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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李春芳都是嘉靖朝的老人了,前十年的“大礼议”之争,二十一年的“壬寅宫变”,三十一年以后的杀“越中四谏”、“绍兴七子”,四十年至四十四年的严党倒台、严
世蕃等人伏诛,多少惊心动魄,也从未听见皇上像今天这样狮子般吼叫,疯子般狂怒何况高拱以及比高拱年岁更轻阅历更浅的那些大臣,直觉得玉熙宫都要垮下来了。
“陈公公!”大殿的精舍里又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是黄锦的声音。
玉熙宫精舍
陈洪已经迈到精舍门边的腿被黄锦这一声喊得倏地停住了,回头怒望着黄锦。
依然在气得发抖的嘉靖也被黄锦这一声尖叫僵住了,发直的眼冒着光慢慢刺向了他。
黄锦扑通一声在嘉靖面前跪下了,声调激动得发颤:“主子!天大的事也比不过主子今天龙驾乔迁!主子今日再不迁居新官,便会天下震动。一个小小的主事,他跑不了,也不会跑。奴才求主子了,御驾腾迁吧!”
嘉靖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黄锦。
陈洪立刻喝问:“你怎么知道那个海瑞跑不了,不会跑!”
“我知道!”黄锦回了他一声,又抬着头直望着嘉靖,“主子,户部那个海瑞在几天前就送走了家人,还买好了棺材。他这是死谏!”
“你怎么知道的!”嘉靖的惊疑带着杀气吼了出来。
“主子!”陈洪不容黄锦回话立刻转身跪倒了,大声说道,“有预谋!有人指使!”说到这里他直盯着黄锦:“回万岁爷的话,户部的事你怎么知道的!知道了为什么不陈奏!”
第三十五章
玉熙宫大殿外
以徐阶为首,跪在石阶上的大臣们这时惊惧已经变成了恐慌,尤其是赵贞吉,他是户部尚书,海瑞是他的属下,有预谋首先就要查他,这时双手撑着地强跪在那里,脸都青了。
玉熙宫精舍
嘉靖被陈洪一番提醒,反倒没有刚才狂怒了,深吸了一口长气,告诉自己:“有预谋,有人指使,要查出来,查出来…”很快他变成了一副笑脸,好阴森的笑脸,轻轻地问黄锦:“告诉朕,是谁指使的海瑞,现在告诉朕也不迟…”
黄锦硬起了脖颈把那颗头抬得高高的:“回主子,没有人指使海瑞,奴才不知道有任何人指使海瑞。”
嘉靖的声音更柔和了,也更疹人了:“朕不会追究你,你犯不着替别人挡着,告诉朕。”
黄锦:“奴才替谁挡着了?奴才有什么怕主子追究的?奴才只知道那个海瑞遣散了家人,买了一具棺材,今天才明白他是为了死谏。”
“你怎么知道他遣散了家人,知道他买了棺材?倒不知道他今天死谏?回话!”陈洪倒咆哮了。
黄锦不看他,依然硬着脖子抬望着嘉靖:“主子的规矩,列祖列宗的规矩,提刑司、镇抚司、归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管,奴才现在就当着此职。日有日报,月有月报,京官们的事奴才那里都有呈报。那一天的呈报就写着好几十京官的情状,其中也写了海瑞送走家人买了棺材的事。奴才蠢笨,只以为那个海瑞是担心自己惹了重病,故此准备了棺材,万没想到他会是为干这个蠢事在做准备。这是奴才的失职,奴才的罪过,主子剐了奴才,奴才都没有怨言。只望主子不要让海瑞这样蠢直的人伤了仙体,误了乔迁。天下臣民都在等着这一刻呀…”说完便不停地把头在砖地上磕得砰砰直响。
玉熙宫大殿外
殿门洞开着,对着玉熙宫的格窗也洞开着,黄锦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都清楚地传了出来,跪满了殿阶的那些官员一个个都在惊惧恐慌中露出了从心底发出的感动,目光里似乎也等待着那一线或可挽回的希望。
玉熙宫精舍
嘉靖这时两眼已经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见了,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朕知道了,天下的臣民等了好些年了,就等着有这么一个人出来骂朕,接着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内外勾结,朕居然被你们蒙在了鼓里。黄锦!”
