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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诩把惊魂未定的杨义拉起来,让他抱住一棵松树,以免悲剧再度发生;这个年轻人两股战栗,惊恐地朝着马匹跌落的黑暗望去喘息不已。荀诩冷冷地对他说:“回去记得提醒我,以后你别想从我这里听到任何故事。”
当他们翻过这片陡坡后,山势明显缓和起来,山麓阴影间可以看到一条痕迹不很明显的崎岖小路。不幸的是,荀诩发现自己的坐骑也在刚才的突发事故中扭伤了前腿,虽然还可以勉强行进,但已不能奔跑。
这对荀诩不啻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说实在的,他宁可刚才掉下去的是杨义。没有了坐骑,他们根本不可能追上李平,这里距离最近的驿站起码也有四十多里路。
荀诩蹒跚着走到路中间,面向东方一言不发地蹲下,脊背弯得很厉害。杨义从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又不敢过去说话,只能忐忑不安地搓着双手远远站开,面色惨白——他清楚自己犯的错误有多么大。
就在这时,突然从路的另外一侧传来马蹄声,错落而不纷乱。荀诩和杨义都是一惊,同时抬起头循声音去看,很快他们看到一队人数在十五到二十名的骑马者从远处的阴影里出现,朝着这个方向缓缓而来。
骑士们也注意到了这两个人,为首的骑士在距离他们二十步的地方停住,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其他骑兵立刻分成两队熟练地绕到荀诩两翼,形成一个完美的包围圈把他围在中间。荀诩通过他们的装束和马具类型认出他们是蜀汉军方,但具体隶属哪一部分就不知道了。
“你们是谁,这么晚了跑来这里做什么?”骑兵首领在马上严厉地问道,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我是南郑司闻曹靖安司的从事荀诩,现在执行公务中。你是哪个单位的?”荀诩反问,他注意到骑兵首领脖子右侧上有三条明显的虎纹。
骑兵首领没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居然是名丞相府的中层官员,不禁耸动一下眉毛,口气稍微缓和了一点:“在下名叫钟泽,隶属高翔将军麾下巡粮军都伯,目前也正在执行任务。”
“巡粮军?巡粮军为什么会跑来汉中南部?”
“执行任务。”
钟泽简短地说了四个字,他没必要多说什么。荀诩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亮出靖安司的铜制令牌:“钟都伯,我不清楚你的任务是什么,但现在请你中止。我需要你协助我来完成另外一项紧急任务,这是最优先的。”
“很抱歉,荀从事,但我们接到的命令也是最优先的。”
就着微弱的月光,荀诩看到眼前这位都伯的下巴结实而尖削,这应该是一个倔强顽固的人,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他抬起头看看天色,每一分流逝的时间都是异常珍贵的。
荀诩走近一步,决定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好吧,钟都伯,是这样的……”
……听完荀诩的陈述以后,钟泽仍旧不为所动,他的表情似乎没什么改变,好像在听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情。
“很抱歉,荀从事,我不能因为一个无法验证的事件而随便中止任务。”
“即使这有可能对大汉造成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荀诩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钟泽沉吟了一下,徐徐答道:“这样吧,荀从事,我可以借给你两匹马,然后你我就都可以继续彼此的任务,这样如何?”
“这是不够的!”
荀诩不甘心地叫道,他的声调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焦灼。钟泽对他的贪得无厌显得很不满,他松了松自己的领口,不耐烦地说道:“那么你想要什么?荀从事。”
“你们全部。”荀诩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必须尽快赶到云雾山的东谷道口,在那里截住烛龙和李平。”说完以后他踏前一步,几乎顶着钟泽的马头,双臂伸开挡在前面。
“要么跟我去东谷道口,要么就直接在这里把我踏死然后去继续执行你们的任务。”
荀诩这种近乎无赖的举动把钟泽吓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拉动缰绳让马匹退后了一点,仿佛无法承受对方的气势。杨义和钟泽麾下的骑兵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们两个人,一句话也不敢说,整个场合异常安静。
“请快做决定吧!”荀诩催促道。
钟泽犹豫了片刻,双肩微耸,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接受了荀诩的提议:“好吧,荀从事,就依你的意思,我们去东谷道口。毕竟那里距离我的目的地也不算远。”最后一句听起来像是他在说服自己。
于是荀诩和杨义加入到钟泽的队伍里来,钟泽让两名部下把马匹让给他们,一行人继续上路。
荀诩应该为自己碰到钟泽而感到幸运:这支队伍是相当出色的山地骑兵,马匹显然经受过专业的训练,骑手们的控制也很精准,他们在险峻的山中如履平地,而且速度不慢。如果荀诩能够了解钟泽当年属于黄忠将军麾下的推锋营,并且在定军山上大显神威的话,就不会对此感觉到奇怪了。
到了五月七日正午,荀诩终于到达了东谷道口,这样的行进速度堪称杰作。
东谷道口是一条山谷中天然形成的狭长甬道,只能勉强容纳三四匹马并行,两侧全都是灰黄色的嶙峋岩石,稀疏的浅绿植被覆盖其上,却遮掩不住被雨水冲刷过的道道沟渠。这条甬道的出口东连魏国石泉,另外一侧出口却要南折到云雾山南麓连接汉中的米仓山,几乎没有什么军事价值,所以魏汉双方不曾派人在此把守,形如荒废。
