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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难,我的大学-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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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吃过中饭,趁着上学前有一点时间,顺便砸点石子。父亲回家吃饭前,给我扒了几簸箕的石头让我砸。砸了这些,我自己又去扒了几簸箕石头,正砸到一半,继父来了,见面就吼:“你怎么砸得这么慢?回家前那点石头,倒现在还有这么多!你在干什么啊?”我委屈极了,又没胆子回嘴。任由眼泪把眼睛都泡肿了。
  半个学期很快过去,期末考试,我是和班里几个尖子生被班主任带到市里去考的。结果出来后,我就成了村里的“小名人”——我居然考上了芜湖市重点中学二十五中,是全村多少年来惟一考上重点中学的女孩子!
  放暑假期间,我天天上山砸石头,要挣足自己的学费呀!山上的男人女人指着我教育他们的孩子:“看看人家小姑娘,读书又聪明,又会干活,多懂事!看你,笨得像头猪!”挨骂的孩子敌意地瞅我两眼,而我却希望生在那个挨骂的孩子的家庭,起码,我不用为学费发愁吧!
  辛辛苦苦砸了整个暑假的石头,因为垒了一间我和美华安身的小石头屋,我和美华的报名费又成了问题。
  我考取的重点中学在市里,我得住校,住校就得交伙食费。不住校,天天往返二十多里路的时间和车费又是我难以承受的。美华也要上三年级,眼看九月一号即将来临,家中越发愁云密布。
  换个人家,孩子考上重点中学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而我家相反。炎热的夏季是身体虚弱的母亲最难挨的季节,母亲常常吃不进一口饭,光喝水,然后躺在竹榻上呻吟。继父焦头烂额,整日愁眉不展。我和美华日日行动如鼠,生怕一不小心触了继父的火气,从而引起父母的一场恶吵。
  父母的争吵是三天两头的,苦难生活的无情磨练,将母亲逐渐从一个通情达理、温婉和善的妇人变成了一个敏感脆弱、脾气暴躁的怨妇,她不堪忍受继父诸如随地吐痰和大嗓门之类的恶习,经常指责继父。继父又是一个火暴性子,受不得一点指责,于是家中几乎无一宁日。父母的争吵让我和美华倍感家庭的冷漠与凄凉。
  一天,十一岁的美华问我:“姐,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不在家里呆了呀?”记得我当时对神色忧伤的妹妹说了一句恶毒的话:“一是嫁人,一是死。”嫁人和死,后来真的成了我向往的目标。
  我的妹妹美华后来发明了一个家的代名词——“活死人墓”。对我家,这个词再合适不过,因为父母大吵后,家中便是一片死寂,父母的呼吸都沉闷得可怕。
  要开学报名了,继父丝毫不提我上学的事。我在忐忑不安中鼓足勇气、战战兢兢问继父:爸,我能读书吗?当时是晚上,正吃饭,继父夹了一筷子咸菜蹲在门槛上大口扒饭,把一个沉默的背影留给了我。母亲气度小,马上冲继父嚷:女儿跟你说话,你聋了?我心里一冷,凭经验知道,一场恶吵又即将开战了。
  继父果然横眼吼道:我要是聋了倒好了,省得听你的屁话!老子瞎了眼找了你们娘儿仨,累死老子了!老子也没办法可想,读不读书怪不得老子……发怒时的继父可以声震整个小荆山,母亲放声大哭,母亲的委屈我能理解:继父后悔娶了她,她又何尝不后悔嫁了继父?
  我和美华瑟缩在房间一角,继父的话句句如刀,直刺我生疼的心脏!在一刹那间,我心如死灰:不读书了!
  我翻开书包,找出那张录取通知单,折好放进衣袋。临睡前,我开门出去了。
  家门口就是一条通到长江的河,夏天的河水涨得满满的。有时连下几天大暴雨,长江上游的水就会顺流而下,直抵我家屋檐下。每年夏天总有一段时间,我可以站在门槛上洗衣服。因此这条河是危险的,但又是我深为喜爱的。
  现在,河里的水位已经过了涨潮期,而回落在离我家门槛十米远的地方。月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闪着温柔而慈爱的光泽。我小心地涉水而下,水的凉润让我全身一阵舒畅。水真好,谁也欺负不了它,也无烦恼,还可到处漂泊,多自由啊!我要是一滴水就好了,随波逐流,随遇而安,随心所欲。可我不是一滴可以流动的水,我是一个活得非常苦恼和艰难的小女孩,是一个很不快乐的小生命。水能让我远离烦恼、自由流动吗?
