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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胡思乱想间,燕儿又已走回来。只见她穿着一袭白裙,吉儿可不知道这裙是她当年在李世民以为自己死后狂痛不能自制、她为他跳那支胡旋舞时穿过的,只觉她那本已白得没有血色的脸给这裙一映衬,更是死一样的惨白。她一想到这“死”字,心中一跳,忙暗暗自责,想:“我怎么胡乱生出这种念头来?”
燕儿道:“你在突厥住了这几年,会吹胡茄吧?给我伴一曲《十八拍》如何?”
吉儿道:“好。”接过她递上来的胡笳吹了起来。
燕儿随着节拍跳起胡旋舞,扬手踢足之间雪白的裙裾飞舞起来,彷如一只巨大的白蝴蝶扇起柔软的双翼在花间盘旋。
燕儿渐渐的沉醉在舞蹈之中,面上忧愤之色退去,神采焕发起来。吉儿心中也自高兴,想:“今天自见她以来,她总是一副郁郁之态,现在才终于显出一点往日的无忧无虑。”
燕儿越旋越快、越旋越急,白衣与青丝齐飞,吉儿看得一阵头晕目眩,不觉停了手中的胡茄。只见燕儿终于旋得慢了下来,身子也渐渐的弯了下去,双手抱在胸前,上身蜷伏在地上,衣裙张开合在身周,犹如一朵洁白的睡莲正在盛放之中。她微微抬起头,向着吉儿凄然一笑,轻轻的道:“人生在世,活着真是苦啊!”说毕将脸庞埋在裙里,一动也不动。
吉儿心中一片茫然,反复回味她这一句话:“人生在世,活着真是苦啊!”种种不如意事忽全都兜上心头,只想放声大哭一场,以泄无边的伤痛。
过了良久良久,她慢慢的回过神来,见燕儿仍是埋首蜷伏在地上,便道:“燕儿,别伤心了,起来吧!”燕儿却仍是一动不动的对她不理不睬。吉儿一阵心酸,走上前伸手拉她,道:“你别这……”忽摸到她的身子一片冰凉,心中一惊,忙扶起她的头,只见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更是惊疑不定,再一摸她鼻端,竟已是冷若寒冰!一低头,却见她双手按在胸前,虎口之间露出一把匕首的银柄,下面正不住的渗出血来。她忙掰开燕儿的手,果见是一把银制的匕首正插在胸前,直没至柄!她一拉开燕儿的手,鲜血不再受到堵迫,汨汨的直流出来,瞬间已浸透了燕儿的白裙。
一刹那间,吉儿恍如置身梦中一样,只觉这一切太突兀、太不可思议了,一定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自己在做梦,在做一个可怕却荒诞的噩梦!她不懂得惊讶,也不懂得伤心,只是怔怔的抱着燕儿的尸身,怔怔的看着那血染过了燕儿的衣裙又染到自己身上,渐渐的凝成淤红的一滩。
不知这样呆了多久,她隐隐听到外面好象有人在叫:“殿里有人吗?”但那声音便如风吹草动一般,虽是传入耳中,她却意会不到这是什么,仍是发着愣。
一个太监走了进来,道:“皇上有命,要召见燕……”忽见到殿中血流遍地的惨状,吓得尖叫一声:“这……这是什么?”
吉儿转过头来,似是见着他,又似是没见着他;似是对他说,又似是对自己说:“燕儿死了。”语气那么平淡,倒似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燕妃死了?”那太监跳了起来,一路尖叫着跑了出去。殿中又回复一片死寂,吉儿仍是失魂落魄的跪在那儿抱着燕儿,好象连她自己也已化成行尸走肉,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又过了一会儿,殿外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急传:“皇上驾到!”一人抢步进来,叫道:“燕儿,燕儿!”
