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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坂风云-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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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送众人到大门赴,幸村站住了。他心里不安起来,总觉得忘了什么:如我真田幸村这等男儿,难道就这般无所作为?
  至少,幸村并非为了俗人眼中的出人头地,方下九度山。若是为了荣华富贵,他只要听从兄长和松仓丰后守的劝诫,服侍家康即可。他拂逆兄长善声,不顾叔父的体面及诸亲友的好意,毅然入危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日回营之后,幸村下令要比先前更严加防范,然后,他便独自沉思起来。
  大助对父亲在大厅的表现甚是不满,听到父亲严加防范的命令后,他一面故意大声训斥部下,说“战争还远未结束”,一面愤愤出了大帐。
  幸村又从头至尾把此次战事和议和诸事,静静思量了一遍。议和绝非秀赖的意愿,他却被逼着缔结根本无法解决问题的和约。秀赖既然对家康举起了反旗,集合大军作战,家康无论如何宽大、如何喜爱秀赖,也不会再给他加封,让拥有如此多浪人的丰臣氏平安无事存续下去。即使家康有意庇护,德川众谱代大名也容不得。若是在烽烟四起的乱世,丰臣氏或许还能通过对近邻的掠夺苟延残喘。可是在秩序严明的现在,依靠武力侵占别人一寸领地都已不能,莫非丰臣氏要就此结束了?剩下的问题只有两个:究竟是抛弃一切荣誉和体面,继续谋求太阁血脉的存续;还是待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交换誓书的消息传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坊间都在盛传,这一日,木村重成赶赴德川大营交取誓书,让家康在上边按上手印。实际上,木村重成出使的乃是秀忠本阵,到家康本阵去的,为有乐和治长的使者。
  “请看,今日敌人阵地多么寂静。”前来告知誓书已交换完毕的伊木七郎右卫门,把幸村邀至嘹望塔上,感慨道,“尽管大家嘴上喊杀阵阵,实际都已厌倦了战争。今日的每一个阵营,都冒着安心的炊烟。”
  幸村默默点着头,看着洒满夕阳的河川和街市,道:“河面上原本有偌多军船,也一下子减少了。”
  “是。昨日议和一达成,不等交换誓书,大御所就下令,令刚刚到达、还未来得及下船的萨摩、丰前、筑前、肥后等地军兵不用登陆,早早撤回。”
  听到这里,幸村双目忽然熠熠因光,“真是可笑,我还如临大敌,不敢解除警戒,大御所却早已把远道而来的萨摩强兵都打发了回去。哈,一定有人不满。一旦登陆,军饷和褒奖就必不可少。家康公真是吝啬,连这些都要省。”
  伊木七郎右卫门仍未察觉到幸村表情的变化。大约从此时起,幸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可怕。
  “我们也解除警戒吧。军士从昨夜起就几乎未合眼。”七郎右卫门道。
  幸村不语,沉默良久,猛然道:“大助!大助可在?”他一面高声呼喊,一面奔到嘹望塔一端,“大助,你赶紧去本城一趟,请木村长门守来,说我有紧要事与他密谈。不去右府身边,到他营里去,你要郑重地告诉他。我立时赶赴长门阵中。”说完,他才回过头看了一眼七郎右卫门:“不许解除警戒。一旦解除警戒,疲劳就会袭来。让士众轮班,继续作好今夜的防范。今晚尤为重要。”
  七郎右卫门一愣,“这么说,让军船撤去乃是有诈?”
  幸村不言,傲然地点了点头,径直下了嘹望塔。他急匆匆赶回营帐,把引以为豪的云龙阵羽织罩在盔甲外,奔出大帐,翻身上马。
  伊木七郎右卫门一阵紧张,也跟着跑下嘹望塔,可终未能和幸村说上话。
  “留守就交给你了!”幸村大声说完,催马直奔本城。
  本城木村长门守重成营中,由于大助事先通禀,篝火旁边已经安好折杌,重成连赴秀忠阵营时穿的衣服都未换下,只等着幸村前来。
  四面已经暗了下来,火焰的颜色也逐渐变红。
  “听说大人有急事,我暗中离开右府,赶了过来。”
  幸村则显出一副少有的激昂之态,连一贯的寒喧都省了,“长门守大人,有一事,幸村只能和你商议。”
  “究竟何事,如此郑重?”