  我在水里安静地站着。有一些小鱼儿悄悄地吮吸着我的小腿,痒痒的,酥酥的。月光在水里深深浅浅地摇晃,一片银色。这刻的时光如此美好。
  我从兜里掏出录取通知单,放在了水面上。我用手一拂,它就随波漾了开去。再拂,它就漂得更远了,很快,它就漂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我目送它远去。然后,上岸,回家。
  我成了山上最小的采石女。十四岁。
  砸石头的光景又已不同,芜湖钢铁厂不要“寸子”,改要“碗口石”了,顾名思义,就是碗口那么大的石头。八毛五分钱一吨。砸石工具随之更新。继父给我准备了一大一小两把铁锤,一把十磅,一把十八磅。十八磅铁锤的任务是将抱不动的大石头砸成能搬运的小石头,十磅铁锤的任务是将小石头砸成合格的“碗口石”。还有一根铁撬、一把铁耙、一把铁叉。我每天扛着这些铁家伙“上下班”,它们硌得我的肩膀生疼生疼,它们和我的骨头对抗着,它们硬,而我的骨头更硬。扛久了,居然也不觉得痛了。
  石头是矿上的工人们放炮从高高的石壁上轰下来的。每放一炮惊天动地,石头便排山倒海般倾泻而下。放炮下来的石头一部分由矿工们拉到破碎机上去加工成矿粉、瓜子片、寸子等。另一部分则由像我这样的“个体户”用原始体力加工,再由毛驴板车拉到芜钢去炼铁或烧石灰。
  砸石头也有规矩,靠山吃山,山上的“个体户”都是附近的村民,个个“占山为王”,家家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场地,不成文的规定是,放炮炸下的石头落在谁家场地上便是谁家的,别人不得越界拾取,否则,轻则骂个狗血淋头,重则大打出手。在这个完全靠蛮力生存的小社会,每个人都有一套自我保护与对外抗衡的势力。有人以凶悍出名,有人以蛮横出名,有人以玩命出名。在山上,为抢石头打得头破血流的例子太多了,我任何势力都没有,为避免麻烦,我到山上找了一处还未开采到、没人占有的场地,开始了我的砸石生涯。
  我的场地因没开采,因而原料来源艰难。我先是从土堆里掏一些碎石块,但没两天就“坐拣山空”。接着我开始采取“蚕食”行动。我看见有些人家的场地上石头多得砸不了,最后还是被工人们拉上了破碎机。我便央求人家:“你家石头多,与其让他们上破碎机,给我一点好不好?”这样恳求,一般比较有效。但也有蛮横的,宁愿上破碎机也不给我,我只有干瞪眼。
  还有一种情况,人家石头多,他们只青睐省力的小石头,对那些费力的大石头便不屑一顾。我就拣这些人家不要的大石头,一块一块地用大锤砸小,再装上小推车运到我的场地上。我就像那只辛苦的精卫,一块一块地衔着石头,所不同的,它是填恨海,而我是填生活。
  我的砸石之初并不顺利。最大的困难是我几乎抡不起那些铁家伙,尤其那把十八磅的铁锤。颤颤巍巍抡起来,砸到石头上却绵软无力。有时砸偏了,不是自己的腿脚倒霉,就是石粉飞进了眼睛。每天回家,手上腿上少不了旧痕添新伤。手上是逐渐两极分化的,十个手指搬运石头磨掉了螺纹,鲜红的嫩肉触之即痛;而手掌上却又老茧厚厚,针扎进五毫米丝毫不觉。几个月下来,我的脸庞黑了,胳膊腿粗了,力气大了,十五岁的我看上去有二十岁那么大。这是磨练,也是成熟。
  有一次,我为了一块钱与人打赌,在半个小时之内,将一块近一吨重的巨石砸开了。那块石头也是赌气砸的。头天放炮的时候,它不偏不倚正好滚落在我家场地上。一般来说,这么大的巨石是该用炸药炸碎的,但我向矿上的班长要求放炮炸碎的时候,班长说石头有裂缝,可以砸碎,不必放炮。但是,却又没有一个矿工愿意出这份苦力。我求了好几个人,人家都说,石头这么大,砸碎有什么好处给我?石头在我家场地上,别人自然不管了,着急的是我。我一赌气,就说,我来砸给你们看。
