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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她比往常话要多些,告诉我约翰的行为和家庭濒临毁灭的威胁是她烦恼的根源。但她说现在已经静下心来,下定了决心。她已注意保住自己的财产,一旦她母亲去世——她冷静地说,母亲己不可能康复或者拖得很久——她将实现自己盘算已久的计划,寻找一个归隐之处,使自己一板一眼的习惯不受干扰,用一个安全的屏障把她和浮华的世界隔开。我问她,乔治亚娜是不是会陪伴她。
当然不会,乔治亚娜和她没有共同之处,从来没有过。无论如何她不能同她作伴,让自己受累。乔治亚娜应当走她的路,而她伊丽莎也会走自己的路。
乔治亚娜不向我吐露心声的时候大都躺在沙发上,为家里的乏味而发愁,一再希望吉卜森舅妈会寄来邀请信,请她上城里去。她说要是她能避开一、两个月,等一切都过去,那是再好不过了。我并没有问她“一切都过去”的含意,但我猜想她指的是意料中母亲的死,以及阴沉的葬礼余波。伊丽莎对妹妹的懒散和怨言并不在意,仿佛她面前并不存在这个叽叽咕咕、无所事事的家伙。不过有一天,她放好帐册,打开绣花活计时,突然责备起她来:
“乔治亚娜,在地球上过日子的动物中,没有比你更爱虚荣更荒唐了。你没有权利生下来,因为你空耗了生命。你没有象一个有理智的人该做的那样,为自己生活,安分守己地生活,靠自己生活,而是仰仗别的人力量来支撑你的软弱。要是找不到谁愿意背这个肥胖、娇弱、自负、无用的包袱,你会大叫,说人家亏待了你,冷落了你,使你痛苦不堪。而且,在你看来,生活该是变化无穷,激动非凡的一幕,不然世界就是监狱。你要人家爱慕你,追求你,恭维你——你得有音乐、舞会和社交活动——要不你就神衰力竭,一天天憔悴。难道你就没有头脑想出一套办法来,不依赖别人的努力,别人的意志,而只靠你自己?以一天为例,你就把它分成几份,每份钟规定好任务,全部时间都包括在内,不留一刻钟、十分钟、五分钟的零星空闲时间。干每一件事都应当井然有序,有条不紊。这样,一天的日子,你几乎没有觉察它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你就不欠谁的情,帮你消磨片刻空闲。你不必找人作伴和交谈,不必请求别人的同情和忍耐。总之,你象一个独立的人该生活的那样生活。听从我的劝告吧,我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忠告。那样,无论出什么事,你就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别人了。要是你置之不理——一意孤行,还是那样想入非非,叽叽咕咕,懒懒散散,你就得吞下你愚蠢行为的苦果,不管怎么糟糕,怎么难受。我要明白告诉你,你好好听着。尽管我不会再重复我要说的话,但我会坚定不移地去做。母亲一死,你的事我就撒手不管了。从她的棺材抬进盖茨黑德教堂墓地那天起,你我便彼此分手,仿佛从来就是陌路人。你不要以为我们碰巧摊着同一个爹娘,我会让你以丝毫站不住脚的理由拖累我。我可以告诉你——就是除了你我,整个人类毁灭了,独有我们两人站在地球上,我也会让你留在旧世界,自己奔往新世界去。”
她闭了嘴。
“你还是少费心思发表长篇大论了,”乔治亚娜回答说,“谁都知道你是世上最自私、最狠心的家伙,我明白你对我有刻骨仇恨,我掌握真凭实据。你在埃德温。维尔勋爵的事情上,对我耍了花招。你不能容忍我爬得比你高,获得贵族爵位,被你连面都不敢露的社交圈子所接纳。因此你暗中监视,进行密告,永远毁了我的前程。”乔治亚娜掏出手帕,擤了一小时鼻子,伊丽莎冷冷地坐着,无动于衷,顾自忙着自己的活儿。
确实,宽厚的感情不被有些人所重视。而这儿的两种性格,却因为少了它,一种刻薄得叫人难以容忍,而另一种枯燥乏味得可鄙。没有理智的感情固然淡而无味,但缺乏感情的理智也太苦涩粗糙,叫人难以下咽。
