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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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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海瑞关切的眼神中,又传来了另一只桶的倒水声。海瑞提着扁担连忙走了过去,拿着铁钩便去钩水桶上的木把。
  “走开。”那老人的声音,使得海瑞又只好把铁钩慢慢从木把上松了开来。
  但海瑞这一次没有走开,说道:“阿母,要责骂您老责骂就是。让儿子挑水吧。”
  老人没接言,她的两只手同时握住两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两桶水竟被她提起了!这位老人提着两桶水健步向一座屋子的大门走去。
  字幕:海母谢氏。
  海瑞空手拿着扁担一步步紧跟着走去。
  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厨房
  一个偌大的蒸笼盖被揭开了,一大片白白的热气腾漫开来。
  蒸笼里是满满的一个一个用荷叶包着蒸好的荞麦粑。
  站在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张着嘴:“阿母,好多粑粑。”
  满头大汗的那个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出了那双透着忧郁的眼,她从蒸笼里拿出一个荞麦粑在手掌里翻着,对那女孩:“阿囡,阿爹要出远门,这是给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给你蒸。这一个给阿婆送去。”
  女孩咽了口唾沫,懂事地点了点头,双手接过那个荞麦粑走了出去。
  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房外
  女孩双手捧着荞麦粑走过来了,远远地看见父亲拿着扁担站立在门口,孩子便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去。
  突然,屋内传来了好响的泼水洗地声,接着一片水珠从门口溅了出来。女孩立刻站住了,这儿离父亲也就一丈远。站在门口的海瑞也看见了女儿,立刻给她递过一个眼神,示意女儿过来。孩子捧着荞麦粑走过去了,走到门边,海瑞又向屋里摆了下头。
  女孩走到门口的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
  屋里开始还是沉默,接着传来海母的声音:“什么粑粑?”
  女孩:“荷叶米粑。阿母蒸了一笼子,说阿爹出远门,路上吃的。”
  “谁说阿爹出远门!”海母严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声答道:“阿母说的……”
  海母出现在门口,望着孩子:“阿囡,去告诉你阿母,就说阿婆还没死呢。”
  海瑞听到这句话立刻在门口跪了下去。女孩也吓着了,跟着跪了下去。
  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
  天渐渐黑了,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虫都鸣叫起来。
  正屋的门还是开着,没有点灯,也没有声响,黑洞洞的显出格外的沉寂。
  远山尽头最后一点天光也收去了,南墙上那一弯月光便亮了起来,照着仍然跪在门外的海瑞,和这时已经跪趴在门槛上睡着了的女儿。
  海瑞慢慢站了起来,弯下腰轻轻地抱起女儿,又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屋内,默默地向院墙那边的侧门走去。
  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海瑞卧房
  床上那块青色的包袱布还平摊在那里,包袱布上叠着几套衣服、几本书和一扎文稿。
  豆粒般大的灯火旁,妻子坐在那里出神。
  海瑞抱着女儿进来了,妻子连忙站起,接过女儿。
  海瑞也不跟她说话,走到墙边那个大木柜前,卷起木柜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门口走去。
  “明天还走不走?”妻子在背后轻问道。
  海瑞在门边略停了一下,还是没接言,走了出去。
  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房
  这里就是海母的卧房。夹着薄被走到门边,海瑞先将鞋脱了,摆在门外,光着脚走了进去。嚓的几点火星,海瑞手里的火绒点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灯。接着他将夹着的薄被放在木桌边的单人睡榻上,然后向大床望去。
  粗麻蚊帐依然挂着,海母蜷曲着身子面向里边,也没有盖东西,就那样躺着。
  海瑞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拿起床头的薄被单覆盖在母亲身上,却没有盖她的脚,那双光着的老人的大脚依然露在被单外面。
  海母依然一动没动。海瑞便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院外起了微风,虫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灯火前有了蚊虫在忽隐忽现地飞着。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给母亲的床上扇赶蚊虫,赶完了蚊虫,又去解蚊帐上的铜钩。
  “不要放。”海母吭声了,依然面对着床里边。
  “是。”海瑞又把帐子挂上了,拿着蒲扇轻轻地在床边扇着。
  “我问你。”海母还是那样躺着。
  “是。”海瑞答着。
  从床里边的方向可以看见,海母两眼大大地睁着,望着帐墙:“那封信说的意思,你再跟我说一遍。”
  “是。”海瑞从怀中又掏出了那个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听他们那些官话。你只把叫你去的那个地方的事跟我说。”
  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们这边的田是卖多少石谷一亩吗?”
  海母:“丰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问这个干什么?”
  海瑞:“朝廷调儿子去浙江的那个淳安,现在的田只能卖到八石谷一亩了。”
  海母:“那里的田很多吗?”
  海瑞:“不是。有句话说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两个人才有一亩田。”
  海母:“那为什么还卖田,卖得这么贱?”