  这下,矿工们来劲了。有个人说,你砸碎了我给你一块钱。另一个人说,我也加一块。不过限定时间,半个小时之内砸碎有效。我说你们别赖。当我轮着十八磅的铁锤,站在巨石上高高抡起铁锤的时候,颇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那是砸石头最累的一次,半个小时,除了擦汗,没有休息一下,身上的汗水连裤子都湿透了。那块巨石渐渐地变小,变小,最后变成了一堆碗口石。后来整整装了一毛驴板车,足足一吨多。我没要到矿工打赌的两块钱。这让我有点耿耿于怀。不过我还是不后悔砸了这块巨石,毕竟它卖的钱归我。
  在山上,最艰难的还是抢石头。当我的那块场地也被矿工们开采后,忽然就成了宝地。前后左右都有人来围攻。每次炮声还未停息,就有胆大的率先跑进堂口,顶着石壁上放炮炸松的危石抢石头。为了捍卫自己的场地和石头不被侵略,我曾多次勇敢地和侵略者发生械斗。砸石生涯锻炼了我的个性,我再不是原先那个柔弱无助的小丫头了,我学会了自卫。
  常和我发生武斗的是一个叫兰兰的女孩,比我大三岁,仗着她哥哥是矿上的风炮手,一向专横跋扈,欺霸一方。她不仅抢我的石头,连我的场地也妄图侵占。我们原先在边界处打了个界桩,以此为界的,但她总乘我不在时,擅自往我这边移动界桩。这种阴暗卑劣的手法令我尤其恼火,我和她讲理,她不,她张口就骂。山上砸石的女孩子大多是没读过书的,那个靠蛮力吃饭的小社会里遵循的是弱肉强食。一般我都是忍字当先,因为我一直记着母亲的告诫:在这个地方,我们是外来户,没有亲朋好友帮助,尽量不要惹是生非。
  当有一次兰兰唾沫横飞地咒骂我家的祖宗八代时,我终于忍无可忍,扬手给她两个响亮的耳光。于是我们扭成一团,她长得人高马大,力气自然也比我大,我被她死死地压在地,我们像两个野蛮的小野兽,在满是碎石子的地上滚来滚去。最终我们是被矿工们拉开的,我们都负伤了,血汗交融,满面狼藉。我们互相仇视,咬牙切齿,气喘吁吁,一副困兽犹斗的样子。
  兰兰的哥哥从半山腰下来了,我满怀希望地以为他是来为我们做调解、说公道话的,没想到,这个看似英明的家伙居然二话不说,提起我的衣领,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把我扔到了几米开外。人生就这么残酷!谁让我没有哥哥?谁让我孤掌难鸣?哭是没有用的,惟一的办法就是使自己强壮起来,面对强悍的对手毫不胆怯。我抹干眼泪,爬起来,拣起我的铁锤,把仇恨通通发泄到了石头上。石头在我的铁锤底下啪啪地碎裂,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头,也只有自己去颠覆,去砸碎,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帮你。
  在一个中午,矿工们都下班之后,我鬼使神差地和砸石头的六九子打赌,看谁能通过安全绳上爬上山去,然后再爬下来,不准将安全绳系在腰上,只准抓在手里。我从没有过如此疯狂的念头和举动,潜意识里,似乎想证明自己的勇敢,让那些总是欺负我的人看看我的胆魄。
  六九子是个男孩,比我大两岁,经常像只灵巧的猴子,在山上窜来窜去。他自然是不怕的。而我呢,仰头看看陡峭的石壁、摇摇欲坠的危石,感觉那山就要当顶压来了。我的心和腿一起狂跳起来,山虽不高,才二百多米,但那是垂直攀登啊!可我不愿退缩,兰兰在这儿,周小金和周小九也在不远的场地上砸石头,我一定要成功地爬上去,不能退缩。
  我和六九子一前一后攥住了同一根安全绳,绳子太粗了,我的手几乎握不牢它。绳子是矿工们放炮、撬石头时用的,它的另一头系在山后的一块巨石上。六九子爬在我前面,他说他是男孩子,应该“身先士卒”。我穿的是已经磨平了底的解放鞋,登在石壁上总是往下滑,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两只攥住绳子的手臂上了。刚往上爬几步,颤动的绳子就带动了石壁上松动的小石块,簌簌落下,六九子赶紧喊我低头,只听见小石头嘣嘣地打在我们戴的藤编的安全帽上,有一些碎石擦着我的手掉了下去,手上有点痛,一定是破皮了。紧张、恐惧使我心跳如鼓。现在下去是很轻易的事,但半途而废又是我不甘心的。我咬咬,上吧,如果连一座小山都不敢爬,我以后还能干什么?
