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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仔细盘查喽?”
“请大人明察。”
“城里有内奸?若只是女人之间的传言,我不必听。”
“是。但事关少主……”
“事关少主?”家康有意吃惊,然后呵呵笑了,“你是担心那种事?”
“是。”
“你认为我还未意识到那种事?”
“啊?”
小侍从睁圆了眼睛。家康继续道:“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保持沉默。”
家康的语气如此郑重、自信,小侍从禁不住大吃一惊。
“我不是瞎子,之所以亲到冈崎城来监督城池的修缮,就是因为隐隐感觉到了那些风议。”
“大人已知?”
“原本不知,来之后就明白了。信康背后好像有人操纵……但这不是你分内之事。听见了吗?你是德姬的侍女,你的职责就是要好好照顾少夫人。”
“是。”
“还有,一定记住,信康还很年轻,容易为内庭种种传言伤害。那些传言,你不要直接告诉德姬,更不要原样传达给岐阜。”
“知道了。”
“人世间许多事担心亦无益。过分的担心,往往导致失败和错误。你明白了吗?”
“是。”
“好了,下去吧。”
小侍从不太满意。她以为自己至少会得到些许夸奖。但结果正好相反,她的话还没说出十分之一,就被家康斥退了。“那么……请大人千万保重。”
“大家都提高警惕吧。”家康又叮嘱道。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家康站起身。他虽然嘴上说知道,喝令小侍从不要插手,实际上还是第一次听说冈崎城有内奸。他震惊不已。如此说来,确有可疑之处。家康已经从信康的态度中感觉到反抗和不服,冈崎城内的混乱也让他不可思议。
家康回到他熟悉的八幡苑,这时天色已渐黑了。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不禁歪着头想。
他正要穿过城门,忽然从里面跑出一个下人,差点与他撞个满怀。那人还未意识到对方是家康,慌慌张张向外跑去。
“站住!你不是让人听到了吗?”后面追上来一个人,正好撞在家康身上。
“站住!”家康喝道。
那人惊讶地站住脚。好像终于明白,自己面前竟是家康,猛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瑟瑟发抖。家康并未发火,对方却在发抖。暮色浓重。此事的确蹊跷。“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听到了?”家康一边问,一边仔细打量眼前这人。原来是町奉行手下的武士山田八藏。
“快快禀报与我!”家康低声喝道,向里边走去。
城池按照计划于五月初五修理完毕。护城河挖深了,四周的角楼也都增加了枪眼。新挖了十八口水井,各处城门边的城墙都加了二三尺。这一切都是家康的意思。按照和信玄的作战经验,家康作好了战备,以防信玄军突袭冈崎。仓库里堆满粮食和武器,足够三千士兵支撑半年。
工程结束后的第二日,即五月初六,家康离开了冈崎。出发前,他叫过信康吩咐道:“此城已修缮好了。为了确认信玄公的死讯,为父准备前去攻打骏府。你听好,这座城池决不可能从外部攻破。所以,你要密切关注城内的动向。”
信康对家康的最后一句话很不受用。城池本身攻不破,那就是说守卫者不可靠——信康心怀不满,将父亲送到了一里冢。回来后,立刻向亲吉吐露:“注意城内的动向——你认为这是何意?”
“这……”亲吉小心翼翼地将信康领到卧房中,“如果城内有人与甲斐勾结,那么冈崎将不攻自破……我认为是此意。”
“城内有人与甲斐勾结……那岂不就是背叛?”
“是。所以主公让您注意城内的动向。”
信康纳闷地换上了新战服。天气炎热,只穿着一层薄薄的战服,就已汗流浃背。但背叛者到底是谁?现在与三河人交战的是甲信的军队,可敌人却不仅仅是他们。在这种乱世,一朝有利害冲突,昨日的盟军就可能立刻投入敌人的怀抱。筑山夫人曾说过,对织田氏绝不可掉以轻心。年轻的信康在内心细细品味着父亲家康的话。“亲吉,我去内庭了。”
“是去菖蒲那里?”
