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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至三十光景——高挑个子,身材颀长。他的脸引人注目,像一张希腊人的脸,轮廓完美、长着一个笔直的古典式鼻子,一张十足雅典人的嘴和下巴。说实在,英国人的脸很少像他那样如此酷似古典脸型的。他自己的五官那么匀称,也许对我的不匀称便有点儿吃惊了。他的眼睛又大又蓝,长着棕色的睫毛,高高的额头跟象牙一般苍白,额头上不经意披下了几绺金色的头发。
这是一幅线条柔和的写生,是不是,读者?然而画中的人给人的印象却并不属于那种温和忍让、容易打动甚至十分平静的个性。虽然他此刻默默地坐着,但我觉察到,他的鼻孔、嘴巴、额头有着某种东西,表现出内心的不安、冷酷或急切。他的妹妹们回来之前、他还没有同我说过一个字,或者朝我看过一眼。黛安娜走进走出,准备着茶点,给我带来了一块在炉顶上烤着的小饼。
“这会儿就把它吃掉吧,”她说、“你准饿了。汉娜说从早饭到现在,你只喝了点粥,什么也没吃。”
我没有谢绝,我的胃口恢复了,而且很好,这时里弗斯先生合上书,走到桌子旁边。他就座时,那双画一般的蓝眼晴紧盯着我。目光里有一种不拘礼节的直率,一种锐利、明确的坚定,说明他一直避开陌生人不是出于腼腆,而是故意的。
“你很饿,”他说。
“是的,先生。”这是我的习惯——向来的习惯,完全是直觉—一简问简答,直问直说。
“幸好三天来的低烧迫使你禁食,要是一开始便放开肚子吃就危险了。现在你可以吃了,不过还是得节制。”
“我相信不会花你的钱吃得很久的,先生,”这是我笨嘴笨舌、粗里粗气的回答。
“不,”他冷冷地说:“等你把朋友的住址告诉我们后,我们可以写信给他们,你就又可以回家了。”
“我得直率地告诉你们,我没有能力这么做,因为我既没有家,也没有朋友。”
三位都看着我,但并非不信任。我觉得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怀疑的表情,而更多的是好奇。我尤其指小姐们。圣·约翰的眼晴表面看来相当明净,但实际上深不可测。他似乎要把它用作探测别人思想的工具,而不是暴露自己内心的窗口。眼神里热情与冷漠的交融,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鼓励别人,而是要使人感到窘迫。
“你的意思是说,”他问,“你孤孤单单,没有一个亲朋?”
“是的。没有一根纽带把我同哪位活着的人维系在一起,我也没有任何权利走进英国的任何人家里?”
“像你这样年纪,这种状况是绝无仅有的。”
说到这里我看到他的目光扫到了我手上,这时我双乎交叉,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他的话立刻解释了那种探寻。
“你没有结婚?是个单身女人?”
黛安娜大笑起来。“嗨,她不会超过十七、十八岁,圣·约翰。”她说。
“我快十九了,不过没有结过婚,没有。”
我只觉得脸上—阵热辣辣的火烧,一提起结婚又勾起了我痛苦和兴奋的回忆。他们都看出了我的发窘和激动。黛安娜和玛丽把目光从我涨得通红的脸上转向别处,以便使我得到宽慰,但是她们那位有些冷漠和严厉的哥哥却继续盯着我,直至他引起的麻烦弄得我既流泪又变脸,
“你以前住在什么地方,”他此刻又问了。
“你也太爱打听了,圣·约翰,”玛丽低声咕哝着。但他带着诱人肺腑的坚定的眼光,将身子俯过桌子,要求得到回答。
“我住在哪儿,跟谁住在一起,这是我的秘密,”我回答得很简略。
“在我看来,要是你高兴,不管是圣·约翰还是其他人的提问,你都有权不说,”黛安娜回答说。
“不过要是我不了解你和你的身世,我无法帮助你,”他说。“而你是需要帮助的,是不是?”
