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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险?”
“鄙人的看法是,请你们将三郎五郎送到热田,我们在那里交还竹千代。雪斋大师以为如何?”
雅乐助看了看雪斋,他仍然聚精会神望着窗户。雅乐助等人只想着此事的成败,而没进行过深入思考。此时双方剑拔弩张,交换的场所实际上潜藏着巨大的危机。
雅乐助根本没想过送织田信广去热田,再在那里换回竹千代。如果交出信广后遭到织田家的攻击,冈崎人可能在尾张的土地上全军覆没。而相反,如带竹千代到这里来交换信广,对方也是无法接受的。显然,雪斋无法擅自决定交换地点,才叫来了熟悉这一带地理的雅乐助。
“在热田和安祥之间的大高,你看如何?”政秀道。他显然已充分考虑过此事。雅乐助侧首考虑起来。这确实是比较折中的办法,但那里是否真的合适呢?
一直望着窗户的雪斋突然道:“好奇怪。”
雅乐助等着他底下的话,但雪斋哈哈大笑,不再说话了。大高似乎不太合雪斋心意。但雅乐助一时之间不明白个中原因。
“那么,上野如何?”政秀让步了。政秀突然作出如此大的让步,雅乐助顿时恍然大悟。无论大高还是上野,都属于尾张的领地。显然,雪斋认为由战胜方今川家送人质到败局已定的尾张的领地,于理不符。一旦明白过来,雅乐助便强硬地拒绝道:“若是上野,恕鄙人难以接受。”
“为何?”
“为何?”雅乐助本想痛快地反击一番,但最后勉强控制住了自己酌情绪。对方不过是在败局之下为维护主公名誉而讨价还价。任何有武士涵养的人,都不应该在此时露骨地谈论胜败。“因为我冈崎人里有许多莽撞武士。”
“噢。久闻松平武士勇猛,但不知和这次交换地点的选择有何关系?”
“莽撞之人到了尾张,万一与贵方发生争执,必将带来很多麻烦。”
雪斋点了点头,但政秀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样想来的确有些道理……
半晌,政秀长叹道,“那么,烦请将地点定在三河领地。但若在矢矧川以东,恕我们难以接受。那样一来,我方的莽撞武士也容易惹起事端。”他斩钉截铁地回敬道。
雪斋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那就定在西野附近。”他好像早已经过深思熟虑。“定在西野,中务大辅,怎样?”
平手政秀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然后爽朗地笑了。“一言为定。”
政秀和雪斋不愧是织田今川两家的顶梁柱,均非等闲之辈。他们看透了对方的底线,紧要关头不时加以控制打压,不给对方以可乘之机。面对这两个人,雅乐助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愚笨。冈崎人的特色是忠诚、勇猛,讲气节,但论到手腕,他们实在乏善可陈。渡里的鸟居伊贺守忠吉还略有谋略,但石川安艺和雅乐助在这方面简直是个孩童。此时,政秀和雪斋还在继续雅乐助难以理解的对话。
“那么,就定在西野的笠寺。”
雪斋话音刚落,政秀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笠寺似是曹洞宗的禅寺。”
“对。和我宗派不同,想来你不会有异议吧?”
“好。那么,谁送三郎五郎信广公子去笠寺?”