黄锦本在不停地磕头,这时也僵住了,抬起红肿的头,懵懂地望着嘉靖。
陈洪更是两眼闪着精光,狠狠地盯着黄锦。
嘉靖:“吕芳走的时候都跟你交代什么了?叫你跟外边哪些人商量了?背后的主谋是谁?告诉朕,朕恕你无罪。”
黄锦完全懵了,哪里知道怎么回话。
“回话!回话!”陈洪厉声咆哮。
玉熙宫大殿外
大殿精舍里嘉靖那一支支利箭不停地射了出来,全射在一直惊惧惶恐跪在石阶上大臣们的心上。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绝望了,背后是无底的深渊,没有了退路反而没有了惊惧,高拱率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接着其他的大臣们跟着他都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徐阶最后一个慢慢站了起来,众多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画外音:“素性猜忌多疑的嘉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一刻会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户部王事敢上一道这样的奏疏,将自己几十年的作为批得体无完肤。震惊,狂怒,不敢置信!很快便联想到了这是一场集体预谋的逼宫,断言是背后有人‘上下一心,内外勾结’逼他退位‘把矛头指向了早已离京的吕芳和内阁,甚至指向了裕王!一场祸及大明根本的政潮眼看要变起肘腋之间!”
一轮目光交流下来,徐阶看出了众人都准备拼死一谏的神态。身为首辅,他不能让局面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忧心如潮全从恳求的目光中涌了出来。他不能再迟疑,双于拱在胸前,向那些同僚绕了半圈,竭力止住了大家的激动,接着倏地转过了身子,提起了袍裾向大殿的殿门走去。
“启奏皇上!”赵贞吉这时突然一声大呼,紧接着大步过去挡住了徐阶,又向里面大声说道:“臣户部尚书赵贞吉有本陈奏!”
这倒大出众人意料,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了赵贞吉。徐阶也被他这意外的举动
震住了,深深地望着他。赵贞吉也回头深深地望了望自己的恩师,向他深深一揖,然后一人转身挺立迈进了大殿。
玉熙宫精舍
“好!好!”嘉靖目光不再看黄锦,望向了精舍门外,“总算有人愿意认账了。陈洪。”
“奴才在。”陈洪大声应道。
嘉靖:“叫他进来。”
“是。”陈洪转身对着门外,“赵贞吉进来!”
赵贞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精舍门外,跪了下来。
嘉靖紧望着他:“‘四德亨利元’。内阁四个人,朕就知道不能漏掉了一个‘贞’字。赵贞吉,朕没有看错你,进来,把该说的话向朕说了。”
“是。”赵贞吉在门外磕了个头,站起来走进了精舍,在离嘉靖三尺开外的地上跪下了。
嘉靖:“说吧。”
赵贞吉抬起了头:“臣斗胆乞求陛下,能否将海瑞写的那个贺表先让臣看看。”
嘉靖刚才还满含怀柔的目光这时倏地倒了过来,赵贞吉跪在他面前的身影这时也随着他的目光倒了过来,刚才还十分柔和的声音这时也立刻又变成了像深洞里刮出来的风:“贺表?你现在还说海瑞写的是贺表?”
嘉靖这样的目光赵贞吉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声音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仿佛被一下于扔进了一个没有底的深渊,只觉得那颗心一直在往下沉。终于,他想起了自己进来时“置之死地而后生”与君王这局千古一赌!咬着牙定下了神,不看嘉靖,而是将目光望向了扔在自己身边到处散落的那些奏疏,干脆将恐惧全然抛掉,大声奏道:“臣再次斗胆乞求陛下,将海瑞写的东西给臣看看。”
嘉靖见他居然没有被自己这屡屡能使所有魔怪降伏的目光和声音降住,反倒有些意外,那目光也便又顺了过来,盯着赵贞吉:“你是想说,海瑞写的这个东西你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
赵贞吉:“臣回奏陛下,臣确实不知道。”
嘉靖望着陈洪笑了,是那种寻找默契的阴森的笑:“看见了吧?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把自己洗刷干净了,再来跟朕斗法。赵贞吉,你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赵贞吉深低着头:“臣愚钝,不知圣上所指,请圣上明示。”
嘉靖:“好!那朕就明示,你是户部尚书,海瑞是哪个部的主事?”