荀诩不知道李平和烛龙是否已经通过这里,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计算无误。他让钟泽的部下分别埋伏在谷口两侧,自己则与钟泽选了半山腰一块凸起的盾状大石后面,这里既可以隐藏身形,又能观察到谷口的情形。
“太阳落山之后如果还没有动静的话,我就必须要撤出人手,继续去执行我们的任务。”钟泽提醒荀诩,后者紧盯着下面山谷的动静,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如果太阳落山前两名逃亡者还没出现,那么他们肯定早在设伏之前就通过谷口,那样的话也就不再需要什么人手。
“靖安司的霉运到底会持续到几时呢……”荀诩蹲在岩石后面喃喃自语,同时用双手拼命摩挲了几下脸,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他根本没有合过眼。钟泽这时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靖安司的从事。连夜的奔波让这个人看起来满身尘土,疲惫不堪,头上还有几根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发;不过他的神情却丝毫没有委顿,好像被什么动力鞭策着一样,全身洋溢着一种奇妙的活力。
以前钟泽只有在背水一战的士兵眼中见到过如此的光泽,那是纯粹精神力量的推动。钟泽看看天色,太阳挂在中天气势十足地散射着热量,周围为数不多的植物被晒得蔫垂下去,连岩石都微微发烫。他把行囊垫在脑袋下躺倒,随手抓起一根青草,叼在嘴里细细咀嚼,混杂着苦涩与甘甜的味道袭上舌尖,看来距离落日还有一段时间呢。
两个时辰以后,也就是未申相交的时候,在谷道口出现了两个人影,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荀诩双手抠住岩石边缘,谨慎地探头去看,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是你要找的那两个人吗?”钟泽凑过去悄声问。
荀诩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过了半天才慢慢回答:“是的。”钟泽之前从来没听人把“是的”这两个字咬得如此清晰,如此有力。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了。
那两个人完全没觉察到自己的处境,仍旧保持着普通速度朝谷口跑去。他们都身穿军方特有的灰褐行军锦袍,一侧袍角被挑起来挡住脸部以抵御沿途的沙尘。胯下的坐骑是两匹栗色马,两个半空的牛皮水囊悬在鞍子后晃动,为首骑士的马上还插着一面玄色号旗。这是丞相府特有的标志,只要有这面旗任何人都可以在蜀汉境内畅通无阻。
“动手吧。”
钟泽见他们已经进入到包围圈,提议说。荀诩点了点头。他们的包围圈是无懈可击的,各有五个人截住目标前后;另外还有六名弩兵埋伏在几个制高点,一旦目标企图逃脱,他们就会立刻射杀马匹;在更外围是四名骑兵,他们速度足以阻截住任何漏网之鱼。
两名骑士又朝前移动了十几步,钟泽霍地站起身来,用力挥舞右手,同时大叫到:“动手!”
包围圈内的士兵一起发出大吼,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两名骑士一下子不知所措,僵直在原地。十名负责截击的士兵随即从两侧的山上扑出来,挥舞着短刀冲向他们。
其中一名骑士唰的拔出刀来,拼命踢着马肚子朝前跑去;另外一名则惊惶地勒紧缰绳,让马匹在原地如无头苍蝇一样地打转,几名士兵冲上去一个人拉住马嚼子,其他两个人把他从马上拽下来,扑通一声按倒在地。
冲到前面的骑士凭借马匹的冲击力几乎要突破拦截者的包围,就在这时,一枚弩镞破空而至,准确地钉在了马脖子上。坐骑发出一声哀鸣,朝着一侧倒去;骑士猝然不及调整姿态,也跌落在地,被轰然倒下的马匹重重地压住,动弹不得。
在大约五十步开外,荀诩将弩机垂下,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杰作。他也是一名射击好手,这是谁都没留意过的。
逮捕过程前后只持续了五分之一柱香不到的时间,两名骑士均被制服,各有两名士兵紧紧地抓住他们的胳膊,另外还有两把锋利的短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终于……结束了吗?”
荀诩心里一阵激动的震颤,两只腿走起路来如同踩在了棉花上一般。这本是他一直追求的结局,但现在反而让他感觉缺乏真切的实在感,像一个易醒的梦一般。
他走到第一个骑士面前,伸出手揭开他脸上的袍角,然后微微冲他鞠了一躬:“李都护,我们又见面了。”李平原本方正严谨的脸现在看起来既惊恐又痛苦,豆大的汗滴从宽阔的额头流下来;他刚才被马匹压折了腿,现在靠两边的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起身来。
荀诩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绝望”,他拿自己的生涯做了一个大赌注,现在输了,将自己的一切都输了进去。昨天他还是蜀汉堂堂中都护,现在却沦落成一介阶下囚。李平呼吸粗重,他望着荀诩嘴唇翕张,却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来人,给李都护治疗一下他的腿。”荀诩吩咐道,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以袍角掩面,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任由士兵们压着他的胳膊,丝毫也不反抗。荀诩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没有一种表情能够准确无误地描绘出他此时的心潮。
从建兴七年开始一直到建兴九年,整整三年,将近三年的争斗,将近三年的追踪,到今天这一切走到了终幕。荀诩看着与他只有一层薄薄锦袍相隔的对手,不禁咽了咽唾沫,用左手按在胸口,他发现自己脆弱的胸腔似乎已无法禁锢心脏的跃动。只需轻轻一振臂,蜀汉就能够除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块心病,而他也将失去一位最好的朋友。在这个时候,荀诩会犹豫吗?