“这……”雪斋平静地回头望着雅乐助。“这要看贵方派什么人送竹千代到此。”他叫雅乐助前来的真正意图,便在于此。
雅乐助感到全身一紧。诚然,这个人选很难定。如果派出之人被对方杀掉,定然功亏一篑。即使这个人不怕交出信广后遭织田家挑衅,如果他的应对态度极端卑弱,不但会让竹千代颜面扫地,而且会让雪斋禅师觉得冈崎人伤了今川家的体面;其次,倘若此人冲动莽撞,则可能激怒织田氏,从而挑起不必要的事端。
“言之有理……”雅乐助压低声音道,“鄙人以为,还是先请教织田家的人选,再定我方何人前去比较妥当。”
平手政秀轻叹了一声。“我方准备派织田玄蕃允信平和勘解由左卫门信业护送竹千代公子。”
雅乐助看了看雪斋。政秀的这两个人选,都是织田家赫赫有名之人。平手政秀正是要靠他们二人,为织田家挽回一点面子。冈崎家臣中有不逊于他们的人吗?如果届时对方让冈崎人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既然是去迎接竹千代公子,我认为还是由松平氏家臣前去为好。”雅乐助道。
雪斋盯着雅乐助。雅乐助背上冷汗涔涔。他觉得唯一合适的人选是鸟居忠吉,但老人已在战争结束后,早早地被派回冈崎城去征收年赋。雅乐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冈崎到底派谁前去?”
政秀催促道。信广毕竟是信秀长子,要是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护送,政秀将颜面扫地。
“我……”雅乐助欲言又止。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地点定在笠寺的客殿,仪表亦很重要。对方定会仪表堂堂。既如此,派一个仪表胜过对方之人,不就可以了吗?“信广公子到目的地之前,一只虫子也不可靠近他,所以我认为派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去护送公子为好。”
“什么,大久保?”不出所料,政秀果然眉头紧皱。平手政秀大概是想起了方才新八郎挺枪百般刁难他的情景。
“您认为不可?”
“不,不,但大久保家在第二次小豆坂之战中败给织田家,如果他心怀怨恨……”
“正因如此,所以我觉得新八郎很合适。”雅乐助兴奋地向前挪了挪。
“如果新八郎不计前嫌,认真护送信广公子前去,对于两家和好再好不过了,难道不是?”雪斋轻轻吁一口气。
“不错。”政秀眉头舒展开来,阴郁的表情一扫而光,“若是大久保,我方倒也放心……对,对。”场面顿时轻松起来。
“那么,定日子吧。”雪斋立刻道。
政秀不假思索道:“明日午时——”
“好!”雪斋立刻应道。
“如此甚好。”雅乐助施了一礼,退下了。
大久保新八郎绝对够威风。当年广忠回到冈崎城时,新八郎给不拥戴广忠的松平信定一干人写去几封书信,信中提到:“为了主公,我新八可以欺骗佛祖神灵。”他是一位传奇式的男子,不懂得任何风雅,也无心附庸。敢说敢做、雷厉风行……但他会爽快应承吗?雅乐助不禁有些担心。
雅乐助告诉众人交换人质之事后,对新八郎道:“我方护送信广的使者,选定你。新八,劳你走一趟。”
新八郎立刻摇头道:“新八难以从命!”
“为何?”
“如果我中途恨意难平,定会杀了信广那厮。杀了他,事情便砸了。”新八郎咧开大嘴,狂笑起来。
雅乐助久久地睨着新八郎。他不擅谈判,但对于鼓动家族中人则颇有自信,道:“新八。”
“怎的了?”
“你到底几岁了?”
“问得好奇怪。我在战场上,可不逊于二十岁的年轻人。”
“好歹也快到知天命之年。”
“哈哈,所以你让我去护送信广?不行!”
“你若真为难,我也不找你。不过你的想法太简单。你去时当然是护送信广,回来时却是陪伴少主啊。我之所以让曾经护送先主进冈崎城的你去迎接竹千代,就是想到你们大久保一族的忠诚勇猛。”
“什么……”新八郎低声道。
雅乐助挥挥手止住新八郎,“众位认为我的安排怎么样?”
当然无人反对。
新八郎垂头向雅乐助靠了靠。他犹豫不决,主要是害怕自己的笨拙和鲁莽。他担心自己遭到挑衅时处理不当,便有可能让少主难堪。“难道你们大家都要我去?”
雅乐助点点头。
“倘若我按捺不住惹恼了织田家臣,你们休要责怪于我。”
“岂会责难!”