赵贞吉:“回奏陛下,海瑞是臣主管的户部主事。”
嘉靖:“海瑞的这个东西是谁拿来的?”
赵贞吉:“回奏陛下,是臣亲自去他家里拿来的。”
嘉靖:“谁叫你去拿的,”
赵贞吉被这一问怔住了,没有立刻回话。
嘉靖:“哑住了,不敢说出你背后的人了?”
赵贞吉:“回奏陛下,是徐阁老叫臣去催拿贺表的。就是在大殿之外,当着众人叫臣去拿贺表的。”
“好一张利嘴,还说是贺表。”嘉靖又望向陈洪冷笑。
陈洪接言了:“赵贞吉,是英雄,是好汉,就敢作敢认。你属下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都知道把棺材备好了,你这个堂官反而连他也不如?”
赵贞吉倏地望向了陈洪,陈洪正阴阴地紧盯着他,他也毫不示弱紧盯着陈洪。
嘉靖冷眼望着陈洪和赵贞吉那两双互相逼视的眼,知道今天这一仗已经上得满弓满弦,怒气慢慢压住,斗志更被激起,冷冷地说道:“赵贞吉,你被陈洪问住了?”
赵贞吉倏地转望向嘉靖:“回奏圣上,臣不是被陈公公问住,臣是不屑回答陈公公这样大逆不道之言。”
“主子!”陈洪差一点跳起来,“海瑞就是这个赵贞吉指使的,至于赵贞吉背后是谁,主子将他交给奴才,奴才有办法让他开口。”
这便是要拿人了!只待嘉靖答一句,大狱立刻兴起。
玉熙宫大殿外
大臣们依然全都硬硬地站在那里,却都闭上了眼。
玉熙宫精舍
陈洪憋足丁劲在等着嘉靖一声旨下,嘉靖这时偏又沉默着,只是盯着趴跪在面前的赵贞吉。赵贞吉这时竞显出了难得的定力,双手撑地,一动不动。
嘉靖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阴沉,望了一眼陈洪:“你不想听他如何反说你是大逆不道吗?”
“是。”陈洪咽了一口唾沫,转对赵贞吉,“说!”
赵贞吉又抬起了头,深深地望着嘉靖:“是!海瑞是臣的属下,他欺君,等同于臣欺君,此臣罪一。海瑞写的这个东西是臣亲自拿来呈奏圣上的,呈奏者与书写者同罪,此臣罪二。海瑞呈奏上来的是何等狂悖犯上之言,臣知与不知,有此二罪都已经难逃其咎。海瑞既然备下了棺材愿意伏诛,臣也无非备下一口棺材愿意伏诛罢了。陈公公问臣是不是英雄好汉,臣这就回陈公公的话,海瑞既然狂悖犯上,陈公公何以称他英雄好汉?海瑞既不是英雄好汉,陈公公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汉?陈公公这话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臣恳请陛下命陈公公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陈奏。”
一直低头趴在那里的黄锦这时猛地抬起了头,毫不掩饰赞赏的目光望向了赵贞吉。
嘉靖倏地望向了黄锦:“佩服了?心里在想这才叫真正的英雄好汉是吗?”说完这句他又转望向陈洪:“陈洪,你有眼力,那个海瑞是英雄好汉,这个赵贞吉也是英雄好汉。你这话不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极对。极对!极对!极对!”
赵贞吉从进来到这时眼中才慢慢闪出了绝望,但依然望着嘉靖,一动不动。
嘉靖也望向他:“你不知道吧,朕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包括你的什么恩师,你的什么靠山,你的什么同党,是英雄是好汉都站出来,朕都喜欢!”