“到现在为止我需要帮助,也寻求帮助,先生——希望某个真正的慈善家会让我有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以及让我把日子过下去的报酬,就是能满足生活的必需也好。”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位真正的慈善家,不过我愿意真诚地竭尽全力帮助你。那么首先你得告诉我,你习惯于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这会儿我已经吞下了茶点,饮料使我犹如喝了酒的巨人,精神大为振作,它给我衰弱的神经注入了新的活力,使我能够不慌不忙同这位目光敏锐的年轻法官说话,
“里弗斯先生,”我说着转向了他,像他看我那样,堂而皇之毫无羞色地看着他,“你和你的妹妹们己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一个最伟大的人,能为他的同类所做的,你以你高尚的殷勤,从死亡中拯救了我。你所施予的恩惠,使你绝对有权要求我感激你,并且某种程度上要求知道我的秘密。我会在不损害我心境的平静、自身及他人道德和人身的安全的前提下,尽量把你们所庇护的流浪者的身世说个明白。”
“我是一个孤儿,一个牧师的女儿。我还不能记事父母就去世了。我靠人赡养长大,在一个慈善机构受了教育。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个机构的名字,在那里我做了六年学生,两年教师一—××郡罗沃德孤儿院,你可能听到过它,里弗斯先主?——罗伯特。布罗克赫斯特牧师是司库。”
“我听说过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也见过这学校。”
“差不多一年前我离开了罗沃德,去当私人家庭教师。我得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也很愉快。来这里的四天前,我不得不离开那个地方。离开的原因我不能也不该解释,就是解释也没有用——会招来危险,听起来也难以令人置信。我没有责任,像你们三位中的任何一位那样是无罪的。我很难过,以后一段时间还得这样,因为把我从我看作天堂的房子里赶出来的原因,奇怪而可怕。在计划逃离时我看到了两点——速度和秘密,为了做到这两点,我不得不把我的所有统统留下,只拿了一包裹。就是这个小包裹,我也在匆忙和烦恼中,忘了从把我带到惠特克劳斯的马车上拿下来了。于是我囊空如洗来到这附近。我在露天宿了两夜,游荡了两天,没有跨进过一条门槛,在这段时间只有两回吃过东西。正当我由于饥饿、疲乏和绝望到了几乎只剩最后一口气时,你里弗斯先生,不让我饿死冻死在家门口,把我收留进你们的房子。我知道从那时起你妹妹们为我所做的一切——因为在我外表上麻木迟钝的那些日子里,我并不是没有感觉的——我对你们自然、真诚、亲切的怜悯,如同对你合乎福音的慈善,欠下了一笔很大的债。”
“这会儿别要她再谈下去了,圣·约翰,”我停下来时黛安娜说。“显然她不宜激动,上沙发这儿来,坐下吧,爱略特小姐。”
一听这个别名,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惊,我己忘了我新起的名字。但什么都逃不过他眼睛的里弗斯先生,立刻注意到了。
“你说你的名字叫简·爱略特是吗?”他说,
“我是这么说过的,这个名字,我想是作为权宜之计暂时用用的,但不是我的真名、所以初一听有些陌生。”
“你不愿讲你的真名,”
“不愿。我尤其担心被人发现。凡是要导致这种后果的事,我都要避开,”
“我敢肯定你做得很对,”黛安娜说。“现在,哥哥,一定得让她安宁,一会儿了。”
但是,圣·约翰静默了一会儿后,又开腔了,还是像刚才那样目光敏锐,不慌不忙。
“你不愿长期依赖我们的好客吧—一我看你会希望尽快摆脱我妹妹们的怜悯,尤其是我的慈善(我对他的强调很敏感,但也不生气——因为那是正当的),你希望不依赖我们吗?”