“不不,是德姬那里。我要尽量保持内庭和睦。今年我就要初征,终于要出城了。”
亲吉点了点头。他很高兴。只要不失乃父之志,信康就绝非愚笨之人。
“您放心去吧。外庭之事有亲吉打理。”
“德姬应该也很高兴,孩子就要出世了……”信康一边说着,一边径直走向通往内庭的走廊。
内庭里,德姬正和小侍从在闻香。那是信长送来的京都特产十种香具。
“阿德,我来了。”信康腾腾走了进去,用手中的刀柄敲了敲香具,“这是什么?”
“我们正在闻香。”卧房里香气弥漫,德姬认真地回答。
信康对香气并无兴趣。他调皮地望着德姬鼓鼓的肚子,一屁股坐下。
“收拾一下。”他对小侍从道。小侍从好像没有听明白,看了德姬一眼。
“我让你收拾,没听到?”信康声音变大了。
“是……是。”小侍从又看看德姬,好像在等待她的吩咐。
“你!”信康猛地将香具打翻。小侍从低低地叫了一声,慌忙收拾起来。
德姬和小侍从脸上都露出不满,因为那香具乃是信长送来的礼物。信康皱了皱眉,盯住二人:“阿德!”
“在。”
“你想违抗我?”
“不,我知道您对这个没兴趣,我马上让她收拾。”
“小侍从!你很过分。”
“少主恕罪,奴婢以后一定注意。”
“听说你最近专程去找父亲谈话,是真的吗?”
小侍从猛吃了一惊。她确实见过家康,但信康是如何得知的呢?
“怎么不回答,聋了吗?”
“是……奴婢是见过大人,但并未向大人多说什么。”
信康仍然紧紧地町着小侍从。微弱的不满渐渐变得强烈。他似从小侍从那倔强的神情中看到了织田信长的傲慢——虽然口中道歉了,内心却必不服气。
“小侍从。”
“在。”小侍从收拾起香具,跪到信康面前,一那种沉稳平静的举止让信康更加愤怒。
“你究竟对父亲说了些什么?从实招来!”
“是……奴婢只是问候大人,希望他平安无事。”
“你不认为那太过分吗?你上次和菖蒲说了什么?”
“什么?”
“让我多到德姬这里来,你不是指使菖蒲这样说吗?难道都忘了?”
“是……不,绝无此事。”
“那么是菖蒲在撒谎了……我马上叫她来与你对证。”
信康说完,大叫道:“菖蒲,菖蒲……”
看到信康怒冲冲地出去,德姬气得发抖。“小侍从……你究竟想干什么?惹得他那么生气。”
但小侍从却很冷静:“少主好像是误会了。奴婢会好好向他道歉的,小姐不要担心。”
正说着,信康又怒冲冲回来了。“过来,菖蒲……”
菖蒲被信康拖了进来,差点摔倒在地。“你不是告诉我说,小侍从让你劝我常到阿德这里来吗?小侍从说她从没那样指使过你。事实到底怎样?不许撒谎。快说!”
“我来说。”小侍从挺身而出,“奴婢不过将心里话告诉了菖蒲,或许言语中些许透露出那种意思。请少主原谅!”
“什么?这还不是在指使菖蒲?”
“不,我并没指使,不过是恳求——”
“住口!”信康说着,举手搧了过去。小侍从叫了一声,摇晃着向后倒去,伸手按住了头。信康的刀无意中碰到了小侍从,小侍从的手指间汩汩地流出血来。
“啊!这……”
德姬和菖蒲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信康茫然地站了起来。他并没有杀小侍从的意思。岂止不想杀人,他是想来见见欠违的德姬,没想到事与愿违。
“没关系。不碍事。”小侍从一边掏出纸擦伤口,一边平静地朝信康垂下头,“请原谅,奴婢坏了少主的心情。”
信康站在那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小侍从头上的一缕黑发被削掉,飘然落在地板上,手指间的鲜血仍然汩汩而出。
“真……真是无礼!”信康狼狈地用脚踢打着小侍从的肩膀,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残忍,“今天姑且饶了你,今后再发生这种事,决不轻饶,看我不把你撕成八瓣!”