“臣不是英雄好汉!更不是谁的同党!”赵贞吉知道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还有更大更多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自己现在回话的这一线之中,咬着牙挺直了身子,“臣是嘉靖二十一年的进士,是天子门生,要说恩师陛下就是臣的恩师!二十四年前臣从翰林院任检点,之后升侍读,升巡抚,升户部尚书,一直到两月前升列台阁,每一步都是陛下的拔擢,要说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要说同党,臣也只是陛下的臣党!君不密则失臣,陛下适才所言,非君论臣之道。臣恳请陛下收回!”
这一番话赵贞吉是拼着命说出来的,以至于朗朗之声在精舍大殿久久回旋。
这声音也灌满了嘉靖的耳朵,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今天是怎么了?
他怔怔地坐在蒲团上,两眼望着精舍对面窗口外被殿坪无数盏灯笼照得通明的灯火发愣。
玉熙宫大殿外
站在石阶上的大臣们显然也都被赵贞吉今天殿内的抗言震服了,所有的目光都闪出了激动,就连一向不甚看好赵贞吉的高拱也被大殿里传来的声音激动得热血沸腾。
徐阶巳然老泪盈眶,毕竟年事已高,听完了赵贞吉这一番激烈的奏对,身子便觉着软了,站在身边的高拱一把扶住了他。徐阶虽被他扶着,却又带头跪了下去。
站在石阶上的大臣们都跟着跪了下去。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希望仍然望向并望不见的精舍,所自的耳朵都竖在那里听着下面的赵贞吉能否奏对出起死回生之语。
玉熙宫精舍
嘉靖慢慢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那目光从来没有这样茫然,从来没有这样孤立无助,又慢慢移望向趴在面前的赵贞吉,然后转望向陈洪:“陈洪。”
陈洪:“回主子,奴才在。”
嘉靖:“这个赵贞吉一定要你收回那句话,而且要朕收回那句话。你收不收回?”
陈洪:“回主子,奴才绝不收回!今天这件事不只是我大明朝从太祖高皇帝以来所未有,历朝历代亦前所未有。这个赵贞吉分明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恳请主子切勿被他欺瞒了,更不要被他背后的人欺瞒了。那个海瑞得立刻抓起来,这个赵贞吉也得立刻抓起来!平时同那个海瑞有往来的人都要抓起来!要彻查,彻查到底!”
嘉靖深深地望着陈洪:“谁来查,都查谁,”
陈洪:“奴才来查,牵涉到谁便查谁!”
嘉靖不看他了,又转盯向赵贞吉:“赵贞吉,陈洪这句话该不是大逆不道吧”
赵贞吉:“圣上既然听信了陈公公之言,臣现在就去诏狱。”
“朕谁的话也不听!”嘉靖又莫名其妙地吼了起来,“你想去诏狱现在还早了!你刚才不说是朕的门生吗?是朕的臣党吗?是与不是,朕现在不会认你也不会否你,朕就认你是英雄好汉,这句话朕也绝不收回!让英雄去查英雄,好汉去查好汉!”说到这里他一下子觉得气短了,脑子里也觉得有好些影子在晃动,嘴里兀自喃喃念叨,“英雄去查英雄…好汉去查好汉…陈洪”
陈洪有些发怔,这句话便应得有些踟蹰:“奴才在。”
嘉靖:“你一个,赵贞吉一个,刑部一个,都察院一个,大理寺一个,提刑司一个,镇抚司一个”说着他眼睛发直在那里想着,“朝天观一个……玄都观一个…去查那个海瑞,去查他的同党…”
朝天观和玄都观都说上了,这岂不是疯话?这次不只是陈洪,连赵贞吉和黄锦都看出了嘉靖的异样,三双眼睛也都跟着他直了。
“启、启奏主子万岁爷。”陈洪说话也不利索了,“奴才们从谁查起?先抓哪些人?”
嘉靖的眼睛一直还直在那里,像是在答陈洪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从谁查起……抓哪些人?吕芳。”突然他望向了黄锦。
“主子!”黄锦哭出来了,膝行着靠了过去,扶住了嘉靖。
嘉靖眼睛依然直勾勾地望着他:“你说,从谁查起…先抓哪些人?”
“主子!”陈洪看出了嘉靖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