  海瑞:“被逼的。”
  “怎么逼的?”海母坐了起来。
  海瑞连忙扶着母亲在床头靠坐好了,接着说道:“官府,还有那里的豪强。”
  海母不说话了,两眼先是望着床的那头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海瑞。
  海瑞:“朝廷为了补亏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种桑苗,好多出丝绸,多卖钱。官府那些人和地方的丝绸大户认准是个发财的机会,就要把百姓的田都买了去,还想贱买。他们串通好了,趁着端午汛发大水,把河堤毁了,淹了两个县。百姓遭了灾,他们也不贷粮给灾民度荒,就为逼着百姓卖田活命。”
  海母:“这么伤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
  海瑞沉默了。
  海母盯着他:“说呀。”
  海瑞:“说出来阿母会更担心了。”
  海母:“先说。”
  海瑞的目光避开了母亲,望着下面:“这些事朝廷都知道。”
  海母震惊了,过了好久才又问道:“是朝廷让他们这样做的?”
  海瑞:“是朝里掌权的人。说明了,就是严阁老那一党的人。”
  海母两眼睁得大大的,坐在那里想着。过了好一阵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在海瑞坐的床边摸着,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海瑞握着母亲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么?”
  海母:“信!”
  海瑞连忙从怀中掏出谭纶的那封信,递给母亲。
  海母拿着那封信,盯着信封出神地看着。小木桌上那盏油灯漫过来的光到了床头是那样暗淡,她显然不像是在认上面的字,而是像要从这封信里面穿透进去,竭力找出那中间自己感觉到了却又不知就里的东西。
  海瑞当然明白母亲此时的心情,低声说道:“给儿子写信的这些人都是朝里的忠臣。调儿子去淳安当知县就是他们安排的。”
  海母的眼睛仍然望着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争?”
  海瑞:“是。”
  “那么多大官不争,叫一个知县去争?”海母的双眼从手里的信转向了海瑞。
  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正中间将一团乱麻倏地劈成了两半,许多头绪立刻从刀锋过处露了出来!可再仔细去想,这一刀下去虽然一下子斩露出许多头绪,那一团乱麻不过是被斩分成了两团乱麻。头绪更多了,乱麻也就更乱了。海瑞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默在那里。
  海母:“回答我。”
  海瑞:“回阿母,这里面有许多情形儿子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还答应他们去?”海母逼着问道。
  海瑞:“儿子想,正因为这样,几十万百姓才总得有一个人为他们说话,为他们做主!”
  海母:“他们为什么挑你去?”
  海瑞:“他们认准了儿子。认准儿子会为了百姓跟那些人争!”
  海母沉默了。海瑞也沉默了。
  院子里的虫子这时竟不叫了,隐隐约约地便传来了侧屋那边海瑞妻子哄女儿睡觉的吟唱声:“日头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月光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吗?歇不得……”
  海母不禁将手慢慢伸了过来,海瑞立刻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母亲的手一下子将儿子的手握紧了。
  妻子的吟唱声还在传来,带着淡淡的忧伤:“阿母要歇了,日头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是呀……世上做阿母的几个命不苦啊……”海母失神地望着那盏灯喃喃地说道。
  “阿母!”海瑞立刻把母亲的手握紧了。
  海母:“去,挑担水来,帮阿母洗次地吧。”
  海瑞却坐在那里没动,只是握着母亲的手。
  海母把他的手慢慢拿开:“去吧。”
  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院中
  淡淡的月光中,吊桶里的水倒进了井台旁一只木桶中。
  吊桶又放进了井洞,井绳在慢慢地下降,接着一摆。又一桶水提出了井洞,海瑞握住了吊桶的木把,向另一只空桶倒去。
  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厨房
  一桶热水倒进了另一个大大的木浴桶。海瑞的妻子拔掉了发髻上那根铜簪,满头的长发便披了下来。接着,她解开了衣襟。
  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屋
  海瑞这时也已经脱下了身上的长衫,穿着短褂,裤腿也卷了起来,光着脚,正在用木瓢舀起桶里的水向砖地上细细地泼去。
  海母光着那双大脚从床上下来了,走到儿子面前:“阿母来泼,你洗。”
  海瑞停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把瓢捧给母亲。
  海母一瓢一瓢地从桶中舀出水,又一瓢一瓢地向砖地依次泼去。
  海瑞拿起了那把用棕叶扎成的扫帚,跟着母亲,扫着地上的水。
  桌上的灯光,门外洒进来的月光,照着砖地上的水流,照向母亲和儿子那两双光着的脚。
  “长这么大了,你知道自己哪里像阿母吗?”海母一边泼着水一边问着。
  海瑞:“儿子的一切都是阿母给的。”
  海母:“我问你什么像阿母。”
  海瑞不接言了,默默地扫着地上的水流。
  海母:“就是这双脚。”
  海母:“郎中说过,冬月天都怕热的脚是火脚,心火旺,脾气不好。这一点你真像阿母。”
  海瑞:“儿子知道,我们海家的祖先信的就是明教,本就是一团火,烧了自己,热的是别人。”
  海母:“听说大明朝的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时候信的也是明教,这才把国号叫做大明,是不是这样?”
