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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山根底下,仰望不可捉摸的高空和陡峭的石壁,闻着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发酸、发馊的汗味,搓磨自己老茧层层的手掌,忽然感觉命运就像压在我身上的一块石头,压抑、沉重,难以颠覆。虽然我曾成功地攀登了小荆山,砸碎了男人们也胆怯的巨石,或多或少为自己树立了一点小小的尊严,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还只是一个砸石头为生的小女孩。惟一改变了的,是我的自信心增强了。只要有信心,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夏天的中午,山上往往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人们都在午休。要到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偏西才上工,因为正午的堂口里实在太闷热了,人很容易脱水中暑。我就利用中午这段时间来读书,书是找矿工们借的,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我读的第一本历史小说《隋唐演义》,每天中午,我就坐在破碎机旁,那里地势较高,也有阳蓬,非常安静。偶尔会有一丝丝风愉快地穿过这里,这里就成了我夏天中午的读书天堂。晚上回家,我就把这天的读书心得写到日记本上,抄录下书里的名言警句。那些书,还有那些闪光的字句,像星星一样点亮了我灰暗的十五岁的天空。
但我是不能在家里看书的,继父心疼电费。我和妹妹住的是单独开门的小石头屋,和父母住的那一间一墙之隔,他们可以透过墙上的石头缝看到我们小屋里的灯光,要是我们在小屋里超过十分钟不关灯,继父就会不由分说拉了电闸,房间刹时便沉入黑暗,像小船沉进了海底,我的心也是。躺在床上,闻着从窗户外飘过来的茅坑的臭气(我们的小屋窗户正对着茅坑),眼泪止不住刷刷往外涌。浑身的酸痛袭击着我,而最痛的还是心。
母亲心疼我,月底到石矿结了账,母亲会偷偷塞给我一两块钱作为奖赏。这钱我轻易舍不得花,等到下雨天,露天石矿不能作业的时候,我就徒步十几里路去市里的图书馆买书或者在芜钢路的那家小书屋里租一套连环画,坐在那里看半天。那天的心情就会愉悦无比,像饥渴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了食物和水一样。
但命运似乎注定了读书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
有一次,我用省吃俭用的三块五毛钱买回了两本《宋词三百首》和《工笔画技法》,继父看到了,勃然大怒,对他来说,这种浪费简直罪不可恕。母亲因为给我的私房钱被继父发现而恼羞成怒,她不由分说,将那两本崭新的书塞进了正燃着的灶堂。我愤怒至极,有生以来第一次顶撞了父母:“你们太愚昧了!”
母亲扬手给我一个耳光,从小到大,母亲从没打骂过我,因为我一直是那么乖顺听话。母亲的这一耳光打碎了我的心,我痛哭失声。我为这个家牺牲了学业,小小的肩膀过早抗起了家庭重担,可他们居然连书都不让我看,这是我惟一的爱好啊!我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哭肿了眼睛。我第一次想到了离开这个世界。
我把自己关进小屋,边哭边在我的日记本上写遗书,我一遍遍狂乱地写“我恨这个阴暗的世界、我恨不公平的命运、我恨……”一连串的恨,我不知道具体该恨谁。只觉得整个世界对我都是不公平的,我的童年那么不幸,经历过同龄人没有经历的苦难,为什么现在还要我背负这么重的生活压力?为什么我的家没有一点点温暖和幸福?为什么我的世界看不到曙光?为什么亲情也那么冷酷无情?……
我选择了上吊。绳子是插秧拉线用的尼龙绳,很细很结实的绳子,打上死扣就解不开了,几乎可以勒断人的脖子,这种自杀方式在农村比较普遍。我甚至在邻村看过一个上吊的新媳妇,舌头伸了出来,怎么也缩不回去。可怕是可怕,但比较能解决问题。
可临到实施前,当我站在凳子上,把绳子挂到房梁上后,许多牵挂涌上心头——我死了不要紧,母亲能经受得了如此巨大的打击吗?父亲的去世她已经“死”过一次,我还要再让饱经风霜的母亲再“死”一次么?美华呢?她才十二岁,正在读初一,我答应过要供她读完初中的。没有了姐姐和母亲,她在这异地他乡如何生存?
