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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荀大人想去哪里游玩呢?”薛莹沉稳地抬起手来问荀诩,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看起来他是决心与荀诩耗到底了。
“江东之地,触目皆是景色,就不必特意去哪一处了。今日天清气朗,不如就在江面徜徉一番,也不失为养性之道。”
“呵呵,看不出荀主簿还好清谈。”
“哪里,哪里。”荀诩谦虚了一番,回头对等在舱口的糜范做了个手势,说:“船家,开去罢。”糜范看到荀诩手势暗暗指向西方,也不敢多问,敛身鞠了一躬,退出了船舱。
随着一声号令,这条船先是将船帆半张,二十名水手吆喝着号子用桨慢慢划出龟山码头水道,而后调整航向,将船头摆到西方,再将船帆升满桅杆。正巧这时一阵西北风刮来,将风帆鼓满,整条船开始朝着江水上游缓缓而去。
这一路上,荀诩和薛莹两个人都丝毫不露焦虑之色,时而对酌品酒,时而玩赏舱外江面风景,关系倒是十分融洽。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两位旧友泛舟出行一般。谈到天下时势的时候,荀诩还能与薛莹旗鼓相当;当话题转到经学辞章时,荀诩就远不如薛莹了。他没看出来一个情报官员居然也有这么高的文艺素养,薛莹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完全是一副儒生与经学博士的派头。荀诩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心想下次该派郤正来与其对抗。
船只西行约过了半个时辰,荀诩忽然望望窗外,站起身来对薛莹说:“薛大人,我们不如出去外面走走。”于是两个人走出船舱朝四野望去,一阵江风清凉扑面,风吹水面碧波粼粼,叫人心旷神怡。薛莹刚要开口再发一阵感慨,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看到这船正在慢慢从江中向着江左岸边靠去。
“这是去哪里?”
薛莹提高了警惕,他的儒生形象顿时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情报官员的气质。
“一处景色而已,薛大人不必如此紧张。”荀诩一脸轻松地回答,然后偏过头去,命令糜范让船工开得再快一些。
又开了约摸四分之一个时辰,船距离左岸已经只有十几丈之遥。这通常是船只靠港的标准离岸距离,薛莹也注意到这一点了,他双手抄在胸前,警惕地望着这艘船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船头远处可以看到出现一处建筑,半在陆地半在水中。
“牛津码头!”
薛莹忽然大叫道,他猛地推开荀诩,冲过去一把揪住糜范吼道:“立刻掉转船头,不准再继续靠近!”
“可……可是大人,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北风正急,我们的船又是满帆。就算现在落下帆来,船本身的速度也已经够快了,没法立刻停下来啊。”
“我不管!你给我立刻调头!”
糜范慌张地从身旁拿出一个簿子、一个两脚规范,结结巴巴地演算给薛莹看:“您看,若我的演算没错,这条船在江中调头的最短弧线长度是一百六十步,而牛津码头距离这船现在只有一百多步……”
薛莹怒不可遏地抢过糜范的簿子撕个粉碎,再次强令他停船。
可这时候已经晚了,货船庞大的身躯已经摆头不及,它用木制船壳撞开江面漂浮的两道竹闸,一头扎进牛津码头的入港水道里。四、五名水手匆忙跑到船头用竹篙和木桨抵住江底,船两舷各自抛出一个铁锚入江,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货船终于稳稳地停在了牛津港之中。