  “幸村若让你赴死,你会答应否?”
  一瞬间,木村长门守重成端正而略显宽阔的脸僵住,“既然是真田大人的意思……为了丰臣氏,为了右府,若有需要,重成义不容辞!”
  “既然你这么说,幸村就放心了。长门守大人,就是今夜!今夜,乃是决定丰臣氏命运的关键!”
  许是幸村太激切的缘故,在抛出谜一般的一语之后,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喘着粗气。年轻的重成僵在了那里,他从没见过幸村这副模样,他等待着下文。
  “此前,”幸村声音沙哑,“我们输给了女人们的人情,忘记了男儿本来的活法。”
  “哦?”
  “男子的世道即如修罗场,长门守大人。”
  “是,又残酷又苛刻。”
  “女人乃是为生儿言女而活,男儿则是为了杀戮而死。此性从古至今从未改变。我们必须血战!可惜,许多人竟把此忘了。”
  重成双眼圆瞪,“这么说,真田大人觉得今日出使所换的誓书,都是女人的意愿,不能承认,是吗?”
  “正是!我们要想取胜,只在今夜!”幸村终于稍平静些,道,“想必长门守大人也注意到了。大御所早就看出今日的议和必圆满完成,故从昨夜起,就令萨摩、丰前、筑前、肥后等的军船都撤了。”
  “是。听到这些,右府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御所真的毫无战意。”
  “先不管右府。”幸村直直盯住重成,“敌人也在为议和而快慰,无论哪一座营,都起了平静的炊烟。”
  “……”
  “今夜他们定会痛饮,每一营都……”
  “那么……那么,真田大人的意思……”
  “先听幸村说。人的心思有限。这一两日,敌人也几乎未合眼。好久未饱食了,再加上饮酒,所以,一旦睡去,就形同死人。”
  木村重成疑虑地移开视线,他已经猜出幸村的心思了——幸村定是想发动夜袭,但即使能拉拢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打胜今晚的仗,结果又能如何?
  “我要一万人!”幸村语气之强硬,不容人反驳,“我要木村长门守重成、渡边内藏助、明石扫部助守重各部!”
  “但,若只是一方人,连前田利常的一万两千人也……”
  “奇袭!”幸村打断了重成,“兵分两路,穿越熟睡的关东诸军。袭击的地方也只有两处,一是茶磨山,一是冈山,将大御所和将军俘虏之后再撤。除此之外,焉有生路?除去他们都卸了武装、睡得如死猪一般的今晚,一百年亦无这等战机!”
  真是惊人之想!重成有些发懵。不过,此并非痴人说梦。敬服和惊骇汇成一股洪流,猛烈撞击着重成年轻的心。
  “重成,你明白幸村的心思了?今日的议和究竟有何意义?那顶多是把丰臣氏的败亡向后推迟了两三个月而已。若是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幸村仍在尽心说服重成,“可遗憾的是,我们的希望必全部落空。什么大御所年迈体衰,早晚一死,全是胡说八道!不信大御所归天之后,你再看看,将军身边那些旗本,定当即撕毁誓书,放马过来。此毋庸置疑。不只如此,在那之前,大坂恐就会发生内讧。大家同分禄米,共享太平,丰臣氏已经没有这等实力了,太平已成为丰臣氏无法实现的梦。幸村未发疯!为虚无的梦,大人不也在今日特地赶赴冈山,见了大御所的血手印吗?大人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长门守大人!”
  重成的身体开始哆嗦,“真田大人真的决意今晚偷袭,视死如归?”
