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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楼也在高高的斜坡上。
“真是一座怪城,地形很不利!”金雨来肚子里咕哝了一句,下意识地抓了抓驳壳枪。说实话,他的信心也不是那么足,但事已至此,只好带着两个班硬着头皮走在前面。
城门口,站着四个哨兵,还有一个军官。从服装看,都是地方民团。
金雨来挺挺胸脯,迈着大步,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那个民团军官,似乎感到很惊奇,因为无论川军、滇军、黔军的衣服,都是灰色,而这种草绿色的军服,他还没有见过。他走过来,问:“贵军是哪一部分?”
“你看不出我们是中央军吗?”金雨来装出凶狠的样子,大模大样地说,“我们是来检查城防工事的,后面是我们团长。”
“你是什么官阶?”
金雨来上去就是一个又响又脆的耳光:“老子是上尉连长,你都看不出来?耽误了公事,你担待得起吗!”
这一巴掌不要紧,立刻打出一个笑脸来。那军官连声赔礼,道:“是小的眼拙,没有看出来,请长官包涵,我这就去通报。”
金雨来眼珠咕噜一转,立刻说:“不要通报了,你在前面领着就行。”
说过,又回过头脚跟卡地一碰,立正说:“报告团长,我们进城吧!”
韩洞庭果然派头十足,也不说话,只微微把头一点,便随着进了城门。整个侦察连也一个个昂首挺胸,刷刷刷地开进去了。
云南当时有许多小县都是又小又破。有一首流行的歌谣说:“好个马龙县,衙门象猪圈,大堂打板子,全城都听见。”禄劝也属于这类小县。他们进得城来,依然还是上坡,一条可怜的小街,房屋十分破旧。衙门也是这样。迎着大门,有一个大影壁,上面涂着一个很大的国民党徽,已斑驳不全。大门里,也有一个影壁,上面是蒋介石的手书“亲爱精诚”。进了大门,是一个长方形的大院子,两侧厢房也很破旧,只有中间大堂上挂的那块新油漆的木牌倒是相当醒目地写着八个大字:“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那个民团军官,把韩洞庭和金雨来让进西面的客厅里,接着进去通报。不一时,就出来了一个留着八字胡肥胖得几乎走不动的人,把一身蓝呢中山装憋得紧绷绷的。他象鸭婆似地一摇一摆地走过来,眼早眯成一条缝了。
“敝人就是本县县长,前几天我就听说,贵军要到,想不到这样快,实在有失远迎,还请团座多多包涵。”
韩洞庭果然派头越来越足,似笑不笑地点了点头。
县长一方面命人备饭,一面在韩洞庭旁边规规矩矩地坐下来,一对小眼睛不时地打量着对方。
“团长这次来,是想看看你们的城防准备得怎么样了。”金雨来盯着胖县长说。
“这个我们正在办,正在办。”胖县长点头哈腰地说,“我们接到龙主席的命令,马上就成立了防共委员会,我兼主任。我把各乡的保丁都召来了,连乡长训练班,我也把他们集中到了县城……”
“城防工事修得怎么样?”韩洞庭斜了他一眼。
县长的脸色有一点变,不无惊恐地说:“这个,这个也正在办,正在办。可是说实在话,这个小县穷哟,保安队已经几个月冒得饷发了,修工事……”
“保安队有多少人,多少枝枪?”
“人倒不少,有二百多人,枪只有五十几枝。”
“那你们守得住吗?”
“还不是靠你们嘛!”县长苦笑。
这时,饭已经准备好,县长彬彬有礼地陪客人进入大厅。韩洞庭一看,客厅里已有六七个官员等在那里,其中还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俱各衣冠楚楚,毕恭毕敬地站起迎接。韩洞庭也微微颔首略作表示。县长将陪客一一作了郑重介绍,才知是本县的科局长及其太太。席间县长不断向难得的客人频频举杯,并一再流露出本县财政困难,深望上峰体察下情。韩洞庭于吃喝之余,也偶尔点一下头,表示同情。
对于这个老矿工来说,今天的酒香当然令人馋涎欲滴,但他却十分克制,别人举杯时他只稍稍一抿。他一边吃,一边盘算。心想,政委带的一路这时该快到武定了,不知他们进城是否顺利。如果让县长给那里打个电话,对他们进城就会有利得多。想到这里,正要发话,猛抬头见金雨来毫不拘束,喝了一杯,又是一杯,心里暗暗骂道:“这是在家里会餐吗?”
