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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徐蚌会战以国民党惨败而告终,北方的傅作义也拱手让出了北平。
立华回到家,董建昌跟立华谈起了对于以后的安排,董建昌建议立华带上全家一起到湖南去,说是这样对于杨廷鹤来说也算是叶落归根,相信老爷子会愿意的。
可立华却冷冷地说:“你不是要学傅作义吧?”
“那又怎么了,傅作义还是仗义的,如果他坚持要打,北平那座千年古城早就毁于战火了。”
“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我们就算说好了,你等我的电报。”董建昌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立华。
董建昌挽起风衣,继续道:“我得走了。有一笔款子存在老关系那儿,今晚说什么也得取出来,运往长沙,这年头无钱不聚兵呀。你也早点准备,懂了吗?等我的电报。”
董建昌说完,贴贴立华的脸,拉门走了。
立华怔怔地看着董建昌走了出去,心里已经打定了注意:这么多年了,他有他的自由,自己从没束缚过他。想起来自己和董建昌倒像是电车上的一对乘客,仅此而已,他那套自己学不了,自己的他也很不屑。
冬天,北平香山的共产党军委机关驻地,立青从车上刚下来,穆震方就迎上来:“立青呀,三年不见,一个解放战争都快打下来了。”
“我说呢,怎么军委机关有人找我,一猜就是你老穆,怎么,瞿霞呢?”
“瞿霞我老穆领导不了了,在周副主席那儿上班,筹备将来的外交部呢。”
“我的天哪,还真是开天辟地呢。”
“可不是嘛,新中国如同躁动于母腹中的胎儿,就要降生了,走走走,咱们进去谈。”说着,穆震方就拉着立青往屋里走。
二人扯了一会家常,老穆问立青的部队到哪了,于是话题就引到了董建昌身上。
老穆说:“是的,在黄埔时,我就觉察了,你和他的关系十分特殊。”
“是呀,他实际上就是我的姐夫。”
“那就好。董建昌的六个师都部署在湖南,我们已经和董建昌有过一些浅层次的联络,但此人多变,是否能促使他起义,现在还很难说。我就想起你来了。”
“广州革命的初期,他做过我的导师,四一二以后对我也十分扶持,只是这么多年没见面,双方南辕北辙,不知还能否说到一块去。”
“据我们所知,董和蒋是有矛盾的,蒋对他一直是提防的,有时又不能不用,因为在第四军的老人中,他的影响力并不亚于张发奎。湖南处在你们四野的进军路线上,因而我们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把对董建昌的工作交给你杨立青来做——”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密码本:“这是密码,与董建昌联络方式方法都在上面,对他的工作,你回去后就要做起来,渡江战役说打就打,做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立青接过密码,叹道:“老穆,你是要我离间家人呢!我还摸不清我姐的态度。”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相关呢,立青!”
不多日,国民党军驻长沙集团军司令部指挥部中,董建昌突然接到了一份兴隆商务公司发来的奇怪电报,电文中全都是生猪生意。
董建昌不动声色,一边要求副官把电讯室的军统人员看紧了,一边取出一个密码本,让副官翻译出来。
一会,副官翻译完毕,念道:“董司令长官勋鉴:自与长官在广西三军司令部馈赠望远镜一别,已有二十四年过去了。南昌暴动长官专列上一别,已有二十二年过去了,似乎学生与你当初的分歧争论就将有了结果。在学生致电的同时,我解放大军已经跨越了千里江防,并占领了南京。学生所在的部队也正向老师所在之地逼近。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中国革命前进的步伐了。为避免未来不必要的流血和人民财产损失,学生恳请老师履行与我已达成的初步协议,选择有利时机,实行战场起义。我军与老师洽谈代表,已在途中,学生已托代表带去详尽计划,万望老师审时度势,毅然做出符合国家民族的大义之举。如有困难,也望立刻电告学生,我军将竭力予以协助。学生立青敬。”
副官读电报的过程中,董建昌都闭眼在听,直到读出落款,他才轻叹道:“我董建昌原以为自己是伯乐,却不曾料想,自己却成了千里马的草料了。”
“长官的决心下了吗?”
“下是早下了,只是江山和美人之间,不可兼得。”
“您是指杨小姐?”
“除了她,你见过我向哪位女人献过殷勤?她是我董建昌这辈子唯一的冤家。”董建昌苦笑。
“这个立青不就是杨小姐的弟弟吗?”
“所以我才略感欣慰,骨肉分离,情侣分手,并非为我董建昌一人。为天下之大爱,难舍也得舍呀。你替我记着,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再给上海发份函件,作一最后交待吧。”
“是,我记着呢!”
“今天晚上,你去各师跑一跑,把我的决心转达给各师师长……”董建昌一点点地交代着细节。
董建昌如约给立华送去了一封信,立华收到当日,正巧立仁回到家中。看了董建昌送来的信,立仁问道:“他让你去长沙,你去吗?”