新八郎终于吁了口气,看着一众人。“我愿领命前去。若是去西野,我不需要任何随从。”
“不要随从?”
“是。除我之外,只需带上犬子五郎右卫门忠胜和侄儿七郎右卫门忠世二人。甚四郎觉得如何?”
甚四郎忠员乃忠世之父,新八郎之弟。
“没意见。但只有三个人前去迎接少主,是否太轻率?”
“胡说!”新八郎斥道,“三河是我们的领地,在领地内便如同在城内。因此即便独来独往也丝毫不减威风。好了,五郎右卫、七郎右卫,咱们走!”
雅乐助不禁会心地笑了。不出所料,鲁莽的新八郎忠俊自有鲁莽的办法,他似乎准备全副武装前去。
“就这样去吗?”儿子五郎右卫门问道,新八郎厉声训斥道:“废话!我们是用强盗的儿子前去换回被强盗夺走的东西。难道还要盛装前去吗?你们如果忘本而趋炎附势,我这便结果了你们!”说完,他径自纵马入城。既然已经承诺,就必须立刻担当起护卫织田信广的责任——新八郎的脾性就是如此。
新八郎忠俊本来并不属大久保家族。他少年时代姓宇津,后来自称大洼,因此改姓大久保。他年少时巧遇当时身在冈崎的越前武者大洼藤五郎,为大洼欣赏。“若能有人令我家姓氏流芳百世,那人无疑是新八郎忠俊。”这一句话大大感动了新八郎。“我从此改姓大洼。”他轻轻松松改了姓。他看似平静如水,可一旦作出决定,从此便以大久保的身份一心一意效忠主家。
新八郎带着儿子和侄儿来到囚禁信广的房屋。“自今日开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奉命前来保护织田信广的安全。”
听到这洪亮的声音,狱吏郑重地施了一礼,下去了。新八郎进到断壁残垣中,悄悄靠近了紧闭着的小窗户,“小子,听着,明日一早出发,你准备好。”他朝里面说道。里边传出脚步声,窗户被轻轻推开,是个侍女。雪斋特意为信广安排了两个侍女。新八郎忠俊越过那个女子的肩膀,望了望里边的信广。信广于屋子中央正襟危坐,脸和嘴唇皆如白纸,两眼疲惫不堪,毫无生气。
“你是大久保忠俊?”他问道,脸抽搐起来。信广的脸、眼睛和鼻子都长得很像信长,但较之信长,显得更优雅,更小巧一点。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大声点,像个男人。”新八郎故意附耳叫道。
“是大久保忠俊吗?”
“是。”
“明天出发,是人质交换的事吗?”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目的地。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清楚,到时不言自明。”
信广颤抖着握住拳,垂下头去。
“无须精心准备,再说一遍:明日一早出发!”说完,新八郎便离开了。
忠胜和忠世对新八郎的傲慢无比惊讶,面面相觑。
“忠世,你去井伊次郎处借四匹马来。我们四人骑到西野。要普通马匹即可。”
“父亲。”忠胜忍不住插嘴道,“还是让信广乘轿吧。”
“哼!”新八郎牙齿咬得咯吱响,“如果你和忠世愿意抬,便坐轿子。”
忠世一笑,飞奔出去借马。
此时的寺院是少数可以避开纷争的地带,在俗世勉强维持着安稳。因此笠寺被织田今川两家定为人质交换的场所。进入山门,便可看见两家的帐篷已经扎起,在寒风中呼呼作响。
山门前,两家的武士和好奇的村民挤在一起。在这里,织田的人质——冈崎城年幼的城主松平竹千代和织田家长子安祥城主信广即将交换,百姓们争相前来目睹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听说松平竹千代还只是个八岁的孩童。”
“他们究竟会以怎样的模样出现呢?”