  “幸村只恨两三月后屈辱一死。”
  “唔。”
  “长门守,幸村起码有八分胜算。悄然穿过卸下武装、昏昏睡去的前田部和由部部之间,先袭冈山。如能生擒将军,就足以保证我们不会落败。再从后方的舍利寺绕过林寺村,从后面突袭茶磨山,生擒大御所!待各处熟睡的人快要睁开眼,再令人扑向八町目口的井伊部。”
  “……”
  “引开井伊部的注意之后,趁机穿过前田部左翼的古田重治阵地,撤回城内。古田重治必然会放我们。最后,用箭书通知对方,大御所父子已被生擒,哼!战事就此终结!”
  重成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这绝非匹夫之勇……如此一来,白天交换誓书之举都变成了可怕的谋略:己方连按血印都要特意去监督,让敌人产生大坂决心议和的错觉,从而解下武装呼呼大睡,自己却趁机一举偷袭。兵者,诡道也。一旦取胜,何事不能决?但除了这年轻的激情,重成还有一股清高之风。今天他曾告诉将军,作为大坂对议和的谢礼,明日家康与秀忠在茶磨山本阵汇合时,他想把织田有乐斋、大野治长、淀夫人等人表达谢意的朝廷钦赐的应时礼服,以及七手组首领奉上的名刀之谱录献上。秀忠当然欣然应允。可如此一来,这一切都将变成策谋了?
  将军对木村重成的风范甚是欣赏。尽管他一向寡言少语,但还是心情极佳地对重成大为褒奖,称他身为败军使者,却不卑不亢,不辱主命,乃是堂堂武士。但,若这一切皆变成了夜袭的谋略,将会如何呢?
  “长门守大人,莫非幸村计划有差?”幸村逼近,“打仗乃是生死相赌。当见到有七分胜算,就会断为赌胜,此乃兵家常道。请速下决断,悄然行事。但须得右府首肯。”
  “右府?”
  “当然。没有右府裁许,就成了擅自行事。斯时,即使生擒了大御所和将军二人,也无法进行正常交涉。望切切先向右府禀报。至于详细的行军布阵,幸村自会安排妥当。”
  重成大大舒了口气。此前他一直以为,幸村想不经秀赖许可,就发起夜袭……至此,重成放下心来,他已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了秀赖。
  “明白。”重成高声答道,“若有了右府的裁决,重成必欣然从命。”
  “多谢!一旦让敌人得知,战机全失,故须亲口对右府言说。”
  “明白!”
  二人同出大帐,察看护城河对面的敌情。
  四周一片黑暗,天空不时有流星划过。天满川对面的加藤、中川、池田等部似已吃完了晚饭。篝火旁只留了为数不多的守护,一派与昨夜截然不同的静谧气氛。
  “是啊,几乎都解下了武装。”重成现在才为幸村的周密思虑而惊讶,“不过,真田大人真是可惧啊。”
  “哪里哪里。人有时愚蠢,有时正直,有时又会变成可怕的鬼怪。”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我们不妨先约略察看谷町口、八町目口的敌情,再悄悄向大人禀报。右府必拍膝大喜。”
  二人在黑暗中策马前行,围绕外护城河转了一圈,才奔本城而去。本城的书院和大殿里已经铺上了榻榻来,这是为了展示给前来接受誓书的阿茶局、板仓重昌、阿部正次等人看的。
  二人杷马拴在院中的栅门上,重成先走向秀赖的房间。他要先得秀赖同意后,再把幸村领进。
  幸村独自留在院中,向值守的士卒燃起的火堆走去。正在这时,一阵久违的小鼓声从里间传来。
  幸村解开草鞋带,等着重成,此时,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许久未听过的小鼓,那清纯的音色滋润着他干渴的心田。突然,他大惊失色,慌忙离开了火堆:莫非这次又败给了女人?
  不安如疾风一般吹打着幸村的心。他严禁众将士解除武装,但对淀夫人及其身边的女人,他却无可奈何。
  “唉!”幸村不禁脱口而出,悔恨地拍打着腿甲。小鼓的声音分明从秀赖房中传出。莫非他也解除了武装,又开始了一度有所节制的花天酒地?
