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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武事坊三营立即从太原郡赶赴雍城。
开春时节,消息说各路兵马陆续上路。冷齐的谋事坊便拟定了起事方略与兵力部署:武事坊三营驻扎岐山三道溪谷,届时攻蕲年宫擒杀嬴政;卫卒、县卒、官骑统由林胡竭率领,驻扎渭水官道,截杀秦王护军与咸阳有可能派出的援军;戎翟飞骑驻扎陈仓要塞,防备嬴政突围,逃往老秦部族的根基之地秦城;咸阳长信侯府邸的卫卒与门客同时举兵,攻占丞相府擒杀吕不韦;山阳、太原的两处封地家兵同时攻占山阳城与太原城。
“哈哈!四面开花,老瓮捉鳖!”
粗疏的嫪毐这次却一口叫白了冷齐的部署,原因只在嫪毐多有奔波,对秦川西部地形了如指掌。雍城两山三水,大郑宫所在的雍城背靠雍山,后建的蕲年宫却在雍城外东北二十余里处,背靠岐山面对雍城,中间恰有雍水、中牢水南流入渭。武事坊三营事先行秘密驻扎进岐山三道溪谷,便是在东西两侧与背后三面包围了蕲年宫,惟独留下了南面的雍水;便是嬴政逃出蕲年宫过得雍水,又恰恰遇卫尉兵马堵在官道截杀。如此部署,也难怪嫪毐一眼便看作瓮中捉鳖了。
方得筹划妥当,咸阳丞相府派员传来国书,向太后长信侯禀报了秦王冠礼的行止日期及相关事宜。冷齐见没有提到秦王护卫军兵,心下顿时生疑。嫪毐却是呱呱大笑:“疑个鸟!吕不韦一个商驴!知道个鸟!觉俺是盘好菜,盼着嬴政早死,与俺争天下!商驴之谋,以为老子不知道,哼哼!”列位看官,冷齐们也不清楚是嫪毐将商旅念作商驴,还是嫪毐心下以为商旅真是商驴,左右被嫪毐一顿粗口逗得捧腹大笑,一点疑云也就随风飘散了。
四、一柱粗大的狼烟从蕲年宫端直升起
将近午时,秦王车驾到了雍城东门外的十里郊亭。
依照礼仪法度,已经先在雍城的长信侯嫪毐,须得亲率所有官吏出城迎接王驾。若在春秋时期,自然是迎出越远越显尊王。战国之世,此等礼仪大大简化,然基本环节的最低礼仪还是明有法度的。遇到如秦王加冠这般大典,司礼大臣还要拟定诸多寻常忽略而此时却必须遵行的特殊礼仪,以示肃穆庄严。此次秦王西来,预先知会各方的礼仪中便有入雍三礼:长信侯得率官吏出雍,迎王于一舍之亭;行郊宴,王赐酒;长信侯为王驾车,入雍。也就是说,嫪毐得在雍城外三十里处专候王驾,完成隆重的入雍仪式。
然则,三十里驿亭没有迎候臣民,二十里长亭也没有迎候臣民。目下十里郊亭遥遥在望,却依然是大风飞扬官道寂寥,茫茫旷野的这片煌煌车马便如漂荡的孤舟,既倍显萧疏,又颇见滑稽。随行大臣吏员内侍侍女连同各色仪仗队伍整整一千六百余人,竟连一声咳嗽也没有,旅人最是醉心的沓沓马蹄猎猎旌旗辚辚车声,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令人难堪。
“止道——!”面色铁青的蔡泽长喝一声。
车马收住。蔡泽走马来到王车前愤然高声道:“老臣敢请就地扎营!我王歇息。老臣入雍,敦请长信侯郊亭如仪!”
“刚成君莫动肝火。”嬴政扶着伞盖淡淡一笑,“雍城乃我大秦宗庙之地,我回我家,何在乎有迎无迎?”说罢一挥手,“一切如常,走。”
正在此时,一小队人马迎面飞驰而来,堪堪在仪仗马队丈许处骤然勒马,烟尘直扑王车。一个黑肥老吏刚刚悠然下马,蔡泽迎面呷呷大喝:“王前不得飞马!给我拿下!”仪仗骑士轰然一声正要下马拿人,轺车上的嬴政却一摆手道:“信使飞骑,情有可原。退下。”转身看着黑肥老吏,“长信侯有何事体,但说便是。”黑肥老吏一拱手又立即捧出一卷竹简展开,挺胸凸独尖声念诵道:“吾儿政知道:假父已将蕲年宫收拾妥当,吾儿可即行前往歇息。三日之后,假父国事有暇,便来与吾儿饮酒叙谈。冠礼在即,假父万忙,吾儿不得任性。长信侯书罢——”
“岂有此理!”蔡泽怒声呷呷,“冠礼有定:秦王入雍,得拜谒太后!先入蕲年宫,无视礼法!嫪毐无知!坏我法度,该当何罪!”