“织田信广已经十八岁了。”
队伍一旦进了山门,百姓们就看不到了。于是,他们希望能够看到双方到达和离去时的情景,他们太想知道大名的“苦痛”到底是什么样子,以作为自己悲惨生活的慰藉。围观的百姓愈来愈多,各种猜测层出不穷,不久,就过了巳时。
“让开,小心伤着。”随着叫嚷声,东边的大路上尘土飞扬,四匹马风驰电掣般驰来。人们轰地让开一条道。
最前面的那位身穿金甲,长发飞扬,勇猛异常,气喘吁吁,不时高高挥舞着长枪。紧随其后的那个武士还十分年轻。他只披铠甲,赤手空拳。最后是两个年轻武士,他们冰冷的长枪紧贴身体。
“先锋!这是安祥城的先锋。”
“先锋都如此勇猛——最前面那人是谁?”
人们一边让路,一边议论纷纷。
“停!”山门前,打头的那人突然勒住马。但他并未下马,而是紧夹住马肚,在原地打转。后边的三匹马也和他一样兜起圈子来。
那个领头者疯狂地挥舞着长枪,对着山门大声嚷道:“今川、织田两家的朋友:松平竹千代的家臣、上和田的莽夫大久保新八郎忠俊护送织田三郎五郎信广公子到此!”
围观的人们惊讶地看看信广,又看看新八郎。新八郎终于飞身下马,目光如电,扫视了一眼周围,向信广努嘴道:“进去!”
信广满额是汗,默默地下了马,踉踉跄跄,险些摔倒,最后抓住手中的缰绳才勉强站稳。围观的人们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进去!”新八郎又大喝一声。
信广握着缰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到这番情景,从围观人群中腾腾走出一个小厮,从信广手中接过了缰绳。他是织田家的人。新八郎恶狠狠地盯着他,但没有吭声。那小厮牵着马,挺起胸膛随信广走进山门。
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此情此景太出乎他们意料了。正在此时,西边大道上又来了一匹马,一个下人替骑者牵着马缰。
“啊呀,那人没穿铠甲。”
“真的。大概是来游山玩水。”人们猜测起来,不过并不觉意外。牵马的下人脚步笃定缓慢,腰挎长刀,而马背上的那个人则穿着加贺染的和服,就像画里的美男子。
“那人难道是松平竹千代公子?”
“怎么可能?竹千代公子刚刚八岁。大概是织田的先锋。”众人正在交头接耳,马背上的年轻人已经缓缓过来,冷冷打量着周围的人。他身着如此华丽,绝非平常人物,但谁也不知道此人的来头。其实,他就是隐藏在织田家背后——更确切地说,是隐藏在织田信长背后的神秘人物竹之内波太郎。
波太郎在山门前下马后,整了整衣装。“热田来人马上就到。”他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便隐到人群中去了。
“啊……他原来也是来看热闹的。”
“嗯。但他到底是哪位贵人呢?”
围观的人们分外惊讶,但当看到护送竹千代的队伍时,他们的视线便转移了。先是一列长枪队,接着是身穿野袴的骑士,后面跟着两顶轿子。轿子后面,是装满竹千代的玩具和日常用品的箱子。那之后,一个下人牵着一匹马。这匹额头纯白的栗毛马是信长赠给竹千代的礼物。队伍的最后,一个气势轩昂的武士骑在马上,负责断后。这支队伍和护送信广的队伍差别如此之大,围观的人不禁大感迷惑。
队伍到了山门,骑马的武士大声道:“松平竹千代公子到!”
话音刚落,里面大步跑出来一个人。人群不禁“啊”了一声。那人正是刚刚护送织田信广、将信广喝进山门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他猛地冲到轿子旁边,恭敬地跪地迎接。
他一跪下,便大声喊道:“竹千代公子!少主!”
轿子停下了。
“在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见过少主!”
人们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此时轿帘从里面轻轻打开了,露出一张平静如水的圆脸。他身上的装束好像也是信长所赠,白底和服上印着葵花纹。“是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