“请原谅!”
信康怒冲冲出了房间,小侍从又低下了头。
“请原谅……”
信康的身影消失后,德姬哇的一声抱住小侍从,痛哭起来。菖蒲慌慌张张去取盆。
“请不要声张。”小侍从道,“少主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他不过是一时冲动。小姐如果大惊小怪,他会更生气。”
“他也太过冲动了!”
“不,是我太过分了。他都没错。是我……”小侍从说着,将手从头上拿开,那只手已经染满鲜血。
“啊……这……”菖蒲首先喊叫起来,手中的盆差点掉下来。她赶紧取来纸,按住小侍从的伤口。白纸转眼间就被鲜血染红,菖蒲的手指间也不断流血。鲜血从小侍从的额头流向脸颊,不一会儿,她已面目全非了。
“伤得太重了……太重了。”说这话的不是德姬,而是菖蒲。德姬惊恐地睁着双眼,本能地移开了视线。
“请不要声张。那对您肚子里的孩子无益。如果被少主听见,反而不好。
菖蒲不断地换纸,擦自己的手,擦伤口,擦小侍从的脸。渐渐地,小侍从的脸越来越苍白。如果她死了……菖蒲内心开始惶恐不安。她心知小侍从不是一般的侍女。倘若此事传到织田家,织田信长必生雷霆之怒,那将如何是好?她预感到身负秘密使命的养父和自己将面临灭顶之灾,内心颤抖不已。她担心的并不仅仅是这些,当明白自己被信康所爱,胜赖和养父昔日的嘱咐就变得更是可怕。菖蒲最怕的,是信康某天突然知道她乃是武田家的卧底。
刚开始,她什么也不想,但现在,她开始为信康牵挂。但在无力摆脱养父控制之前,她没有勇气向信康坦白。“小侍从,请原谅。菖蒲不小心,让你被少主误解。我不该把你说的话告诉少主,我错了。”
“不,不要再说了。啊……我头晕。你把我送回房……让我歇息。”
然后,小侍从又叫住正要慌慌张张站起来的德姬,道:“不要叫人。小姐就说是我头晕在走廊摔倒,受了伤……”
菖蒲抱着小侍从,失声痛哭。
小侍从坚决不让德姬陪自己。她在菖蒲的帮助下,回到自己的房间,让人铺上被褥,躺下了。
“血已经止了,请你回去吧。”她对菖蒲道。菖蒲站在枕边一动不动。她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忧心。事情决不会就此结束。这令菖蒲无能为力。
小侍从看出菖蒲的担心,故意笑道:“请不要担心。我不是已好了?请……请回去吧。”
“小侍从。”菖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
“什么事?”
“我不是减敬的女儿。”
小侍从眼睛放光,但她无法说话,只是感激地点点头。
“减敬……减敬其实是甲斐派来的人。”
“……”
“他是胜赖派到筑山夫人身边的人。”
“嘘一”小侍从低声提醒她。但对于一心想把心事完全袒露给对方的菖蒲来说,提醒已经不起作用。
“减敬把筑山夫人写的信送给胜赖。至于内容,我不太清楚,大概是要将这座城池……”
“嘘——”小侍从又赶紧将手放到菖蒲的膝盖上。
“不,我要说!”菖蒲激动地摇着头,继续说道,“菖蒲……菖蒲真的希望能够帮助少主。我知道,小侍从,还有德姬夫人,你们都希望帮助少主。菖蒲我……菖蒲我……”
正说着,忽然从走廊里传来喊叫声:“菖蒲在吗?菖蒲!菖蒲!”