那声音象闪电一样劈在吉儿头上,她猛地清醒过来,知觉来者正是李世民!她大骇之下只想马上逃离这个地方,但双脚发软,完全不听使唤,只一个劲儿的哆嗦,半步也挪动不了。
吉儿迷迷惘惘间似乎感到李世民在恸哭失声,她心里也是一忽儿悲痛、一忽儿惊悸,全没了主意,只好垂下头也哭了起来。
李世民抬起泪眼,看到吉儿低首而泣,还以为她只是个寻常的宫女,便问:“燕妃去的时候,是你在她身边侍候吗?”
吉儿知道他误会了,没有认出自己来,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惊恐万分下仍只是捂着脸哭。
李世民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吉儿哪敢答他?哭得更加厉害了。
李世民道:“你别忙哭,先答了朕的话。”说着便伸手来拉她。
吉儿尖叫一声,闪了开去,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叫道:“不,不要碰我!”
她这一抬头,李世民立时看清了她的面貌,不觉全身一震,失声道:“吉儿?”
吉儿吓得心胆俱裂,抬脚便想冲出去,李世民早一手抓着她的手腕,道:“吉儿,真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声音都颤抖起来。
吉儿只想挣扎,但全身都酸软无力,哪里摆脱得了他的掌握?只得道:“是燕儿叫我来的。”
“怎么我不知道?”
“若果我早知你会知道,我便死也不会踏足这儿一步!”
“死!”李世民心中一寒,松开她的手,倒退一步,跌坐在榻上,望着燕儿的尸身,喃喃的道:“燕儿死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做?”
吉儿还未开口,一个太监飞奔进来道:“启禀皇上,燕妃娘娘室内案上放着这封信。”说着双手呈上一信,退了出去。
李世民拆开封皮,扫了一眼,双手一松,那纸悠悠的飘落下来,跌在血泊之中。吉儿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国破家亡,生无可恋!惟愿唐皇善待我突厥子民,则燕虽死而何憾?突厥公主阿史那燕绝笔”那纸浸在血水之中,已染得通红,血色覆在墨色上,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吉儿心下一片雪亮:“燕儿知道突厥败亡,大唐会对突厥大兴报复,早抱了以死相谏以救突厥之心。”又想:“那她何以要叫我来呢?对了,她是要让我作个见证。她知道自己一死,一定会惊动李世民来这儿的,那时我欲不见他亦不可得了。她曾说什么若违言诺便以死谢罪。唉,她早怀必死之心,还怕什么破了言诺?我既见到世民,又逢她自戕,势不能不为她替突厥说情,她这是利用我啊!想不到她这么一个直爽率真之人,入这宫中才三四年,便已学了满腹计谋,临死都算计了我一次!”但想到她所作所为,全是一片苦心为了突厥,又不觉怆然。
吉儿转头望向李世民,只见他也正怔怔的望着那血泊中的信纸,眼中似是哀怜,又似是惋惜,心中一动,叫了一声:“世民!”
李世民缓缓的转眼望着她:“她真是傻!”
“她是为了突厥!”
“但也不必寻死啊!”他不由得捏了捏拳头,“她想替突厥说什么话,可以来跟我说,我会……”他忽的停了下来。
“你会怎么样?”吉儿黯然道,“你会答应她吗?你会肯为了她而放过突厥人吗?你是那种会将儿女私情置于国家大事之上的人吗?不,你不是!李建成可以为了立燕儿为太子妃而不惜害得自己连太子之位、身家性命都丢了,你办得到吗?你不能!”
“李建成”三字象芒刺一样扎在李世民心上,他跳起来叫道:“你胡说些什么?”
吉儿望着他额上青筋毕现,冷笑道:“怎么?皇帝做得久了,已经没有人敢在你面前说这种锥心刺耳的话了,是不是?”
李世民一咬牙,坐回原位,垂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明白,她也不明白,没有人会明白!”
吉儿听他说得凄然,心中不觉一软,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刚才你跟大臣们商讨安置突厥的法子,我跟燕儿都听见了。她若不是绝望心死,又怎会如此自戕?她说,她亲眼见过你有多恨突厥人的,何况你又那么听信那魏征……”
“我早说了你们是不明白。我不恨突厥人,从来都不!”