就瞪了金雨来一眼,金雨来抱歉地笑了笑,放下了酒杯。
“武定县的城防怎么样?”韩洞庭望着胖县长问。
“这个……我不大清楚。”胖县长一愣,没有料到问这个问题。
韩洞庭含有责备的意味说:“你们两个县这样近,情况都不清楚,共军要打过来,你们就不联系了?”
县长的胖脸红了,张嘴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金雨来会意,立刻插上说:“你赶快打个电话问问。”
县长诚惶诚恐,抓起了电话耳机。
“你告诉武定县长,元谋县长,我们中央军随后就到,叫他打开城门。”韩洞庭说。
“是,是。”
两个电话都打过去了。
韩洞庭和金雨来相顾而笑。金雨来的眼珠咕噜一转,又问:“你们的保安队训练得怎么样了?”
“天天都在训练。”县长说,“龙主席规定,一等县要守二十四小时,二等县要守十二小时,我还准备多少超过一点。”“那好嘛!”金雨来笑着说,“我们团长还准备给他们训训话。”
“那太好了,我也有这个意思。”胖县长说。
饭后,保安队全副武装在大院里集合起来。金雨来悄悄将侦察连布置在四周。县长领着团长前来训话。
韩洞庭威严无比地立在队前。虽属做作,但已经自然多了。他先是随便地寒暄了一番,便把帽子摘下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圈,实际上是给了侦察连一个信号,接着大喝一声:“你们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就是工农红军!”
金雨来早已拔出枪来,大声吼道:“快缴枪,不然全打死你们!”
几乎是同时,侦察连的两名机枪射手应声而至,各抱着一挺机枪对着众人。
胖县长大惊失色,早已瘫在地上。保安队一个个面面相觑,就啪啦啪啦把枪扔到地上。
一幕喜剧就这样结束了。韩洞庭和金雨来为了不误时机,将俘虏、武器交给后续部队,又直奔元谋而去。
至于红军走后,这位县太爷究竟怎么样了,本章不得不稍叙几笔。因为这正是当时一般县长的命运。自从红军进入滇境,龙云手中没有主力,自然心中恐慌,但是你决不要以为他心软手软,正是这种情况下显出他不愧是一个铁腕人物。他连发严令,命这些县长率领地方团队守城,胆敢逃脱者,就处以极刑。所以,一时风声鹤唳,这些不幸的文官便成了时代的主角。他们平时都是只知搂钱的官僚,既无军事经验,又无战斗实力,自然惊恐万状。各种各样的悲喜剧就到处发生。
有的县长在红军破城时,无处可躲,只有扎到草堆里“筛糠”;有的县长在急急忙忙中揣着大印逃跑,在翻越城墙时摔断了腿;也有的县长唯恐红军进城,把四门钉得死死的,而自己终于成为瓮中之鳖。当然侥幸逃出而又被追查责任枪毙的更是不乏其人。禄劝县不过是其中一例而已。就说这位胖县长,也不是绝无智慧,红军刚刚离境,他就乘乱逃逸,匿居乡间。因为惧判失城之罪,整日心惊肉跳,几无宁时,后又潜入邻县躲避。数日后果然听说,省里龙云主席下令,要将他追捕归案,他不得不接连逃了几个县份。在转徙途中,他遇到一个少年时的好友,捎给他一个文电,并告知他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红军路过时有几个失城的县长,都已伏法。这样,这位县长自思后退无路,终于在第二日服毒身亡。死后,从他身上搜出一纸电文。文曰:现值大军追剿之期,各将士固当努力前驱,义无返顾。而各县长守土有责,尤应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不得动辄放弃,以致助长匪志,影响军事。务须严饬所属各县长,嗣后遇有匪警,应即督率团队,死守待援。倘敢闻警先逃,弃城不顾,即按临阵退却之律,一律以军法从事,严惩不贷。中正。