荀诩这时候才不动声色地走到糜范面前,掏出自己的令牌,用足以让薛莹听见的声音大声说道:“糜先生,我现在以蜀汉敦睦馆主薄的名义征用你的船只为临时外交船。”
“是,是,能为皇帝陛下效劳是我们的荣幸。”糜范连连点头。在一旁的薛莹一改平时儒雅冷静的形象,用极为恼怒的眼神死死盯住荀诩,扭曲的表情鲜明地传达出一个信息:他被耍了。
本来按照薛莹的构想,外交码头所有可用的船只都已经被送去“检修”;而民用商船又因手续问题不能离开武昌地区,他认为这已经彻底堵死了荀诩的两条传输通路。但是他没有想到,荀诩巧妙地钻了这两者之间的空子,让民用商船驶入武昌附近的牛津外交码头,并将其征调为外交船舶。
这样一来,荀诩既没有违反民用商船不准出境的规定,也使牛津码头有了可用的外交船只————根据吴蜀两国外交协议中一条并不醒目的补充条款,任何在牛津港口内的船舶只要有外交人员搭乘,将被自动视为具有外交船舶之身份。
结果,薛莹苦心准备的两个“小动作”被轻松地破解了。现在糜家商号的这条货船已经具备了外交船舶的属性,而外交船舶是不受出境手续限制的,薛莹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其出航。
荀诩总算也对东吴耍了一次“小动作”。
已经升格为外交船舶的糜家商船载着文书大摇大摆地再度离开了牛津港,荀诩和薛莹两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目送它驶向江州,一直到大船的船帆在地平线上彻底消失。
敦睦馆派来接荀诩的马车先到,荀诩友好地邀请薛莹一同回城,被后者礼貌地谢绝了。看薛莹的表情,他宁可沉到长江水底也不愿跟荀诩同一辆车回去。
于是荀诩单独坐着马车返回武昌。到达敦睦馆以后,他看到张观也已经回来了,一群人包括郤正围在他身边,议论纷纷。
张观一见荀诩,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办妥了么?”
“文书已经被顺利送出去了,不出意外的话,十天之内就可以抵达成都。”荀诩回答。
“那就好,虽然还是有些晚了……”
“你今天见到了孙权没有?”荀诩问,从张观的表情来看事情并不顺利。
“没有,连内城都没进去,直接被挡在了宣阳门外。”
张观摇摇头,不过神色并不怎么沮丧,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孙权自己心里有鬼,恐怕是不大愿意见蜀汉敦睦使的。郤正气愤地说孙权自己既然知道大节有亏,又怎么敢一意孤行,可惜他的指责孙权听不到。
大家又议论了一阵,但都没有什么建设性的东西。目前敦睦馆能做到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只有等待成都发来下一步指示——究竟是继续敦睦往来,还是赶在开战前收拾行李撤回益州,这谁心中都没底。
张观看天色已晚,就让大家都各自回去休息。荀诩折腾了一天,也觉得乏了,于是拜别张观与郤正,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这间房间在敦睦馆里不算大,但是地处偏僻,旁边还有一角小院几丛青竹,颇为幽静。荀诩回到屋子里,将沾着汗臭的衣服丢到门前竹筐中,直接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荀诩忽然觉得有人在摇动他的身体,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翻了个身继续睡去。这一次摇动的幅度更大了,荀诩恍恍惚惚地睁开一只眼睛,却看到郤正一边推他一边急切地喊道:“荀功曹,荀功曹!”