亲情的眷恋软化了我的自杀意志,我从凳子上跳下来,收起绳子,擦干眼泪。生活不相信眼泪,即使你把眼泪流成珍珠,灰暗的生活也不会因此而闪光。
但是,离开这个冷酷世界的念头并没有从我的心里彻底抹去。后来,我一旦被父母痛骂,或父母吵架的时候,就想自杀。十分渴望自杀。也实施过自杀行为。我前前后后写过十封遗书,写了烧,烧了写。至今,我还保留着一封写于十六岁夏天的遗书。但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受了什么刺激想自杀了。
遗书是写在日记本上撕下来的,蓝色墨水,字迹工整,只有三页纸,正反面都写满字——“既然这个世界不留我,我还留念它干吗?还有一个月,就是父亲(去世)的第七周年,我(多)想在父亲七周年这天去阴朝寻找父亲啊,可我等不及了,因为我受不住了。在我这短短的十六年的一生中,世间的一切苦难已经够折磨我了,我痛苦,我绝望,倘若父亲还在世,我有多快乐,多幸福,世界对我这苦命少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死,这个字在我心里已孕育几年,今天已实现了。我要以死来抗议,我要离开这个吃人的世界,去阴间找回失去的父爱,这十六载里,我吃遍了世上的千辛万苦。是的,正如母亲所说的我,活着不如死了,我活着给他们带来的只有苦恼、累赘。
亲爱的故乡的人们,我多么想在我临死之前看一眼我日思夜想的故乡和乡亲,永别了,亲爱的故乡,亲爱的乡亲,永别了,世界上一切可爱的东西,袄坏我总能分得清的。
还有,亲爱的妈妈,你忘掉女儿过去的不孝吧。我时常惹你生气。美华妹妹,你替我尽孝吧,继父和妈妈养老送终全靠你了。妈妈,请收(受)不孝女儿纸上一拜。
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命苦。是的妈妈为我吃了不少苦头,我不能为她养老,很对不起。
妈妈,我死后,我求你把我的骨灰送到故乡父亲坟旁,让女儿永远伴着父亲,这是女儿最后求你你一定得答应。我在九泉之下也闭目了。
可怜的妈妈,你从今后只有美华一个女儿了,凡事要顺着她点,让她安心学习。妈妈,到此时,我把心里话都掏出来吧,四年前,你带我到这儿来时,我心目中的第二个家是很温暖幸福的,没想到,这个是那样的不协调,继父的心胸那样狭窄,脾气那么暴躁。
我不知道前世错做了什么事,命运要这样对待我,给我这么多的苦果叫(我)吞,我受不了,我要向这不公平的命运抗议。
还有,我写了一封信给桃英,忙(麻)烦你们代替寄一下。妈妈,您不须悲伤,你如想得开,也许你会开心的,因为你少了个眼中钉,肉中刺。
不孝女儿美萍拜上
现在,我看到这封遗书的时候,可笑大于酸楚。我笑自己的幼稚,通篇遗书没有明显的标点符号,只用一个点代替。而且语句也不怎么通顺,一股子愤世疾俗,连“吃人的世界”都写了出来,可见当初是多么仇恨这个世界。从遗书里的最后一句看来,分明对母亲又有些怨恨的,甚至把自杀当成对父母的报复。可以想见,我那时之所以想自杀,完全是受了父母的气。从小到大,受到父母的气太多太多了,至今已想不起导致我要写这封遗书的导火线。只知道,那时候真的想死。想死的念头是从十五岁开始的,一直到十九岁离家出走。除了那次上吊未遂之外,后来我又喝过一次老鼠药、跳过一次河、用剪刀剪过一次手腕。但每次,都是在关键时刻,想到母亲和妹妹而狠不下心肠。都是半途而废。后来才明白,自杀真的是很傻很傻的事情,完全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做法。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自杀成功。我很庆幸自己平安地度过了花季里的雨季。我很庆幸自己还算坚强,终于守到了云开日出的那一天。