那是信康的声音。菖蒲立刻住了口,和小侍从对视一眼,然后站起身来。她来到廊下,发现信康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好像已经听见了二人的谈话。他的嘴唇比平常更加苍白干燥,在剧烈地颤抖。
“少主叫我?”
“菖蒲!”
“是。”
“好,你先进屋……”信康好像已经没有了发火的勇气。母亲竟和减敬勾结起来做了武田氏的内应,菖蒲的话简直是晴天霹雳……
第十六章 魑魅魍魉
位于甲山寺附近的减敬家,一片夏蝉之声。院外的树叶轻轻晃动,却没有风吹进来,庭院里异常闷热。
“有人吗?”门口传来敲门声。
“来了,谁呀?”减敬探出上半身。
“要竹筒吗?便宜卖了。”
看到门口卖竹简人的身影,减敬收拾一下,迎了出去,“卖竹筒的。我看看。”
减敬只有一个下人,那个老婆子今日正好出去了。
“天地。”减敬说。
“玄黄。”卖竹筒人低声回答,然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递过竹筒。竹筒里面装着两封密函,是武田胜赖送过来的。
“便宜点卖?”
“八十文。”
“七十五文?”
减敬站起来,将一个叠好的纸包递给卖竹筒人。
“您真会讲价钱。那么……”那人将纸包放人自己的口袋。
“听说信玄公去世了……”
“不。”对方摇着头,¨还在病床上。告辞。“
卖竹简人悄悄出了减敬家,吆喝着去了。
减敬有些不解地回到卧房。送过来两封密函,一封给他,另一封给筑山夫人。减敬警惕地站起来,干咳着望了望走廊,然后飞快打开信封。接到胜赖的命令,减敬将筑山夫人的信送到了甲斐,现在才有回音。
筑山夫人的那封信,至今仍然清楚地刻在减敬的脑中——信康乃我儿,定能为武田氏效力。此次德川、织田两家必败。事成之后,当以德川旧领赐予我儿信康。另,盼能为我寻一门当户对者为夫。
上述心愿若能允成,烦请回文。
看到那封信,减敬不禁为自己的计划成功而喜悦,更因为女人心灵的肮脏而震动不已。现在回信来了。减敬飞快地读完胜赖给他的信,卷起来放入口袋;随后又打开胜赖写给筑山夫人的回信。不知为何,他感到毛发倒竖,心中冰冷,全身发抖。再也没有比战争更大的罪恶了。他终于成功地让筑山夫人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烧起来,开始报复家康。
“无论如何,必须赢得这场战争。”减敬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了胜赖的亲笔密函。胜赖在函中允许他看给筑山夫人的信。
经由减敬获悉贵体安好,甚慰。
切盼令郎能为胜赖尽力,共议灭家康、信长大计。事成之后,不言德川旧领,虽是信长领地,亦可完全交付与三郎,使为一国之主。
夫人所托事,所幸我藩有大将小山田兵卫于去年丧偶,望能下嫁于他。切盼信康诸公,拥筑山夫人入甲信为贺。
减敬偷偷望了望四周,慌慌张张卷起信,打着了火石。他想先烧掉胜赖写给自己的那封信。眼看密信变成白色的纸灰飘落,减敬一身冷汗。
筑山夫人和胜赖之间的密约已定。对于筑山夫人希望保有德川旧领的要求,胜赖不但爽快地应了,而且允诺将信长的一部分领地交给信康。甲州的小山田兵卫地位之高,足以令耐不住闺房寂寞的筑山夫人心神荡漾了。
敌人不在城外,而在城内。家康居然对此毫不知情,为了从山家三方众手里夺回骏河而早早离开了冈崎。想到这些,减敬觉得家康简直就是悲剧。
他特意走到庭院巾,将纸灰揉碎,然后急急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