  好容易爬到半山腰一块平稳的巨石上,我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我转身下望,天!兰兰和其他人像侏儒一样在蠕动,山脚下是石块遍地,我不敢想象,如果现在掉下去会是什么结局。六九子笑嘻嘻地说:现在掉下去,不是脑浆迸裂、肢体分离,就是一块肉饼吧!
  我不敢再往下瞄一眼,只有咬紧牙关往上爬了。在爬上一块凸出来的岩石时,我有一度双脚悬空,在挣扎的一刹那,我以为我真的要掉下去了,我惊恐地大叫,双脚乱蹬,我听到了下面一片惊呼,我能想象所有人都在看我的洋相。母亲正好给我送中午饭来,老远就骂:“你个讨债鬼,你不要命啦?快下来、快下来啊——”那天我穿了一件红的确良短袖衬衣,比较惹眼,山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仰头看我的洋相了。母亲的喊声已经充满了哭腔。我也要哭了。现在我进退两难,我吊在半空。我后悔不该逞能,不该和六九子打赌,不该把自己十五岁的生命吊在一根绳子上。
  最后,还是六九子,这个已经砸了三年石头的十七岁的小伙子,用他巨大的臂力将绳子拽了上去。当我一脚跨上顶峰的坚实土地时,我一下子躺在了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
  六九子对我说,你真不一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强、勇敢的小姑娘,你是小荆山多少年来最大胆的一个女孩子。经历了巨大惊恐的我现在又有点沾沾自喜了——是的,我自信我很好强,但这是生活逼迫的。那天回家后,我在日子里写了爬山的感受,最后我写到:这只是我攀登的第一座小山,在我人生中,还要攀登多少座山崖呢?
  为了多砸石头挣钱,也为了避免和兰兰们无谓的战争,我总是最早上山、最晚回家,我坚持每天砸四吨石头,够拉三毛驴板车,这样我每天至少可以挣到三块钱左右。一个月除去下雨天和星期天,起码可以挣到七八十块钱,可以帮继父撑起半个家了。
  然而也不是每天、每个月都那么顺利的,有些时候因为石源不足,也许一连几天都会完不成“任务”,这时候继父的脸色就阴沉了,我更是焦虑万分。我怕继父和母亲因经济拮据发生争吵,只要他们和睦相处,哪怕让我一天砸十吨石头,我也愿意。
  最难熬的是夏天,露天的矿山上气温高达五六十度,明晃晃的太阳烤得石头冒烟,即使戴着厚厚的帆布手套搬石头,也能感受到来自石头心里的灼热。一滴汗水滴到石头上,只听“滋”的一声,水印就变白了。被开采得凹陷进去的堂口里钻不进一丝风,要呼吸,就得像缺氧的鱼一样张大嘴巴。或者在休息的空隙,钻到荫蔽处,坐下用草帽扇一会风。
  坐在山根底下,仰望不可捉摸的高空和陡峭的石壁,闻着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发酸、发馊的汗味,搓磨自己老茧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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