班主任林老师,她除了教书还管我们班上学生的政治思想工作,天天叫我们要又红又专,德智体全面发展。
班上其他同学可能还会以为我是林老师的红人儿。她教我们语文,时不时会在班上念我的作文,这倒不假。(当然,只有她和我知道即使是这些范文,她打的分也不会高过85,由此可见班上其他同学的分数会有多么令人沮丧。)她还选我作语文课代表,说明她对我这方面的信任。虽如此,我仍不喜欢林老师,她曾当众羞辱我,让我耿耿于怀。
我认为林老师就是毛主席所说那种与学生为敌的人。1965年我们去北京石景山首都钢铁公司劳动,有大晚上,突然有地震预报,上面让我们都坐在户外等消息,不得进屋睡觉。半夜时分,不见动静,凌晨两点、三点、四点。五点……夜长得了无尽头,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坐了这么一夜,我昏昏欲睡,疲乏不堪,那时唯一的愿望就是放我们进到宿舍里,倒头睡一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咕哝了一句:“唉,怎么还不地震呢?”
谁料想这么一句有口无心的废话叫林老师听了去!她突然提高嗓门教训起我来:“工人和贫下中农会说出这种话来吗?你想想地震会给国家财产造成多大损失,会有多少人员伤亡,你居然在盼望地震!只有阶级敌人才盼望地震!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儿去了?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儿无产阶级感情?……”
她滔滔不绝地说呀说,尖锐的声音驱走了每个人的睡意,不但我班上的同学听到,其他五个平行班的学生也都听到了。当时所有的人都在外面坐着,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我们。300双眼睛!我无地自容,只感到脸颊在发烧。我真想为自己辩解,想对林老师说她的话虽然听上去有道理,但我从来没经历过地震,根本想不出地震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困得实在支撑不住,想让整件事早点过去,而且我说话的时候半睡半醒。我根本不是盼望地震!
其实我最想对她说的是我看穿了她的用心,我这句随便发发的牢骚话像一片轻烟,本可一下散在晨风中无影无踪,现在却被她揪住这么大惊小怪地做文章,她无非想在其他老师同学面前显示她的政治觉悟,将来好借此作为政治资本来兑现。也就不管我有多么难堪,多么下不来台当然如果我作如此顶撞,我大概是活腻了。这样一来我的麻烦还有完吗?我把转到了舌尖的话强咽回肚里,低下了头。热泪直欲夺眶而出,那是忿怒的眼泪,委屈的眼泪。我狠咬嘴唇,将它们忍住。林老师,咱们走着瞧,有朝一日我会跟你算这笔帐,你等着吧。
现在轮到受压迫的人扬眉吐气、伸张正义了。我当即拿起毛笔,蘸饱了墨汁,写下一张长长的大字报。用了林老师教我们的一些修辞手法,控诉她对学生缺乏无产阶级感情,与学生为敌,用高压手段抑制不同意见。我写完后给班里的同学一看,他们大表支持,纷纷签名。随后我们就将大字报拿到林老师家贴在她屋里,让她白天晚上读个仔细。这当然不能算作泄私愤,这只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如果林老师为此有几个晚上睡不好,那她也该!这场革命不是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么?不受学生爱戴的老师尤应“触及灵魂”。
林老师虽然算不上好老师,但她还不是最坏的。平空搞出个暴露第三层思想的政治老师比她更坏!过去学生中盛传他能看穿别人脑子里的想法,所以做起思想工作来百发百中。现在真相大白了:有位初三学生贴出了一张惊人的大字报,揭露他怎样会有这种特异功能的,那真是让我猜一万年也猜不出,原来他趁我们出去做课间操的当儿偷偷翻看学生的日记!写大字报的同学这天突然身体不适,提前回到教室,他亲眼看见政治老师将一本学生的日记从课桌里抽出来大看特看。这个学生当时不敢声张,政治老师正是他们的班主任。
这位老师的所谓“政治思想工作”原来如此!它除了教人卑鄙和虚伪,还能教我们什么?过去我们那么尊敬他,他竟为我们树立这么一个榜样!想想他给我制造的那场恶梦,义愤油然而生。拿起笔作刀枪,我也给他来了一张大字报。
几天之内,大字报像雨后春笋遍布校园。学生、老师、行政人员、工人,人人都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