  幸村连自己是如何闯进走廊都记不清了。走到一半的时候,他还穿着草鞋。当穿过夜灯微弱的灯影时,他两次受到值夜人的盘问。“真田左卫门佐。”每次他都一面通报姓名一面往里闯,值夜人自然会吃惊地再问几句,可他早巳听而不闻。他是一个沉着的用兵之人,一个大家信赖的人。见此情景,值夜人还惊慌地以为发生了大事。
  幸村一口气奔过长廊,来到灯火通明的大书院,几欲瘫坐在地。
  赫然映入眼帘的光景,比他想象的还华丽,还令他绝望。七两重的大蜡烛排成一排,其间散坐着男人女人,还有朱红的酒杯……司小鼓的为二位局,上席则为淀夫人、大藏局、正荣尼、飨庭局、常高院等并排而坐。让幸村彻底绝望的,则是在淀夫人身旁,秀赖已然喝得烂醉。他拥着两个侧室,身子摇晃,双目黯然失神,能坐着不倒已是不易。秀赖左侧,坐着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的千姬。
  在秀赖和千姬前面,两个女人正抱着两个尚未元服的少年痛哭不已。幸村一眼就认出,那两个女人,一个乃大野治长正室,另一为织田有乐的小妾。她们乃是在和明日就要被送往关东为质的有乐之子尚长和治长之子治德告别。木村重成则无奈地坐在这两对母子身后。
  “休要再哭了!”忽然,秀赖甩开侧室们的手,敲打着扶几。他已经除了戎装,肥胖的身子差点要从那白绫的棉袄里挤出,丑态毕露。“又不是去了关东就一定会死。大家都不愿去死……都害怕战争,才缔结了和约,救了你们。哭什么哭!”
  “是,请少君见谅。”
  “让少君见笑了。”
  “小鼓停下!”秀赖再次嚷道,“听着,跟你们这些女人说在前头。今后,秀赖对大御所绝不会有任何野心。你们,若不听秀赖,我就立刻禀报大御所。不管什么事,秀赖都会和江户爷爷商议。当然要商议。我说了,要商议……我都对着神明发誓,按血手印了!”
  “大人!”淀夫人忍不住,插嘴进来,“正因为大家都希望大人平安无事,才希望议和。”
  “多亏了你们,战事才结束了。哈哈哈,喝!可喜可贺。大家都喝,都喝……不醉不休!”
  “是。快,你们二人笑笑,别哭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尚长和治德,你们好生求求少君,让少君给你们带些进献的礼物,省得到那边吃亏。”
  “多谢夫人。”
  “母亲的心情我明白。快擦擦眼睛,让少君各赐你们一杯酒。与孩子分别的心情,只有做母亲的才能体会到。少君莫斥责她们。”淀夫人道。
  “哦,我怎会斥责她们呢?快,喝!”说着,秀赖便把酒杯推到已放下小鼓的二位局面前,二位局连忙把酒递到那两个女人手里。满座又不约而同一片啜泣声。
  淀夫人、大藏局、正荣尼、右京太夫局诸人的孩子,都参加了这场战争,正因如此,其感慨也非比寻常。
  “唉!说不哭,我自己竟先哭了起来……”还没说完,淀夫人声音就颤抖起来,她连忙遮住眼角,“再对峙下去,恐怕今晚那个叫什么‘国崩’的大炮,就会把我们所有人都炸成碎片了。幸而没事,大家都看到了,少君不是好好在这里吗?”
  “真是庆幸啊,对吧,正荣尼?”
  “是啊,真是恍如梦境啊。”木村重成一面偷看着母亲,一面悄悄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秀赖探出身子来,“长门守,你往哪儿逃!你也喝!你母亲也甚是高兴。对了,给我舞一个。我要看你跳舞。好,小鼓打起来。打!打!长门啊,你是今日的大功臣。听说连将军都羡慕不已,说右府有一个好家臣。”
  此时,谁也未发现门外的幸村。幸村不忍再看下去,膝行着一步一步向隔扇的阴影里退去。
  重成困惑之极,甚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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