“你老儿何人呵?”黑肥老吏冷冷一笑,“秦王尚听假父,你老儿倒是直呼假父名讳,还公然指斥假父,该当何罪!”
“竖子大胆!”蔡泽顿时怒不可遏,长剑出鞘直顶老吏当胸,“老夫刚成君蔡泽!先王特命带剑封君!说!君大侯大?!”
“君君君,君大……”黑肥老吏顿时没了气焰。
嬴政向蔡泽一拱手道:“刚成君,看在假父面上,便饶他一次了。”待蔡泽悻悻然收剑,嬴政对黑肥老吏淡淡一笑,“告知假父:嬴政遵命前往蕲年宫;不劳假父奔波,三日之后,嬴政自当前往大郑宫拜谒假父母后。”也不等老吏答话便转身一挥手,“起驾!蕲年宫!”车马仪仗便隆隆下了雍城官道向东北去了。
午后时分,秦王嬴政进入了古老的蕲年宫。
突然没有了预定的诸多盛大礼仪,蕲年宫便显得空落落的。依照约定,蕲年宫的内侍侍女与仆役皆由咸阳王城事先派来,不劳动雍城人力。如此宫中便没有了大郑宫的人,里里外虽然清幽,嬴政却塌实了许多。借着蔡泽与内侍总管分派人马食宿,嬴政便带着赵高将蕲年宫里外巡视了一遍。
蕲年宫是一座城堡式宫殿,形制厚重与章台相近,却比章台房屋多了许多。章台因避暑而建,可谓季节性行宫。而蕲年宫却是因战事而建,一旦有战,或国君或储君,总有一班能继续立国存祀的君臣人马进驻蕲年宫,既与雍城遥相策应,又能独立行动。由于与都城近在咫尺,又是冬暖夏凉清幽舒适,寻常无战,当年的秦国国君便多居蕲年宫处置国务。蕲年宫占地近千亩,庭院二十余座,房屋楼阁石亭高台六百余间,暗渠引入雍水而成大池,蜿蜒丘陵庭院之间,林木葱茏花草茂盛,比章台的森森松林显然多了几分和谐气息。与宫内景观不同,蕲年宫的城墙城门与所有通道,全然以战事规制建造。城墙高三丈六尺,外层全部用长六尺宽三尺高一尺的大石条垒砌,里层夯土墙两丈六尺宽,城内一面再用大砖砌起;城墙只开东西南三座城门,每门只一个城洞;城门箭楼全部石砌,看来灰蒙蒙无甚气势,却经得起任何重量的石礟弩箭的猛攻,坚固如要塞一般。若遇激战,宫内可驻扎数万人马,只要粮草不断,要攻破这座宫城大约比登天还难。
“小高子,请纲成君到书房议事。”
看得一遍,嬴政心头已经亮堂,匆匆回到了那座历代国君专用的大庭院。片刻间蔡泽来到,先禀报了人马安置情形:所有仪仗骑士全部驻扎宫外,所有随行大臣分住秦王周围三座庭院,内侍侍女仆役原居所不动。嬴政便问蔡泽对蕲年宫是否熟悉?蔡泽说第一次来雍,还未及走得一趟。嬴政便拉过一张羊皮纸边画边说,将蕲年宫内外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叩着书案道:“蕲年宫有得文章做,纲成君以为如何?”蔡泽笑道:“君上有主意便说,左右得防着那……老杀才!”蔡泽的“老鸟”两字已冲到嘴边却硬生生打住,竟结巴得狠狠咳嗽了两声才换了个正骂。嬴政却是一笑:“该骂甚骂甚。各人是各人。”蔡泽不禁呷呷大笑:“我王明鉴也!各人是各人,说得好,大义在前!”嬴政叩着书案道:“我意,要连夜做三件事:一则,仪仗骑士全部驻扎宫内,与精壮内侍混编成三队,各守一门;二则,清查宫内府库与城墙箭楼,看有得几多存留兵器,可用者一律搬到该当位置;三则,北面城墙外山头,当有一支秘密斥候驻扎,随时监视几道山谷情势,并约定紧急报警之法。目下,我只想到这三件事,纲成君以为可否?”