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乔治亚娜看着一部小说,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伊丽莎已经去新教堂参加万圣节仪式——因为在宗教方面,她十分看重形式,风雨无阻,按时履行着心中虔诚的义务。不论天好天坏,每个星期上教堂三次,平时如有祷告要做,也一样频繁。
我想起要上楼去,看看这个生命垂危的女人病情如何。她躺在那里,几乎没有人照料,佣人们化的心思时多时少;雇佣来的护士,因为没有人看管,想溜就溜。贝茜固然忠心耿耿,但也有自己的家要照应,只能偶尔到府上来。不出所料,我发觉病室里没有人照看,护士不在。病人静静地躺着,似乎在昏睡,铅灰色的脸陷入了枕头,炉中的火将灭未灭。我添了燃料,重新收拾了床单,眼睛盯了她一会儿。这时,她已无法盯我了。随后我走开去到了窗前。
大雨敲窗,狂风呼啸。“那个躺在那儿的人,”我想,“会很快离开人世间风风雨雨的战场。此刻,灵魂正挣扎着脱离物质的躯壳,一旦解脱,将会到哪里去呢?”
在思索这番伟大的秘密时,我想起了海伦,回忆起她临终时说的话——她的信仰——她的关于游魂平等的信条。心里仍倾听着记忆犹新的声调——仍然描摹着她苍白而脱俗的容貌,消瘦的脸庞和崇高的目光。那时她平静地躺在临终的病榻上,低声地倾吐着要回到神圣的天父怀抱的渴望。——正想着,我身后的床上响起了微弱的响声:“是谁呀?”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经几天没有说话了,难道她醒过来了?我走到她跟前。
“是我,里德舅妈。”
“谁——我?”她回答。“你是谁?”她诧异地看着我,颇有些吃惊,但并没有失去控制。“我完全不认识你——贝茜呢?”
“她在门房,舅妈。”
“舅妈!”她重复了一声。“谁叫我舅妈来着?你不是吉卜森家的人,不过我知道你——那张面孔,那双眼睛和那个前额,我很熟悉。你像——唉,你像简·爱!”
我没有吭声,怕一说出我的身份会引起某种震惊,
“可是,”她说,“恐怕这是个错觉,我的想法欺骗了我。我很想看看简·爱,我想象出跟她相似的地方,但实际并不存在,况且八年当中她的变化一定很大,”这时我和气地让她放心,我就是她设想中的人。见她明白我的意思,头脑也还镇静,我便告诉她,贝茜如何派丈夫把我从桑菲尔德叫来。“
“我的病很重,这我知道,”没有多久她说“几分钟之前,我一直想翻身,却发觉四肢都动弹不得。也许我没有死就该安下心来。健康时我们想得很少的事,在眼下这样的时刻,却成了我沉重的负担。护士在吗?房间里除了你,没有别人吗?”
我让她放心只有我们两个。
“唉,我两次做了对不起你的事,现在很懊悔。一次是违背了我向丈夫许下的,把你当作自己孩子抚养成人的诺言。另一次——”她停住了。“也许这毕竟无关紧要。”她喃喃地自言自语说:“那样我也许会好过些,但是,向她低声下气实在使我痛苦。”
她挣扎着要改变一下她的位置,但没有成功。她的脸变了形。她似乎经历着某种内心的冲动——也许是最后一阵痛苦的先兆。
“唉,我得了却它。永恒就在前头,我还是告诉她好。走到我化妆盒跟前去,打开它,把你看到的一封信拿出来。”
我听从她的吩咐。“把信读一读,”她说。
这封信很短,内中写道:
夫人:
烦请惠寄我侄女简·爱的地址,并告知其近况。我欲立即去信,盼她来马德里我处。皇天不负有心之人,目前我家境富裕。我未娶无后,甚望有生之年将她收为养女,并在死后将全部财产馈赠予她。
顺致敬意。
约翰。爱谨启于马德里
写信的时间是三年之前。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我问。
“因为我对你的厌恶已经根深蒂固,因此不愿意帮助你发迹。我忘不了你对我的举动,简——你一度冲我而发的火气;你说你在世上最讨厌我时的腔调;你声言一想起我就使你恶心、我待你很冷酷时丝毫不像孩子的神情与口气。我也忘不了你惊跳起来,把心头的一腔毒气喷吐出来时,我自己的感受。我觉得害怕,仿佛我打过推过的动物,用人一样的目光瞧着我,用人一样的嗓门儿,诅咒我——拿些水来!唉,快点!”