出于一名情报官员的职业习惯,荀诩立刻恢复了神智。他飞快地从榻上爬起来搓了搓脸,一边从衣柜里翻找衣服一边问郤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穿这件,把你的朝服找出来。”郤正见荀诩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普通布衣,提醒他说。
“什么?朝服?”荀诩动作一下子停止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权的特使刚才来到敦睦馆,说吴主紧急召见我们。”
“还好……我还以为是他派兵包围了敦睦馆,要抓了我们去祭旗呢……”荀诩看起来没有郤正那么紧张。
两个人很快来到敦睦馆正堂,身着正式朝服的张观和宫内特使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荀诩暗自留意了一下时间,这时候恰是午夜时分。孙权白天拒绝接见,却忽然在午夜紧急把敦睦使召进宫去,这却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敦睦馆外停留着四辆翠绿色的猪鼻车,张观、荀诩、郤正三个人各上了一辆,由特使带路朝着武昌内城疾驰而去。此时街道空旷冷清,周围房屋在夜色笼罩下黑压压一片,只听到这几辆车马蹄敲击地面嗒嗒作响,回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很快车子穿过清溪桥、金凤阙,最后停到了内城的右侧端门之前。三人走下车,一个早就在此等候多时的侍卫将端门打开,提着灯笼引三人向宫内走去。七转八转,不多时这支小小的队伍便来到一间宫殿之前,这宫殿较之前面的宫廷建筑朴素了不少,但仍旧透着威严之气。旁边建筑群都是漆黑一片,唯有此处的灯火通明,十几盏大灯笼吊在殿角,将整个殿内照得如白昼一般。
三个人进殿以后,发现吴主孙权已经安坐殿中了。只是他今天特意高高在上,与三个人相隔有二三十步,那著名的碧眼与紫髯因为距离遥远而有些看不清楚。张昭与顾雍两名重臣分别站在两侧,表情不一。
大概是因为深夜紧急召见的缘故,所有繁文缛节都被省略掉了。孙权既没有派人送上茶水来,也没有象往常那样亲切地询问他们在武昌的生活起居,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荀诩从这个面目看不清楚的统治者声音里努力分辨出了一丝自豪、一丝胆怯、一丝恼怒以及一丝焦躁不安。
“今日召见贵使,是因为吴国近日内会有一项重大的政治举措。出于对盟友的尊重,我觉得有必要在这之前知会贵国,希望能得到贵国的理解和支持。”
“我会转达给诸葛丞相的。”张观低下头,没有多说。
孙权并没有直接挑明“称帝”,而是开始从他的父亲孙坚开始谈起,接着谈到兄长孙策,将整个江东的历史回顾一遍,语气里充满了感慨。荀诩注意到在谈话中孙权反复强调“孙氏江东”这个词。
接下来孙权话锋一转,喋喋不休地说起了昭烈皇帝刘备当年困居江夏时江东施以的援手,以及两方在抵抗曹魏侵略时的无间合作。荀诩注意到孙权的情绪似乎很激动,不时挥舞手臂来加强感染力,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就演说技术来说相当不错,但在这一共只有六个人的大殿里总给人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
“演说”一直持续了两柱香的时间,孙权最后谈到了目前吴汉联盟的必要性以及他个人对诸葛丞相的敬慕,他强调说:“我相信以诸葛丞相的智慧,一定能够理解,吴汉两国的同盟无论是从历史的角度还是从现状来看都是必需的,任何时候都是……”
“终于说到关键了……”荀诩心想。
“……鉴于以上考虑,旧的合作形式已经不适宜当前严峻的斗争形势,我认为吴汉联盟应该具备新的内涵。”说到这里,孙权闭上了嘴。在他旁边的顾雍则不失时机地接口对下面的三位蜀使说:“我们东吴臣民一致认为,我主孙权应该登基称帝,与贵国皇帝并肩而战,才能在最大程度上鼓舞两州士气,震慑敌人。”
这个消息终于从东吴决策层的嘴里亲口说出来了,三名蜀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说话。其实郤正很想开口抗辩,但被张观和荀诩的眼神压了回去。辩驳不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工作是将吴国的官样声明以及弦外之音一并带回去,交给成都朝廷去处断。
顾雍继续说道:“等到两国成功地恢复中原,豫、青、徐、幽四州归属东吴;兖、冀、并、凉四州归属汉,两国以函谷关为界,共享天下。”
“这究竟是在向我国示好还是示威……”荀诩不明白为什么东吴要在这时候提出这份政治地图,这份地图几乎没有实用价值,除了明确无误地把东吴的野心表面化以外,没有什么用处。还是说,孙权其实是想要一个与他地位相称的战略目标?