为了不让父母恼火,我再也不敢乱花钱买书了,只有厚着脸皮找人借书看。村里有个已经在纺织厂上班的高中生,他酷爱书籍。他有个小木柜,里面装满世界名著和书刊杂志。高中生人很温和,我找他借书基本上不会空手而回,但他每次只借一本给我,看完一本再去换下一本。我从高中生那里借完了《飘》、《三国演义》、《西游记》、《巴尔扎克文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楼梦》、《泰戈尔诗集》、《鲁迅文集》、《巴黎圣母院》,武侠小说《白发魔女传》、《书剑恩仇录》《雪山飞狐》,期刊《十月》、《啄木鸟》、《清明》、《收获》等等。有将近两年的时间,高中生的小书柜对我来说成了耗子的米缸。那些书我爱不释手,废寝忘食地读。走在路上读,吃饭的时候读,上厕所也读,任何时候,我的口袋里都会有一本书。晚上为了和继父打马虎眼,央求美华故意拖延做作业的时间,那些书籍芬芳了我整个枯燥无味的花季生活。
每当读到一些警世名言,就把它们抄在日记本上。什么“人生能有几回搏”、“谁若游戏人生,他就一事无成。谁不主宰自己,永远是个奴隶”等等。还把一些爱情锦言也悄悄地抄录下来。那些书籍使我感悟出一个人生哲理:人必须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精神的。如果现实世界令我们痛苦,那么,我们就从精神世界获得安慰,这种安慰来自我们的心,我们要用心去感受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不要沉溺于苦难无法自拔,怨天尤人,要学会自己拯救自己,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受到了启示。山和石头在我眼里有了生命,它们是为了改善我的生活而存在的,如果没有这座石山,我不知道靠什么来维持生活。如果没有它,我的意志、我的自信、我的坚忍的个性也许不会磨练出来。苦难是一笔财富,我得感谢它。
转眼,我到了十七岁。三年的砸石生涯使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采石女。身体健壮,手臂有力,走路时脚下像按了弹簧,弹性十足,每顿可以毫不费力地就着咸菜扒拉下两大碗米饭。在山上,有人戏称我“文武双全”,因为我说话总是“文绉绉”的,还会画画,又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砸碎一吨多重的巨石。
十七岁,的确良的黄军褂下掩饰不住我的青春了。
开始有年轻的矿工注视我的背影了,开始有人和我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了,我猛然意识到,我已经不知不觉的长大了。成长是痛苦的,但它并未停止成长。
父母开始对我敏感起来,如果有同村的男孩到我家来送书给我看,继父准会怒目而视,比防小偷还紧张。
十七岁,在农村该是说亲、订婚的年龄了。父母防患于未燃,一再给我打预防针:“不准在外面和男孩子瞎胡搞!不要给父母丢脸!不要……”其实,即使父母不说我也是不敢的。那个年龄,提到恋爱、订婚的词汇都会脸红的呀!