“噫!老臣倒是未曾想到也!”蔡泽毫不掩饰地惊讶赞叹,“老臣原本谋划,这蕲年宫至多住得三五日,便要入雍预备冠礼。今日一见那只老鸟如此做大,直觉冠礼要徜徉时日,只想如何据理斡旋,全然没想到万一……”蔡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王明断!老臣即刻部署,也学学将军运筹!”说罢霍然起身摇着鸭步赳赳去了。嬴政思忖片刻,又唤来赵高一阵低声叮嘱,赵高连连点头便匆匆去了。
次日清晨,蔡泽揉着疲惫发红的老眼来了,未及说话便软倒在地毡上大起鼾声。嬴政立即抱起蔡泽放到了书房里间自己的卧榻上,教一名小侍女专一守侯在侧,出来对同来的王绾、仪仗将军及内侍总管道:“纲成君年事已高,日后此等实务由王绾总领,你两人襄助。”三人领命,当即禀报了夜来清查府库结果:蕲年宫库藏兵器三万余件,大都是旧时铜剑且多有锈蚀;弓箭只有膂力弓,没有机发弩弓,箭簇不少,箭杆却大都霉烂;大型防守器械只有三辆塞门刀车,急切间很难修复;粮草库存倒是不少,目下千余人马可支撑得两个月左右。嬴政听罢道:“塞门刀车不去管它了。最要紧是弓箭。若能赶制得几万支箭杆再装上箭簇,便可应急。”内侍总管道:“从咸阳王城运得几十车来,便说是冠礼赏赐用物。”嬴政揶揄道:“能从咸阳运送,何有今日?目下之要,便是不着痕迹不动声色,一切都在蕲年宫内完事!”王绾思忖道:“蕲年宫库藏尚有不少原木,以起炊烧柴之名拉出锯开,内侍仆役人人动手削制,大约也赶得一两万支箭出来。”嬴政赞许点头:“好!只要不出大动静便是。一切外事有我与纲成君周旋,你等只紧办此事。”
一番商议,王绾三人立即分头忙碌去了。嬴政却教书吏从典籍房找来蕲年宫形制图,埋头揣摩起来。暮色降临之时,蔡泽醒来。两人一起用了晚汤,嬴政便坚执将蔡泽送回了大臣庭院,叮嘱内侍不许蔡泽夜来理事,这才又回到书房翻起了书吏送来的蕲年宫旧典。四更之时赵高匆匆回来,禀报说已经探察清楚,大郑宫没有给蕲年宫安置人手,大郑宫的内侍侍女大都不在宫内,说是随嫪毐狩猎去了。嬴政觉得稍许宽慰,这才进了寝室。
三日过去,嫪毐未来蕲年宫,却派黑肥老吏送来一书,说祭祀之物尚未备好,祭天台尚未竣工,冠礼还须稍待时日,吾儿在蕲年宫歇息等候便是。嬴政笑问:“假父说来饮酒,何日得行呵?”黑肥老吏竟气昂昂道:“假父日理万机,该来自会来也!”嬴政依旧笑着:“假父既忙国事,嬴政理当前往拜谒抚慰。”黑肥老吏连连挥手摇头:“不不不,假父长信侯说了,万事齐备,自会来蕲年宫见王!”“啊——好也!”嬴政长长打了个哈欠,抹着鼻涕慵懒地笑着,“咸阳忒闷,我正要出来逍遥一番呢!给假父说,莫劳神费力,慢来,左右只是个加冠,飞不了,急甚来?”黑肥老吏嘿嘿直笑:“是是是也,急甚来?左右不是杀人,怕甚来?”一边笑一边摇着肥大的身躯径自去了。
“一班杀才!”嬴政狠狠骂了一句。
倏忽到了三月初,冠礼大典泥牛入海,嫪毐对蕲年宫置之不理,咸阳群臣竟然也没有动静,一个月前的声势竟如同荒诞的梦幻。惟一让嬴政沉得住气的是,留守咸阳的吕不韦每日派来一飞骑特使向嬴政禀报政事处置并带来重要公文。每次禀报完毕,特使总有一句话:“文信侯有言:咸阳如常,王但专行冠礼是也。”却从不提及冠礼延迟及相关事宜。嬴政明白,这是仲父在告诉他:咸阳无后患,他只须全力应对嫪毐。嬴政也想得清楚:冠礼大典是朝臣公请而太后假父特诏的大事,嫪毐不可能不了了之;目下出现如此为法度所不容的“臣慢君”僵局,意味着嫪毐已经不怕与他这个秦王翻脸对峙,最大的可能便是嫪毐的图谋还没有就绪,便有意冷落他,公然贬损他这个秦王的尊严;以寻常目光看去,谋划未就便公然做此僵局,显然愚蠢之极,无异于公然向朝野昭示野心;然则,对嫪毐不可以以常理忖度,别人不敢为他偏敢为——老子便是这般!