“亲爱的里德太太,”我把她要的水端给她时说,“别再想这些了,你就忘了它吧,原谅我那些激烈的言词,当时我还是个孩子,现在八、九年已经过去了。”
她对我说的话毫不理会。不过喝了水,透过气来后,她又继续说:
“我告诉你我忘不了这些,并且报复了。任你由叔叔领养,安安稳稳舒舒服服过日子,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写信给他,说是很遗憾使他失望了,但简·爱已经去世,在罗沃德死于斑疹伤寒。现在随你怎么办吧,写封信否认我的说法——尽快揭露我的谎话。我想,你生来就是我的冤家。只剩一口气了,还让我叨念过去的事来折磨我,要不是因为你,我是不会经不住诱惑,去干那种事的。”
“但愿你能听从劝告,忘掉这些,舅妈,宽容慈祥地对待我——”
“你的脾气很糟,”她说,“这种性格我到今天都难以理解,九年中,不管怎样对待你,你都耐着性子,默默无声,而到了第十年,却突然发作,火气冲天,我永远无法理解。”
“我的脾性并不是象你想的那么坏,我易动感情,却没有报复心。小时候,有很多次,只要你允许,我很愿意爱你。现在我诚恳希望同你和好。亲亲我吧,舅妈。”
我把脸颊凑向她嘴唇。她不愿碰它,还说我倚在床上压着她了,而且再次要水喝。我让她躺下时——因为我扶起她,让她靠着我的胳膊喝水——把手放在她冷冰冰,湿腻腻的手上,她衰竭无力的手指缩了回去了——迟滞的眼睛避开了我的目光。
“那么,爱我也好,恨我也好,随你便吧,”我最后说,“反正你已经彻底得到了我的宽恕。现在你去请求上帝的宽恕,安息吧。”
可怜而痛苦的女人!现在再要努力改变她惯有的想法,已经为时太晚了。活着的时候,她一直恨我——临终的时候,她一定依然恨我。
此刻,护士进来了,后面跟着贝茜。不过我又呆了半小时,希望看到某种和解的表情,但她没有任何显露。她很快进入昏迷状态,没有再清醒过来。当晚十二点她去世了。我没有在场替她合上眼睛,她的两个女儿也不在。第二天早上她们来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那时她的遗体已等候入殓,伊丽莎和我都去瞻仰,乔治亚娜嚎啕大哭,说是不敢去看。那里躺着萨拉。里德的躯体,过去是那么强健而充满生机,如今却僵硬不动了。冰冷的眼皮遮没了她无情的眸子,额头和独特的面容仍带着她冷酷灵魂的印记。对我来说,那具尸体既奇怪而又庄严。我忧伤而痛苦地凝视着它,没有激起温柔、甜蜜、惋惜,或是希望、压抑的感觉,而只是一种为她的不幸——不是我的损失——而产生的揪心的痛苦,一种害怕这么死去,心灰意冷、欲哭无泪的沮丧。
伊丽莎镇定地打量着她母亲。沉默了几分钟后,她说:
“按她那样的体质,她本可以活到很老的年纪,烦恼缩短了她的寿命。”接着她的嘴抽搐了一下,过后,她转身离开了房间,我也走了。我们两人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第22章