开始有人明里暗里给我提亲了,母亲一一回绝。母亲的心思是要把我嫁到街边去,那里人家比较富裕。我会生活幸福,而她的下半辈子也算有所依靠。但我不以为然,街边是那么好攀的么?家境优越的人家会到这穷乡僻壤来找媳妇么?父母的希望和出发点是好的,但怎么就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呢?我为父母的美好愿望感到可怜、可悲又可笑。
偶尔,我的窗外会飘过男孩子的歌声:“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我不敢开窗,惟有静静地听,感受那颗躁动的心。
读了那么多的小说,我对自己的未来不是没有幻想,书中那些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是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的偶像,我也不例外。然而我不敢憧憬,那是个遥远的世界遥远的梦,无法触及。只有砸石头,是最现实的。
灾难有时候就像从天而降的空难,猛地砸在满怀希望的头顶上。就在我十七岁那年的元旦前夕,灾难再次降临我的头顶。
那时,毛驴板车已经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拖拉机。拖拉机是外村人开的,谁先抢到就替谁家拉。那是一项不亚于运动会上争夺第一名的体育运动,只要远远地看到拖拉机开来的影子,等候的人群便用百米冲刺的劲头冲将出去。这就需要有极强的速跑功能,我是练出来了的。只要我和其他抢拖拉机的人同时向一辆拖拉机奔去,一般都是我抢先一步。
但是,那天我失手了,我跑得太快,而那辆拖拉机到了我跟前也没有减速,我凭经验一个箭步跨上了飞奔中的拖拉机踏板,与此同时伸手去抓拖拉机上的栏杆,但我没抓住,拖拉机踏板上有霜,我脚下一滑,人就迅速滑倒在拖拉机的前轮和后轮之间。耳边一片惊呼。
掉下去的刹那我就知道完了。电光石火间,我看到拖拉机巨大的后轮向我的脸压过来,我本能地一偏头,这辆庞然大物飞快地从我的右脚经过左腿,再压过我的左半身,呼啸而去……
我躺在马路中央,感觉不到疼痛,我以为我死了。但我分明看到有人向我奔跑过来,有人抱起我,有人帮我拦车,送我去医院,我脑子里是混沌的,我依稀躺在一个人的怀里,车子颠簸着。我仰头看天,天上白云朵朵,变幻莫测。我忽然想我要是一片云多好,想到哪里到哪里,没有灾难,没有苦痛,没有烦恼和牵挂。我就那样久久地看着自由飘动的云彩,心像死了一样沉寂。
我看到了自己的伤口,右脚伤得最厉害,粉碎性骨折,脚髁处有一个洞,看得见里面的森森白骨。左腿腿部也伤口较深,血流不止。我颤颤地问医生我会不会残废,医生含糊地说那要看恢复的情况了。
难道我会成为一个瘸子?瘸子?天啊!
母亲闻讯赶来乡卫生所,进门就哭:“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叫娘怎么活呀……”出事后一直没流泪的我这时忍不住泪如泉涌,母亲的发已经灰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沟渠纵横,母亲老了,而我还没彻底长大。我为此而悲哀。
我被拉回家躺在了床上。
小屋里冰凉如水。从落叶凋零的树梢上“呜呜”刮过的冷风从掉了水泥的石墙缝里钻进来,像一双冰冷的手从我的脸颊上摸过来又摸过去,鼻尖都是红的。伤腿被打了石膏藏在被子里,只要不动,伤口并不太疼。疼的是心。
车祸过后,继父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他很少到我的房间来,我常隔墙听见他愤怒的咆哮,我知道他借题发挥都是因为我不能再上山砸石头,并且又会损失一笔医药费。我很内疚,内疚得绝望。我不恨继父,我理解他的愤怒,本来我可以为他承担一半的家庭重担的,现在,只能靠他一人支撑风雨飘摇的家了。他能不恼火么?
母亲买了骨头熬成汤给我喝,我说喝不下。母亲不发一言,双手将汤碗送到我的面前,就那样固执地举着。我不敢对视母亲的眼睛,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有无声的哀求。母亲举着碗的手指上裂开了道道血红的口子,像一张张小嘴,在对我说:难道你能忍心看着妈妈难过?
我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汤里,我双手捧起碗,一口一口将汤和眼泪咽了下去。我知道,我同时咽下去的,还有一片慈母心肠。无论母亲曾经对我多么严厉,无论我对母亲有过多大的怨恨,而在此刻全都烟消云散。毕竟,血浓于水呵!等我喝完,母亲才长叹一声:“这个家还要靠你,你要早点恢复起来啊!”
伤腿是要经常换药的,继父就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