吉儿摇头道:“时到如今,还何必撒这种弥天大谎?”
李世民长叹一声,双手捂脸,好一会才道:“你还是不明白。我跟魏征不同。他是山东人,那儿的人将什么门阀高下、胡汉之分看得极重。他耳濡目染见得多、听得多,便不分青红皂白的恨突厥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山东人这副臭脾性我向来厌恨之极。哼,前些时候我吩咐重修《氏族志》,那班老儿不竟敢仍将山东崔氏列为天下第一姓,我李氏却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我大发了一通脾气,说当年刘邦、萧何、曹参、樊哙、灌婴等等,有哪一个不是贫贱出身,却又有哪一个不被后人推为英雄贤才?山东崔氏不过是攀上了北齐的官位,如今早就成了破落户,还算什么天下第一姓?我勒令他们再修一次,要将李姓列为第一,皇亲国戚居于其后,把那什么崔氏降为三等。这些人口中连称‘遵旨’,但我知道他们心里不以为然,背地里也不知在怎么样取笑我血脉不纯、算不上是汉人!他们瞧我不起,难道我又瞧得起他们?这群老家伙死抱着祖宗十八代的牌位,自以为是什么高门贵第,有什么了不起似的,在我眼中看来,不过是老贼罢了。可恨那魏征竟还一门心思的去与崔家攀亲结缡,分明是没将我李氏放在眼内!哼,若不是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吉儿听得暗暗心惊,想:“想不到李世民与魏征之间还有这一层龃龉,表面看来却是何等的君臣相得有如鱼水啊!终究是燕儿眼尖,看破他只是在利用魏征,便什么新愁旧恨都可隐忍不发。但若有那一天他觉得已没有用得着魏征之处,又或者他的容忍到了极限,那魏征岂不是危乎殆哉?魏征的生死荣辱,原是全在他一念之间啊!无怪乎古人云:”伴君如伴虎‘,虎性无常,君心更是难测!他为人是如此深沉,对我又岂能有什么真情?“心下更感无味。
只听李世民又道:“当年爹爹未入长安为官前,我们家在陇西,那儿靠近漠北之地,我从小就与突厥人结交,说他们的话、穿他们的衣服、学他们的马技箭术……我喜欢突厥的马、爹爹喜欢突厥的胡旋舞,我们都喜欢突厥的东西。我对突厥人,自小就觉得亲近,何来痛恨厌恶之心?只是后来……”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后来你们被逼称臣于突厥,你就开始恨他们了,是不是?”吉儿代他接了下去。
李世民抬起头来,脸上现出迷惘的神色,道:“我是气恼突厥欺辱于我,但我决不是恨突厥人。突厥如今已亡,我只想求一个长治久安之计,突厥人是生是死、是合是散,我并不放在心上。”
吉儿心想:“你这话也说得够冷漠的了。说到底你也不是真的关心爱护突厥人,只是挂怀自己的成败荣辱。”
李世民转眼又望向燕儿,道:“她何必非要这样寻一死不可?只要她来问我一句,我总会让她明白:我绝不会采纳魏征那激愤之法。我只是不欲扫了魏征的颜面,被臣下误以为我听不进逆耳之言罢了。”
吉儿道:“其实是你不明白燕儿的为人。她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又岂肯向你屈膝求情?为了突厥,她宁觅一死以明心志,也不愿受你的羞辱或怜悯!你看她这绝命书,署的是突厥公主的名号,却不是燕妃。你可以迷得连突利也向你下跪,却甭想令她以妾妃自居来叫你一声‘皇上’。她至死都是傲骨铮铮、不卑不亢,无愧于她突厥公主的尊严!”
李世民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你说的是,我不明白她。我从来没当真将她放在心上,便从来都没想过要去明白她的为人。”
吉儿冷冷的道:“你便是将她放在心上,你也不会明白她。燕儿这样的女子,不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男子可以明白,她……注定了要寂寞孤独一生!”