  海瑞:“是这样。”
  海母:“可现在的皇上怎么就不像太祖呢?”
  这话海瑞可无法接言了,只好低着头扫水。
  “可以了。”海母停住了泼水。
  海瑞:“那您老就上床歇着。儿子收拾完了,再陪阿母在这里睡。”
  海母叹了口气:“今天把阿囡抱来,阿母带阿囡睡。”
  海瑞低下了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海母:“老天爷是有眼睛的,应该会给我海家留个后……”
  福建南平教谕署后院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这个时候满天的星星格外耀眼。
  院子里三个人都站着,这一刻谁都没有说话。
  海瑞左手提着那个布包袱和一把雨伞,右手提着装满了荷叶米粑的竹屉笼,深深地望着母亲。妻子也默默地站在海母的身边,两眼却望着地。
  “阿母,儿子要走了。”海瑞这样说着,却还是站在那里。
  海母望着儿子。妻子这时抬起了头,望向丈夫。
  海瑞这才望向妻子:“孝顺婆婆。”妻子点了点头。
  海瑞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跪了下去,向母亲叩头。
  妻子也跟着在婆婆身边跪了下去。
  海瑞深深地拜了三拜,抬起头时,母亲的背影已经走到了正屋的门中。
  海瑞仍跪在那里,眼中隐隐闪出了泪光。
  妻子也跪在那里,满眼的泪,哽咽道:“还看看阿囡吗?”
  海瑞摇了摇头,两手拎着行李站了起来,转过身向院子侧面那道小门走去。
  “阿爹。”女儿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院里怯生生地传来,就像一个什么东西又突然把走到小门边的海瑞揪住了。
  海瑞倏地回过了头,看见女儿瘦小的身影在正屋门口出现了。他又转过身来,女儿这时向他颠跑着过来。海瑞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行李,蹲了下来,抱住了扑到怀里的女儿。
  女儿抽噎着:“阿爹来接阿囡……”
  “会的。阿爹会来接阿囡。”海瑞轻声说着,一手搂着女儿,一只手揭开了身边的屉笼,拿出了一个荷叶米粑,塞到女儿的手里。
  女儿抽泣着:“阿爹出远门,阿囡不要……”
  “阿爹给的,阿囡要接的。”妻子这时过来了,抱过女儿。
  海瑞又慢慢提起了行李,望了望被妻子紧紧抱着的女儿,毅然转过身,走出了那道小门。
  第六章
  北京往杭州的驿道上
  从北京赴任杭州的高翰文却是另一番光景。前面是四骑护驾的兵,后面也有四骑护驾的兵,马车两旁还有两骑随从,此行便显得十分煊赫。按规制,杭州知府上任用这样的排场,便是僭越。可这是严世蕃的安排,在外人看来也就是内阁的安排,一路上奔越数省,各驿站更换好马,人尚未到浙江,声势足以宣示朝廷改稻为桑的决心压倒一切!
  马车内的高翰文一路心潮汹涌。中进士点翰林不到四年,便膺此重任。平生以孟子王者师学为圭臬,追求的也正是这般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严世蕃的重用让他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但严府毕竟不被理学清流所看好,自己此行在清誉上便有了诟病。改稻为桑的国策要推行,几十万灾民要赈抚,如何两全,连一向以干练著称的胡宗宪都一筹莫展,自己这一去能否成此两难之功,心中实是没底。极言之,这一次就算推行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倘若引起民怨,朝野如何看他,毁誉也实在难料。但翰林院那种清苦毕竟难挨,储才养望本就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因此一路上更不停留,日夜兼程。其时又正当五月下旬,骄阳高照,他干脆命人把车轿上的顶也卸了,门帘窗帘也取了,以符风餐露宿之意。跑快了有时候还站了起来,凭轼而立。车风扑面,衣袂飘飘,悲壮踌躇,总是千古之感。
  马队就这样跑着,高翰文也好长一段路程一任颠簸神在身外,突然感觉到车慢了下来,衣袂也就不飘了。举目望去,原来前面不远处是一驿站。
  驿站院中
  前驾的四匹马刚走进这个驿站的大门便都停住了。
  这是个县驿,院子本就不大,这时里面已经散落了十几匹马,一些亲兵正在给那些马喂水添料刷洗皮毛,里面也就没有了空地,高翰文的马队挤不进来了。
  “怎么回事?”高翰文的随从走了进来,大声问道。
  先前进来的四骑兵也没答话,只是示意他看眼前的情形。
  那随从向那些正在忙着的亲兵:“京里来的,你们谁接站?”
  那些亲兵该喂水喂料的还在喂水喂料,该刷洗毛皮的还在刷洗毛皮,竟无人理他。
  那随从提高了声调:“有人接站吗?”
  高翰文这时也走了进来。
  见到他,马厩里一个驿卒才苦着脸走了过来:“见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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