几句闲话叙过,回过头再说韩洞庭和金雨来率领的部队。他们在路上走了不远,就和政委率领的部队相遇。由于那位县长已给武定县打了电话,对他们的接待更为隆重。两支部队遂合并一处,向元谋进发。没有想到,元谋的规格更高,县长以下的政府官员和保安团队已经不辞劳苦地在列队欢迎。那些保安团队简直是稀里糊涂地作了俘虏。一军团就这样迅速地控制了龙街渡口。
但是,紧接着难题来了。薛岳和龙云都判断红军将由龙街渡江,因此,所有大小船只全部毁尽,一只没剩。红军工兵连购置了一些木板,扎成木筏,企图效法乌江搭设浮桥,无奈江面太宽,水流太急,加上敌机低空骚扰,搭成的木筏还没有到达江心,就被冲下去了。而这时薛岳已连续发出“向元谋急进”,“向元谋追剿”,“向元谋兜剿”的紧急电令。这个总指挥简直象发了疯似的。其中有一个原故,就是他接到了蒋介石一个颇令他心惊耳热的电报。电报说:“朱毛主力现窜禄劝、武定一带,拟由元谋偷渡金沙江河套北窜入川,与徐匪合股。……周、吴、李各纵队,应由伯陵严督,不顾任何牺牲,追堵兜剿,限歼匪于金沙江以南地区,否则以纵匪论罪。”“以纵匪论罪”这是带有血腥味的语言,自然包括他薛岳在内。那薛岳岂敢轻慢,遂拼命督促几个纵队向元谋猛追,眼看与红军的后尾渐渐接近。而前面则是浩浩的大江,无船可渡。所有的红军指战员都紧锁着眉头,在路上的那种笑容消失了,不知历史将作出何种安排。
(三十七)
金沙江在黑沉沉的夜里发出沉重的涛声。
在离江边不远的一座小村里,一家农舍小小的窗户上还亮着灯光。
这是临近大路的一家小店。店主东又兼店小二的张福,正赤着膊佝偻着身子躺在他那肮脏的床铺上抽大烟,只听有人卜卜卜地叩击着窗棂,随后轻声唤道:“老板,快开门罗,你不要怕,我们是红军,是打富救贫的!”
张福一听是红军,愣住了,眼睛盯着窗户,拿着烟葫芦的手索索发抖。这几天都在传说要来红军,谁知道红军怎么样呢?再说,人讲红军还在二百里以外,怎么眨眼已经到了?
窗棂又卜卜地响起来,还是那样轻声地呼唤:“老板,你不要怕,我们是红军,是打富救贫的!”
“打富救贫”是红军经常使用的一个通俗口号。尽管这口号不甚科学,但它一听就懂,能很快为贫苦人所理解,所接受。张福第二次听到它时,心就有些动了。等到那轻轻的呼唤声再次送到耳边,他就放下大烟葫芦,下地开了门。
首先进来的,是一个面孔白皙、英姿勃勃的青年人。他身穿灰色军服,头戴红星军帽,腰插驳壳枪,象是个军官的样子。其余的人都留在门外,有带短枪的,有带长枪的,有穿军衣的,有穿便衣的,夜色朦胧,一下也看不清楚。
那个脸孔白皙的青年人,见张福仍有些胆怯,就和颜悦色地说:“老板,打搅你了。这里离皎平渡远吗?”
张福见这青年人十分和善,听声音刚才叫门的也想必是他,心慢慢定了下来,就连忙答道:“不远,下去就是。”
“有没有船?”
“船,倒是有两条,都是金保长家的。可不晓得还在不在。”
“船在哪里?”