“我主登基在即,这个消息一定会引起外界的种种猜测甚至负面谣传,为避免盟友和天下人不必要的误解,今天特意召见几位澄清一下我方的立场,并希望能得到贵方的理解。”
对于这样的外交辞令,荀诩只能冷笑。如果东吴真的有诚意,就该在决定称帝前征求成都的意见;最起码应该在登基仪式前以正式的国书通知蜀汉。而事实上,若不是今天他成功地把这个情报送了出去,恐怕东吴会把称帝的事一直捂到登基当天。
在得知敦睦馆已经把称帝的情报送出以后,东吴君臣这才慌张地连夜紧急召见敦睦使,想淡化东吴在这件事上一意孤行的印象,反而暴露出他们惴惴不安的不自信心态。
“新的吴汉联盟将成为埋葬伪魏的基石,希望你们能把我的心情转达给诸葛丞相。”
孙权为这一次的会谈做了总结,然后这位即将登基的皇帝起身离去,自始至终他的脸都没有清晰地显露在敦睦使面前。张昭也随之而去,只有顾雍留了下来,看来他还有些话要说。“冠冕堂皇的话交给上级去说,具体细节交给下级去完成。”这是流行于靖安司里的一句话,也同样适用于外交场合。
顾雍走近张观,脸上笑容可掬,还友好地向荀诩与郤正点头示意。但三个人谁也没有动,既然东吴的立场已经挑明了,那么在成都做正式反应之前他们不能有任何表示。
“张大人,我主对于新的吴汉同盟寄予的希望很大,为了更好地体现出两国合作精神和我方的诚意……”顾雍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精致的丝轴递给张观。张观接过来展开一看,发现里面是若干条吴国对蜀汉的政策调整,其中包括主动降低蜀吴贸易的关税;增加对蜀锦、侧竹弓、井盐的进口量;削减两国边境驻军;遣返在东吴境内的益州籍流民;两国情报机构资源共享等等等等。
看来这是东吴为了减缓蜀汉对称帝的强烈反应而做出的一些让步,或者说,是抽了蜀汉一耳光以后给的几粒枣子。
“我主还为贵国皇帝陛下的寿辰准备了一些个人微薄的礼品,这是礼单。”
“我确实收到了,顾丞相。我会将贵方的意见转达给诸葛丞相。”张观的回答滴水不漏,等于什么都没有承诺。顾雍的神情微微有些失望。
三个人从内城回到敦睦馆以后,张观立刻让郤正将今天的会谈写成一份纪要。郤正领命而去,这类工作交给他再合适不过。荀诩则负责编辑相关背景资料,这将在成都讨论这一问题时起到重要的参考作用。他们之间没有交谈,交谈已经没有意义,他们的意见并不能左右局势。
到了四月二十六日凌晨,报告和资料汇编都完成了。郤正表现得很亢奋,这让张观不得不在他的报告里删掉诸如“狡黠地望着我们”、“厚颜无耻的条款”、“阴险地说道”等等充满了强烈主观色彩的词汇。
这一次还是荀诩负责将文书运送至牛津码头。和昨天完全相反,本来要两三天才能“检修”好的外交船舶现在一艘不少地停泊在牛津港;薛莹——当然,他本人看起来十分尴尬地——甚至表示愿意开放吴国境内的陆路驿道,可以让这份报告更加迅速地抵达成都。这个好意被荀诩婉言谢绝了,敦睦馆可不希望这份东西在昨天的秘密报告之前送到诸葛丞相手中。
荀诩确认携带着报告的外交船只离港以后,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敦睦馆。
“荀功曹,这一次你可立了大功了。”张观欣慰地对他说,“你昨天那一手耍得真漂亮。你看,那一份报告被你顺利发出去以后,彻底打乱了孙权的外交部署,迫使他不得不提前通知我方,我国在外交上就能占据更多主动了。”
荀诩只是微弱地笑了笑。
“我会把你的功劳写入报告的。”张观拍拍他的肩膀。
“在那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让我去睡一会,任何人都不要打扰。”
荀诩露出乞求的表情,从四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