“是的。我已经这么说过了。告诉我怎么干活,或者怎么找活干,这就是我现在所要求的,然后我走,即使是到最简陋的草屋去———但在那之前,请让我呆在这儿,我害怕再去品尝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恐怖。”
“说实在你应当留在这儿,”黛安娜把她白皙的手搭在我头上说。“你应当这样,”玛丽重复说,口气里透出了含蓄的真诚,这在她似乎是自然的流露。
“你瞧,我的妹妹们很乐意收留你,”圣·约翰先生说,“就像乐意收留和抚育一只被寒风驱赶到了窗前,快要冻僵的鸟一样。我更倾向于让你自己养活自己,而且要努力这样做。但是请注意,我的活动范围很窄,不过是个贫苦乡村教区的牧师。我的帮助肯定是最微不足道的。要是你不屑于干日常琐事,那就去寻找比我所能提供的更有效的帮助吧。”
“她已经说过,凡是力所能及的正当活儿,她都愿意干。”黛安娜替我作了回答。“而且你知道,圣·约翰,她无法挑谁来帮忙,连你这种犟脾气的人,她也不得不忍受。”
“我可以当个裁缝,我可以当个普通女工,要是干不了更好的活,我可以当个仆人,做个护理女。”我回答。
“行,”圣·约翰先生十分冷淡地说。“如果你有这志气,我就答应帮你忙了,用我自己的时间,按我自己的方式。”
这时他又继续看他那本茶点之前就已埋头在看的书了。我立刻退了出去,因为就眼下体力所及,我已经谈得够多,坐得够长了。
第30章
我越了解沼泽居的人就越是喜欢他们。不到几天工夫,我的身体便很快地恢复,已经可以整天坐着,有时还能出去走走。我已能参加黛安娜和玛丽的一切活动,她们爱谈多久就谈多久,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她们允许,就去帮忙。在这些交往中,有一种令人振奋的愉悦—一在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一这种愉悦产生于趣味、情调和原则的融洽。
我爱读她们喜欢读的书,她们所欣赏的使我感到愉快,她们所赞同的我也尊重。她们喜欢这个与世隔绝的家,我也在灰色、古老、小巧的建筑中找到了巨大而永久的魅力。这里有低矮的屋顶、带格子的窗户、消蚀的小径和古杉夹道的大路——强劲的山风使这些古杉都已倾斜。还有长着紫杉和冬青而呈黑色的花园一—这里除了顽强的花种,什么花都不开放。她们眷恋住宅后面和周围紫色的荒原一—眷恋凹陷的溪谷。一条鹅卵石筑成的马道,从大门口由高而低通向那里,先在蔽树丛生的两岸之间蜿蜒着,随后又经过与欧石南荒原交界的几个最荒芜的小牧场。一群灰色的荒原羊和苔藓般面孔的羊羔,都靠这些牧场来维持生命——嗨,她们热情满怀地眷恋着这番景色。我能理解她们的感情,同她们一样感受这个地方的力量与真谛,我看到了这—带诱人的魅力,体会到它所奉献的孤寂。我的眼目尽情地享受着起伏的荒原,享受着山脊上与山谷中由青苔、灰色欧石南、小花点点的草地、鲜艳夺目的欧洲蕨和颜色柔和的花岗岩所形成的荒野色彩。这些点滴景物之于我如同之于她们一—都是无数纯洁可爱的快乐源泉。猛烈的狂风和柔和的微风、凄风苦雨的天气和平平静静的日子、日出时分和日落时刻、月光皎洁的夜晚和乌云密布的黑夜,都使我同他们一样深为这个地区所吸引,都对我如同对他们一样,产生了一种魔力。
在家里我们一样相处得很融洽。她们比我更有造诣,读的书也更多。但是我急切地走着她们在我前面踩踏出来的知识之路。我狼吞虎咽地读着他们借给我的书,而夜晚与她们切磋我白天读过的书是—种极大的满足。我们想法一致,观点相合,总之大家意气相投。