罗切斯特先生只准许我缺席一周,但我还没有离开盖茨黑德,一个月就已经过去了。我希望葬礼后立即动身,乔治亚娜却恳求我一直呆到她去伦敦,因为来这里张罗姐姐的葬礼和解决家庭事务的吉卜森舅舅,终于邀请她上那儿了。乔治亚娜害怕同伊丽莎单独相处,说是情绪低沉时得不到她的同情;胆怯时得不到她的支持;收拾行装时得不到她的帮助。所以乔治亚娜软弱无能、畏首畏尾、自私自利、怨天尤人,我都尽量忍受,并力尽所能替她做针线活,收拾衣装。确实,我忙着时她会闲着不干事。我暗自思讨道:“要是你我注定要一直共同生活,表姐,我们要重新处事,与以往全然不同。我不该乖乖地成为忍受的一方,而该把你的一份活儿分派给你,迫使你去完成,要不然就让它留着不做。我还该坚持让你那慢条斯理、半真半假的诉苦咽到你肚子里去。正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十分短暂,偏又遇上特殊的凭吊期间,所以我才甘愿忍耐和屈从。”
我终于送别了乔治亚娜、可是现在却轮到了伊丽莎要求我再呆一周了。她说她的计划需要她全力以赴,因为就要动身去某个未知的目的地了。她成天闩了门呆在房间里,装箱子,理抽屉,烧文件,同谁都不来往。她希望我替她看管房子,接待来客,回复唁函。
一天早晨她告诉我没有我的事了。“而且,”她补充道,“我感激你宝贵的帮助和周到的办事。跟你共处和跟乔治亚娜共处,有所不同。你在生活中尽自己的责任,而不成为别人的负担。明天,”她继续说,“我要动身去大陆。我会在里斯尔附近一家寺院找到栖身之所——你会称它为修道院。在那里我会安静度日,不受干扰。我会暂时致力于考察罗马天主教信条,和细心研究它体制的运转。我虽然半信半疑,但要是发现它最适宜于使一切事情办得公平合理,井井有条,那我会皈依罗马教,很可能还会去当修女。”
我既没有对她的决定表示惊奇,也没有劝说她打消这个念头。“这一行对你再适合不过了,”我想,“但愿对你大有好处!”
我们分手时她说:“再见,简·爱表妹,祝你走运,你还是有些见识的。”
我随后回答道:“你也不是没有见识,伊丽莎表姐。但再过一年,我想你的禀赋会被活活地囚禁在法国修道院的围墙之内。不过这不是我的事儿,反正对你适合——我并不太在乎。”
“你说得很对,”她说。我们彼此说了这几句话后,便分道扬镳了。由于我没有机会再提起她或她妹妹了,我不妨在这儿说一下吧。乔治亚娜在婚事上得以高攀,嫁给了上流社会一个年老力衰的有钱男子。伊丽莎果真做了修女,度过了一段见习期后,现在做了修道院院长,并把全部财产赠给了修道院。
无论是短期还是长期外出回家的人是什么滋味,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这种感受。但我知道,小时候走了很远的路后回到盖茨黑德府,因为显得怕冷或情绪低沉而挨骂是什么滋味。后来,我也知道,从教堂里回到罗沃德,渴望一顿丰盛的饭菜和熊熊的炉火,结果却两者都落空时,又是什么滋味。那几次归途并不愉快,也不令人向往,因为没有一种磁力吸引我奔向目标,不是离得越近越具诱人的力量。这次返回桑菲尔德是什么滋味,还有待于体味。
旅途似乎有些乏味——很乏味。白天走五十英里,晚上投宿于旅店。第二天又走五十英里。最初十二个小时,我想起了里德太太临终的时刻。我看见了她变了形相、没有血色的脸,听见了她出奇地走了样的声调。我默默地忆起了出丧的日子,还有棺材、棂车、黑黑的一队佃户和佣人——亲戚参加的不多——张开的墓穴、寂静的教堂、庄严的仪式。随后我想起了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我看见一个是舞场中的皇后,另一个是修道院陋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