秦国能如何?秦王又能如何?嬴政自然明白,只要耗到时候,嫪毐终究是要露出真面目的,与其僵持时日给嫪毐以时日从容谋划,何如打破僵局教他手忙脚乱?可是,如何打破这个僵局呢?蔡泽只天天大骂老鸟,分明是无可奈何。王绾日夜督察秘密制箭,显然顾不得静心思虑。嬴政独自思谋,一时竟无妥善之法。
眨眼间清明已过,遍地新绿。这日吕不韦飞骑特使又到,带来的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吕不韦领在都大臣上书太后,力请太后敦促长信侯在四月行秦王加冠大礼;若诸物筹划艰难,丞相府当即征发并派员襄助。
“仲父此举,正当其时也!”嬴政捧着上书副本长吁一声,再看一遍,蓦然发现大臣具名中多了一个很生疏的封君,不禁惊讶问,“昌文君却是何人?”特使回道:“昌文君便是驷车庶长嬴贲。”“老庶长几时封君了?”嬴政更是惊讶。特使感喟一叹,便对年轻的秦王说起了老庶长封君之事。
原来,庄襄王弥留之时对吕不韦留下了一道密诏,叮嘱:“我子政少年即位,及加冠亲政尚远。冠礼之年若有艰难,当开此诏。”二月中旬,吕不韦得知嫪毐延误冠礼,更接秦川十余名县令密报,说太后密诏调县卒赴雍,无由拒绝。吕不韦顿觉此事大为棘手,蓦然想起这道遗诏,当即开启庄襄王遗诏,诏书只有一句话:“拜驷车庶长贲为君爵,起王族密兵可也。”吕不韦不禁惊喜感叹:“先王之明也!天意使然也!”立即会同老长史桓砾赶赴老庶长府邸宣示了诏书。老桓砾征询老庶长爵号,老庶长呵呵笑道:“老夫老行伍,只做事,给个甚号算甚号!”老桓砾诡秘一笑道:“目下需示形于外,便定‘昌文’如何?”老庶长哈哈大笑:“随文信侯一个‘文’字,好!文信长信,只不随那个臭‘信’字便结!”吕不韦与老桓砾一阵大笑,当日便将昌文君一应印信、随吏定好,敦促老庶长立马拿出应对之策。老庶长思忖道:“一月之内,老夫密调五千轻兵入关中。三千归老夫,届时剿那假阉货咸阳、太原、山阳三处老巢!两千给文信侯,解雍城之危!如何?”老桓砾大是疑惑:“嫪毐可调数万人马,你五千轻兵有忒大威力?”吕不韦也是大有忧色。老庶长不禁哈哈大笑:“两位放心也!王族密兵何物?轻兵也!轻兵何物?嬴族敢死之士也!莫说数万乌合之众,便是十数万精兵在前,老夫五千轻兵也当所向披靡!”一声喘息,突然伤感一叹,“天意也!当初孝公变法,留在陇西的嬴族全数迁入关中,只留下了几千人驻守老秦城根基。当年约定:非王室急难,最后一支陇西嬴族不得离开秦城。百余年来,这支老嬴族已经是三万余人了。这是秦国王族留在陇西的家底,百余年未尝一动,今日却要老夫动用家底密兵,嬴秦之羞也!”老桓砾恍然感喟,却又疑惑道:“没有秦王兵符,你这封君调得动么?”老庶长释然笑道:“你只揣摩‘王室急难’这四个字,便当知道王族密兵之调动与常法大异。否则,庄襄王何必遗诏封老夫一个君爵也!”见涉及王族密事,吕不韦与桓砾便不再多问,只叮嘱老庶长几句便告辞了。
“如此说来,昌文君事雍城尚不知晓?”
“禀报君上,此乃文信侯着意谋划。”特使指点着上书,“封君不告雍城,上书却有具名。文信侯是想教嫪毐明白,朝局并非他与太后所能完全掌控。嫪毐若生戒惧之心,乱象或可不生。此乃文信侯遏止之法,王当体察。”
“遏止?为何要遏止!”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