“你姐这辈子鬼使神差与这个男人相守了二十来年,是他把我带到这条路上来的,现在他又要决定我的后半程人生,我已经再没有心气随他走下去了。我主意已定,就此分手,送郎送到阳关道,该和他说再见了。”
“你恨他吗?”
“怎么,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很简单,你的态度将决定我对他的态度。”
“不必了,还是那句老话:有缘修得同船渡,一日夫妻百日恩。”
接着,立华又说道:“我们家有两个立青,立秋已到了解放军的苏北军区文工团,刚刚在《忠王之死》里扮演了忠王妃——”
立华拿出两张照片,一张是秋秋身穿解放军制服,和一群文工团员在一起。另一张是秋秋扮演忠王妃的剧照。
立仁看了后笑笑:“共产党要进城了,演《忠王之死》,是要告诫自己,不要重犯太平天国的历史错误。”
立华:“你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立仁:“你还能怎么样?咱杨家的兄弟姐妹,什么时候不是各走各的路?你还希望我吃惊?”
说完,二人的话题又回到了关于这个家的未来。立仁坚定地认为,一定要说服老爷子去台北,而且他已经在台北找好了房子。只此一路,别无选择,立仁强调。
立青在自己的纵队指挥部迎来了董建昌的副官,二人就董建昌部队起义的细节问题一一研究过,立青嘱咐道:“还是要提醒董长官,不可掉以轻心,跟烧开水似的,九十九度都不泛花,非一百度不可。”
副官点头道:“明白,只是董长官尚有一事不能释怀,您姐姐——”
“什么意思?”
“董长官曾经说服你姐姐,能带老人孩子迁来湖南,你姐姐明确拒绝了。”
立青沉吟着:“是吗?”
“董长官此次派我出来,拟想让我再去一次上海,做最后努力。”
立青依然沉吟着:“是吗?”
“我想知道,您有什么话可带给您的姐姐?”
立青有些犯难了,在脑海中搜索着合适的表达,副官在一边静静地等待。一会,立青叹了口气道:“这恐怕有些难了。”
“哦?”副官很不明白。
“一般人恐怕很难理解我们这个家庭,此事牵涉到我和姐姐这么多年各自的坚守,哪怕有一丝可能性,恐怕也等不到今天。”
副官有些理解了:“是这样啊。”
“我不便说什么,说了也没用。我们各自有不同的理念和道路,尽管我们彼此有着对对方的情感和眷恋,但也坚守家庭中的准则,我只是其中的一员,不会也不应该将自己的理念和道路强加于对方。”
说完,立青诚挚地看向了副官。副官见状点点头,站起身。
“如果见到姐姐和我父亲,请转告他们,我想念他们。”立青低声说道。
副官敬礼,慢慢走出门去,只留下立青一人在屋里,立青侧过脸去,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眶。
三十四
立仁和吴融在办公室商讨下一步行动,吴融坐在立仁面前。“共军已在上海外围发起攻击,上海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最后一批储备黄金计十九万八千两,以及一千五百二十万银元,今晚就得装船。海军已经调不出专用军舰了,所以你要带上最可靠的宪兵团随船押运,万不可有一点闪失。”立仁言下之意,眼前所有的行动都刻不容缓。
吴融说:“您放心,人在船在,船在国家财产在。”
立仁点头:“这批黄金送到,你就不用回来了,所以,我们下次见面,应该是台北了。”
吴融问道:“杨教官,您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了吧,除了还有批重要物资要运,还有些家事。”
“家事?”
桌上的电话铃清脆地响起,立仁拿起听筒:“我是杨立仁!什么?心脏病突发?在哪一个医院?不要哭,立华,我这就过来!”放下听筒,立仁拿起外套就往外冲。
杨廷鹤躺在急救病床上,护士又给他扎下一支强心针,杨廷鹤双目紧闭。立仁和医生在一旁小声交谈。
终于,“金大夫,病人心跳恢复了。”护士欣喜地说,大家都看过去,杨廷鹤似吐出一口浊气,喘息着。
护士又说:“呼吸也恢复了!”
立仁终于深深吁出一口气。
立华陪着梅姨守在室外,不停地拭泪。立仁走出来:“缓过来了,老爷子。”
立华和梅姨先是一惊,随即又喜极而泣。
立仁问:“怎么弄的?以前没听说他有心脏病。”
“谁说不是呢,几个人都在吃着饭呢,他就一头扎我怀里,幸亏我抱住了,没摔在地上,也得亏立华的车在哟,赶紧往医院送,气都上不来了,脸煞白煞白的……”梅姨说着,叹口气。
“所以说,一个家庭,饭桌上是最危险的。”立仁这么一说,立华就心领神会。
立仁想了想,看向立华:“你们说什么了,老爷子这么激动?”
梅姨说:“还不是劝他早点离开这儿嘛!”