“听说今天一早,区公所给他来了一封木炭鸡毛信,叫他把船烧了。”
那青年红军一听急了,忙问:“船烧了吗?”
“不晓得。”
青年军官打量了一下这个破破烂烂的屋子,拍了拍张福的赤膊,充满热诚地说道:“老板,看样子你也不算很宽裕吧。”
张福心里一酸,苦笑着说:“我原本也是个船夫,后来叫人解雇了,没得办法,开了这个小店混碗饭吃。”
“你帮我们带带路,找找船行吗?”
“行,行。”
青年军官见张福答应得很爽快,很是高兴,立刻同张福一起走出门外。
这地方白天很热,晚上阵阵江风吹来,倒颇有些清冷。青年军官见张福还打着赤膊,就从背包里抻出一件旧衣服给张福披上,张福推辞了一番,才舒上袖子,心里不禁热烘烘的。
青年军官一路走,一路探问对岸的敌情。张福告诉他,对岸通安县驻着川军一个团,渡口上的敌人倒不多,只有保安队五六十人。另外还有一个专门收税的厘金局,有两名武装保丁。从谈话中已经可以听出这个店主东很亲热了。
谈话间已经来到江边。对岸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点稀疏的灯火。高耸的山岭,在夜空里象炭块一般地画着粗犷的弧线。滔滔的江水模糊一片,显得幽深可怕,只能听见呜呜的流水声震人心魂。
青年军官带着侦察队来到渡口,反复细看,连船的影子也没有。张福也显得犹豫不定。这时,忽然听见岸边石头上仿佛有人低声说话。走上前一看,原来是金保长家的船工张潮满和他的十五六岁的儿子大潮正坐在石头上闲话。这张潮满将近五十年纪,最近老伴死了,儿子给金保长家放马,因为顶撞了东家几句,被辞退了,心中甚为抑郁烦闷,来到江边闲坐。张福见他父子有些惊慌,就低声说:“潮满哥,你别害怕,他们是红军,是打富救贫的。他们要过江,你知道船在哪里?”
张潮满沉吟了一下,说:“今天高头来命令让烧船,金保长不舍得烧,把那条新船开到江那边去了。”
“那条旧船呢?”
“旧船,已经废了,藏在李家屋头那个湾湾里,进了半船水了。”
青年军官立刻插上来说:“老大伯,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张潮满犹豫了,在黑影里没有作声。
张福插上来说:“潮满哥,你就带他们去一趟吧!”
“不是我不愿去,”张潮满嗫嚅着说,“要是让金保长知道……”
张福立刻说:“不要紧,天塌下来大家顶着,再说红军也是为了我们干人!”
“阿爸,去吧,怎么也好不了。”大潮也说。
老人站起来,慢慢地移动着脚步。
众人跟着走了不远,在满是林莽的一个小岔子里,找到那只旧船,果然进了大半船水。
张福在附近人家找了几个水桶盆罐,大家就跳到船里淘起水来。这时老人又教训自己的儿子:“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下来淘水!”
不一时,淘净了水,就把那只船拉到岸上。青年军官检查了一遍,反而叹了口气:“这条船破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开?”
张福笑着说:“你不要急,我有办法。”
说着,他一溜烟跑回他的小店,不一时抱了几床破被子来,说:“大家把它扯成布条条,把缝子塞住,也许能行。”
青年军官异常高兴,从腰里摸出十几块银元,塞给张福。
张福推辞不要,青年军官说:“这怎么行,我们红军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你这是多少条线哪!”
张福也就笑着收了。
大家立刻动起手来,把破被子撕成条条,用刺刀把布条堵在船缝里。收拾完毕,推到水里一试,果然没有进水。大家十分欢喜。张福就跳上船去,同张潮满父子一起,把船划到渡口。
这时,后续部队陆续来到,渡口上黑鸦鸦的,总有一百多人。张福看见青年军官跑上去报告,夜色里传来一阵满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