如果我们三人中有一位更出色者和领袖,那就是黛安娜。体态上她远胜于我,漂亮而精力过人,活泼而有生气,流动着一种使我为之惊异又难以理解的丰富的生命力,夜晚的最初时刻,我还能谈一会儿,但第一阵子轻松自如的谈话之后,我便只好坐在黛安娜脚边的矮凳上,把头靠在她膝头上,轮流听着她和玛丽深谈着我只触及了皮毛的话题。黛安娜愿意教我德语,我喜欢跟她学。我发觉教师的角色很适合她,使她高兴,而同样学生的角色也适合我,使我高兴。我们的个性十分吻合,结果彼此之间感情深厚。她们知道我能作画,就立刻把铅笔和颜料盒供我使用。这项唯一胜过她们的技能,使她们感到惊奇,也让她们着了迷。我绘画时玛丽会坐着看我作画,随后也学了起来,而且是位聪明、听话、用功的学生。就这样忙这忙那,彼此都得到了乐趣,一周的日子像一天,一天的时间像一小时那么过去了。
至于圣·约翰先生,我与他妹妹之间自然而迅速形成的亲密无间的感情,与他无缘。我们之间显得疏远的一个原因,是他难得在家,一大部份时间都奔忙于他教区分散的居民之间,走访病人和穷人。
任何天气似乎都阻挡不住牧师的短途行程。不管晴天还是雨天,每天早晨的学习时间一结束,他会戴上帽子,带着他父亲的老猎狗卡罗,出门开始了出于爱好或是职责的使命——我几乎不知道他怎样看待它。天气很糟的时候妹妹们会劝他别去,但他脸上浮起了庄严甚于愉快的笑容说:
“要是一阵风和几滴雨就弄得我放弃这些轻而易举的工作,那么这样懒懒散散,又怎么能为我设想的未来作准备呢?”
黛安娜和玛丽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往往是一声叹息和几分钟明显伤心的沉默。
但是除了因为他频繁外出之外,还有另一大障碍使我无法与他建立友情。他似乎是个生性寡言少语、心不在焉、沉思默想的人,尽管他对牧师工作非常热情,生活习惯上也无可指摘,但他好像并没有享受到每个虔诚的基督徒和脚踏实地的慈善家应得的酬报:内心的宁静和满足。晚上,他常常坐在窗前,对着面前的书桌和纸张会停止阅读和写作,把下巴靠在手上,任自己的思绪不知向什么方向飘忽,但显得局促不安,从他眼睛频繁的闪烁和变幻莫测的张合中,可以看到兴奋与激动。
此外,我认为大自然对于他并不像对于她妹妹那样是快乐的源泉。我听到过一次,也只有—次,他表示自己被崎岖的小山深深地迷住了,同时对被他称之为自己家的黑色屋顶和灰白的墙壁,怀着一种眷恋之情。但是在表达这种情感的音调和语言中,隐含的忧郁甚于愉快。而且他从来没有因为要感受一下荒原舒心的字静而漫步其中,—一从来没有去发现或谈及荒原给人千百种平静的乐趣。
由于他不爱交际,我过了一些时候才有机会探究他的思想。我听了他在莫尔顿自己的教堂讲道后,对他的能力有了初步的了解。我希望能描绘一下他那次讲道,但无能为力,我甚至无法确切表达它给我的印象。
开头很平静一—其实,以讲演的风格和语调而言,那是自始至终很平静的。一种发自肺腑而严加控制的热情,很快注进了清晰的语调,激发起了生动的语言,话渐渐地变得有力起来——简练、浓缩而有分寸。牧师的力量使人内心为之震颤,头脑为之惊异,但两者都没有被感化。他的讲演自始至终有着一种奇怪的痛苦,缺乏一种抚慰人的温柔。他不断严厉地提到加尔文主义——上帝的选拔、命定和天罚,每次的提醒听起来仿佛是在宣布末日的来临。布道结束以后,我不是受到他讲演的启发,感觉更好更平静了,而是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因为我似乎觉得——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有同样感觉——我所倾听的雄辩,出自于充满混浊的失望之渣的心灵深处—一那里躁动着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