立仁沉默。
立华说:“船期定下来了,后天往基隆的,我费了很大工夫弄到的船票,现在船票多稀罕呀,十两黄金也换不来,可老爷子差点撕了船票。”
立仁埋怨:“你干吗那么着急,我不是告诉你了嘛,有我呢,一定是你把话说急了。”
立华叹道:“谁知道他有心脏病呢?”
立仁说:“医生说了,老爷子这回是部分心肌梗塞,面积再大一点儿,都救不过来了。”
梅姨无奈而揪心:“这可怎么好,以后这话还真没法说了。”
立仁和立华互相看看,低下头。
“病人要解手,你们家属去帮帮,我们要帮他,老人硬是不干。”护士过来,打破三人的沉默,梅姨赶紧进去。
立华看看立仁:“你看怎么办,我是没办法了。”
“我找人来,就是抬,也得把他抬到船上。”
“硬来可不行,老爷子一急,船上犯病,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那怎么办,咱能把父亲丢在上海,自己跑台湾去?”
“看吧,看他吃点药,是不是能好点。”立华暗自祈祷父亲可以健康地和他们去台湾。
立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一开门,见费明坐在楼梯口上,托着腮帮,好不可怜。
“费明,你干吗一个人坐在这?”立华赶紧走上前。
费明不理。
立华又问:“吃饭了吗?”
费明摇摇头。
“去学校了吗?”
“学校停课了,老师说要打仗了,让我们最好去乡下躲躲。”
立华叹口气,陪着费明坐下。
费明看着立华:“外公不在家,这个家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好点了吗?”
立华点点头。
费明问:“妈,咱是要搬家去台湾吗?”
立华:“是的。”
费明:“我可以继续上学吗,在那边?”
立华:“应该可以,不是我们一家搬过去,好几百万人呢!”
费明睁大眼睛:“那外公为什么不愿意去?”
立华低下头:“外公是老人,老人都依念旧土。”
费明拉住立华的手:“妈妈,我也不想离开上海,我们班上,去台湾的没几个,我的好朋友一个也不去。”
立华心疼地看着费明,立华内心也不想离开啊,她想留在上海,看看究竟会有怎么样的沧桑巨变,可立仁身份特殊,必须走,立仁是长子,他要是走了,杨廷鹤和梅姨也必然得走,同样,立华也就得跟着走。在立华看来,无论在哪里,家都必须完整,并且为了这个完整的家,她还得想办法劝杨廷鹤一块离开。
立华第一次和这个小家伙掏心窝子说话,费明懂事地点点头。立华又说:“可外公执拗着呢,他也不想想,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这战火纷飞的,万一有个……”说完,立华深深叹了口气。
费明说:“我明天去医院,跟外公谈谈,我来劝他,和我们一块去,行吗?”
立华笑笑,摸摸孩子的脑袋:“如果你能说服外公,你就是我们家第一大功臣。”
费明憨憨一笑,又想到什么:“对了,刚刚有一个人来找过你,说是董伯伯派他来的,一会儿,他还得来。”
立华皱起眉头:“他还来干吗?”
费明疑问:“妈,你和董伯伯不好了?”
立华:“谈不上好不好。”
费明:“那怎么一提他,你就不高兴?”
门铃响了,费明撅撅嘴:“瞧,他又来了。”说完,费明懂事地回里屋去了,立华起身开门。
进来的却是立仁,看到立华一脸无奈的表情:“爹睡了,咱姨在那边守着,我回来喘口气,怎么这么副神情?”
立华说:“还以为你是老董派来的人。”
立仁:“老董又派人来了?”
立华:“我没见着,费明说的。”
立仁笑笑:“看来老董还是不能没有你。我打个电话,今晚央行最后一批储备黄金装船,我问问怎么样了。”
又一阵门铃响了。
立仁:“还真来了,你对付他吧,我去楼上打——”立仁上楼了。
这回进来的是董建昌的副官刘传厚,他先对立华敬了礼,四下看看,立华让他但说无妨。刘副官说:“董长官急切地要您和家人今晚就动身去长沙,一切都安排好了,什么都不要带,两小时后,我们就动身,所有情况我们在路上再谈。”
“今晚就走?可我听说去长沙的路已经被共产党切断了。”立华太意外了。
“这您不用担心,将您和家人安全地送到长沙,是董长官与共产党方面达成的协议之一。”
“都达成协议了?”立华更意外。
刘副官告诉立华,共产党方面责任人正是杨立青将军,立华一怔,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副官又说:“杨立青将军特别交待了,要我向您和老太爷问好!”
立华目光犀利:“仅仅是问好?”
“是的,我以为他还有别的话,但将军只让我代为问候。”
立华感叹:“惜墨如金,一个好字里把什么都说到了!”
“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准备一下,运输车辆两小时后就到。”刘副官还想继续说,突然打住了,因为他看见立仁正一步步地从楼梯上走下。
立仁:“刘传厚,刘副官,别来无恙呀,怎么前线军情如此火急,你还有闲心,到上海来逛逛?”
刘副官不答,求援地看向立华。
立华一句话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