李世民一扬眉,却见吉儿目光凛凛的直视着他,不觉又叹一口气,道:“你是在说你自己吧?我也不明白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吉儿霍然起立道:“我要走了。”转身便要出殿。
“吉儿!”李世民急叫一声,“当年我都可以容忍让你走了,难道今天还会来逼你不成?你便跟我多说几句话也不行?”
吉儿不回过头来,仍是背对着他,道:“我怎么知道?你做皇帝久了,随心所欲惯了,在你心中还会有‘容忍’这两个字吗?”
“你可错了。做皇帝一点也不能随心所欲,反是时时刻刻都得想着‘容忍’二字。”
“你若不是说的比做的漂亮,那就让我现在走吧。”吉儿狠起心肠说。
背后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听到李世民冷冷的道:“那就请便吧!不过你得替我向突利传个口信,叫他明天入宫来见我,我要跟他说安置突厥的事。”
吉儿心头一紧,想:“莫非他恼了我的执拗,要对突利不利?”但此时不容她多想,只怕再多待下去李世民会反悔,二话没说便离去了。
到了驿馆,她回想适才情形,才忍不住一阵后怕,只觉身上粘粘稠稠的好不难受,原来已出了一身冷汗,将内衣都浸湿了。她换过衣衫,找来突利,将燕儿自杀、李世民要他明天入宫之事说了。
突利悲痛之余又感惊惧,道:“大哥叫我入宫,不知是何用意?他会怎么处置我们突厥人?”
吉儿道:“他是说了不会用魏征的法子,但他这人说的话,你最好别全信。我越是了解他多一点,就越是觉得看不透他。”
突利道:“即使不用魏征之言,其他人除了那温彦博外都不见得对突厥安着什么好心。除非大哥是采纳他的意见,否则我们也不过是被打入第十七层地狱、还是被打入第十八层地狱之别罢了。”
“明天你最要紧的是多拿燕儿之事来打动他的恻隐之心。事到如今,除了动之以情外,不能怎样呢?”
突利眼睛一亮,道:“说到‘动之以情’,吉儿,不如你明天跟我一起入宫见他吧。”
吉儿吓了一跳,道:“你说什么?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呢?今天你不也见着他了吗?他也没将你吞下肚里去。”
吉儿气道:“那怎么同?今天我是逼不得以、防不胜防的才给他见到我。明天还要我主动去见他?那万万不可!这一来,他岂不是要以为我对他又动心了?他岂不是又要想入非非?”
突利嘟长了嘴,道:“你本来就是对他动了心嘛,否则为什么要这样故意回避他?”
吉儿羞怒交加,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我若对他还有半分痴心妄想,当初我就不会千里迢迢的跑到突厥去找你。你到今天竟还是这么看待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到后来已转怒为悲、掩面而泣起来。
突利大惊,忙扑到她脚前,道:“吉儿,吉儿,你别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做了这亡国奴,连累你也受苦。”说着也是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吉儿心中一痛,道:“你怎么说这种话呢?难道我就不曾当过亡国奴?国破山河在、物是人面非的滋味难道我不曾尝过?你若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象燕儿那样,国亡志气不堕、家破傲骨不折。李世民可以取你的性命,却灭不掉你的威风!”
突利软倒在地,悲叹道:“你倒说得轻巧。阿燕是心无挂碍,真个是生无可恋。可我呢?我怎么能抛撇得下你?若一死可以解脱这困局,当初又何必长途跋涉的从突厥逃亡到这儿来?难道只为了客死异乡、做只冤魂野鬼?”
吉儿心中一声长叹,想:“我真是太傻了。突利不是燕儿,更不是李世民!他二人可以宁死不屈,身亡也要争一口气,突利又怎办得到?”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道:“要我跟你入宫,也不是一定不行。但不到最后关头、非要我出面为你求情之时,我也不愿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