答案是不会,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将遮挡的袍角拉了下来。
荀诩与烛龙终于直面相对。
第十一章 烛龙
荀诩在东吴任职的时候曾经请教过郤正,得知“烛龙”乃是传说中一种人面龙身的神兽,口中衔烛,在西北无日的幽阴之处。这一称谓典出自《山海经》,郤正还特别热心地找来《山海经·大荒经》的原文,上面写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荀诩当时就想,传说中的烛龙和“烛龙”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只有两者都生活在黑暗中了。讽刺的是,烛龙靠口中的蜡烛为黑暗带来些许光明,而“烛龙”则一直致力让黑暗更加混沌,更加混乱。这个代号的创作者——烛龙或者郭刚——还真是有些冷幽默。
从建兴七年开始,一直隐藏在暗处的“烛龙”为靖安司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与麻烦,把他称为蜀汉有史以来最具破坏性的魏国间谍一点也不为过。荀诩为了这个家伙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寝食难安,历经无数次的失望与失败。所幸这一切在今日,也就是蜀汉建兴九年五月七日即将彻底结束。
烛龙在临近终幕的最后一步从黑暗中被揪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现在他就站在荀诩前面,毫无遮掩。
荀诩一手握着扯下来的袍角,一手用弩箭对准烛龙的胸口,手指勾在扳机上,轻轻地说道:“原来是你。”萦绕了三年多的疑问得到解答,他的表情却看不到兴奋,反而涌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妙平静。
烛龙尽管被两名士兵紧紧夹住胳膊,可他仍旧保持着安详的态度,安详得简直不像是一个正在经历惨重失败的间谍,更接近一位正在享受弈棋之乐的隐士。
“呵呵,孝和,你居然能追查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佩服啊。”烛龙说。
“你居然现在才被我捉到,也真叫人佩服。”荀诩冷冷地回敬,手中的弩机仍旧笔直地对准他的胸膛。在这个场合之下,多愁善感的个人情怀与牵绊被完全抽离,现在荀诩是一名纯粹的靖安司从事,他的腔调也变成了纯粹事务性的单调冰冷。
“不得不承认,孝和你真是一位出色的从事。我从来没预计到你竟然到在如此局限的环境下干的这么好。”
“想表现出失败者的大度么?”荀诩冷笑一声;嘲讽地说,“这些恭维话你还是留到南郑再说吧朋友,到时候我们有很多东西要谈,我保证那会是一次深刻细致的谈话。”
烛龙的语调还是不急不躁:“为什么不是现在呢?孝和?”
听到他这句话,荀诩晃动的手停住了。烛龙唇边那一抹温和的笑意让荀诩感到很焦躁,这个该死的间谍已经被控制住了,为什么还是会让人产生无法捉摸的不确定感?那种笑容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种的自信,抑或只是单纯的虚张声势罢了?
“你是说你现在就想跟我谈谈?”荀诩以退为进了一步,同时感觉到很恼火,因为现在明明是他占据着绝对优势。
“我想这对于你我都很重要。”
荀诩抬头看看天色,此时正是下午时分,中天偏西一点的太阳光芒正炙,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燥热不堪的土黄色调的岩山,道路两端的荒僻景象让人窒息,全无生气。但是,这里毕竟是靠近敌境的地带,假如他和烛龙在此地悠然相谈,而此时恰好魏军有接应部队赶来的话,那局势可就会完全逆转。
“如果孝和你担心会有魏人的接应部队,那么我们不妨往回走一走,找一个你可以放心无虞的地方。”烛龙看穿了荀诩的心思,抢先说道。
荀诩的表情有些尴尬,不知不觉间烛龙在谈话上占据了主导,这让他处处受制。他不由自主地抓了抓头,突然想起来这不够严肃,于是连忙把右手放下,用冰冷掩盖自己的窘态:“我自然会选择适合地点,这一点不需要你提醒。”
烛龙没再说话,仅仅露出一个荀诩熟悉的笑容。这多少让荀诩有些感伤。于是他把身子转过去,以免被其他人看到自己面部表情的微妙震颤。
这支小分队随即在荀诩的催促下踏上了来时之路,队伍离开时比抵达时多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用藤皮绳捆缚住四肢,分别被一名骑手押在坐骑上动弹不得;在他们四面还各有四名护卫骑兵,封锁了全部可能的逃跑路线。一路上荀诩远远地观察着那两名俘虏,两个人都保持着平静,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