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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禧这家伙很狡猾。”周恩来微微一笑。“他就是要保住广西,既怕红军入境,又怕蒋介石的中央军进来。”
这时,忽然响起防空号声,接着下面一片惊喊:“飞机过来了!飞机过来了!”说话间,几架敌机已经擦着地皮猛袭过来。“轰”、“轰”几声巨响,浮桥两侧的江水里,立刻腾起高高的水柱。桥上顿时人喊马嘶,乱做一团。由于人们争着过桥,拥挤不堪,有许多人和马掉到江水里。后面的敌机紧跟着发射机关炮,射杀着桥上和落水的人们。红色战士的圆圆的斗笠,顷刻又在江面上星星点点,漂起了一层。
“你们快到那面去!”彭德怀一面推着朱德和周恩来到北面一带柳丛里,一面对着下面高声喊道:“不要拥挤!不要停止!不要管天上,它抓不了人!”
周恩来和朱德也站在江岸上,挥着手喊:“同志们!快走呵!这里停不得!”
那些趴在地上和乱藏乱躲的人们镇定了。他们从地上爬起来,在机关炮“咕咕咕”的射击声中站起来,继续前进。伤员们也挣扎着站起来,互相搀扶着,一拐一拐地走着,在他们走过的地方,洒着斑斑血迹。轰炸的烟尘过后,江面上又是一片片红军战士的尸体,圆圆的竹斗笠,缀着五星的军帽,文件和中华苏维埃的钞票……
彭德怀偏起头看了看低飞的敌机,骂道:“好个狗娘养的!”一面对参谋吼道:“防空哨怎么还不打呀!快打!”
三声长号音过后,隐伏在江岸上的轻机关枪猛烈地对着敌机射击起来,敌机眼看着飞得高了。渡江的红军更加沉着地向前行进。
而这时北面的炮声却愈来愈近,枪声也响得更加繁密,这是阵地有可能南移的征兆。
彭德怀望望周、朱二人,不安地说:“总司令,我看您和周副主席快走吧!”
“恩来,你先走。”朱德说,“我还要到一军团看看。”
“算喽,我看不要去吧!”周恩来说。
“不,情况可能有变化。”他谛听着炮声。
周恩来还想劝阻时,朱德摇摇手,诚恳地说:“恩来,你先到油榨坪去吧,赶快把电台架起来,掌握全盘要紧。”
“好,那就听你的。”周恩来说过,转向彭德怀郑重地说,“老彭呵,无论如何,你们要守到下午五时,掩护全军渡江完毕;一定要等毛主席他们过了江才能撤退;撤退前还要向军委报告。”
彭德怀点点头,以一个老军人的风度接受了命令。周恩来同朱、彭握手告别,率领着他的一行人向西去了。
西面是一带大山,全笼在紫郁郁的云霭里。这里进入广西有三个山口,一个是青坪界,一个是三千界,一个是打鸟界,都是巍峨的崇山峻岭。中央和军委纵队正是通过开阔的起伏地向三千界前进。周恩来随着前面的队伍走着,走至高处,可以清楚看到北面炮火掀起的滚滚浓烟,已经逼得很近,最多不过二十里路;南面隆起的一带小岭,正是三军团与桂军对峙之处,近在目前,不过二三里路。就是这么一条窄窄的甬道,千军万马向西急驰。最可怜的是那些伤兵,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走得那么艰难。
周恩来登上三千界的顶峰时,已将中午。他往西一望,远远近近,苍苍茫茫,真是一片山海。山都是那样高,在江西数年间走过不少山,也没见过高得那样出奇。他回首东望,方圆五六十里的战场,仍然炮声隆隆,硝烟弥漫。湘江象一条带子,弯弯曲曲地伏在脚下。他取过望远镜凝神观察,界首渡口,中央纵队和军委纵队的大部分似已过完,只是后面还有一小批一小批的零散人员。再看看凤凰嘴和太平渡两处渡口,也是这样。他心里觉得稍稍轻松一些,但是殿后部队——五、八军团,是不是过来了,还是疑问。想到这里,心里又沉重起来。至于湘江,从望远镜里仍然可以看到水流里星星点点,那是漂浮着的红军战士的尸体……
“周副主席,就在这里歇一会儿吧!”警卫员小兴国说。
周恩来在山垭口坐下来。他脱下黑布鞋倒了倒土,这才发现鞋底已经磨穿,前脚掌处有一个圆圆的大洞。另一只也是一样。他不禁笑着说:“我说,怎么老觉着硌脚呢!”
“哎呀!”小兴国埋怨说,“周副主席,你怎么不早说呀!”
“这几天没有脱鞋睡觉,我怎么知道?”
“都怨我。”小兴国自责地说;一面赶快跑到红马那里,从马褡子里摸出一双草鞋,给周恩来换上。然后,他把两只布鞋远远地扔到山下,一笑说:“给国民党留点儿纪念品吧!”
周恩来和别的警卫员都笑起来。
山垭口下去,是一大片雾森森的树林。那里围着一群红军战士,还传出争吵的声音。周恩来听了听,听不真切,就立起身来,向那群人走去。走到近处,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原来,党中央的总书记博古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神情异常激动;地上一个伤员躺在担架上,腿上和头上都缠着绷带,神情也同样激动,还不断地挥着手叫。那个个子矮矮的,戴着深度近视镜的“少共”中央局书记,也站在旁边。周围还站着一些中央直属机关的工作人员和正在行军中的红军战士。
只听那个伤员激愤地喊道:“……你究竟要把我们带到哪里?我是问你,你究竟要把我们带到哪里……”
“我不能容忍你这种问话,我也不能回答你这种毫无礼貌的问话!”博古也愤怒地叫道。由于脸上冒汗,他的近视镜老是向鼻尖滑落,他向上推了一推。
“这怎么是没有礼貌呢!”那个伤员挥着手分辩道,“你是总书记,我是党员,我有提意见的权利!不光是我,我们许多人都是有意见的!你知道我们怎样同敌人拼的吗?为了掩护中央,流血牺牲,我们没有意见;可是,你们迟迟不来,我们一个团快拼光了!我们政委和几个营长都牺牲了,我们团是一千八百人哪,现在不到五百人了!……我,我……”
由于伤员过分激动,说不下去,满眼是泪,竟哭起来了。
矮矮个子,戴着深度近视镜的“少共”中央局书记看不下去了,他向着担架迈了两步,指责道:“你这是干什么!中央压制民主了吗?不让你们提意见了吗?”
“我们有意见敢提吗?”伤员反问,接着又气愤地说,“好,今天你让我提我就提。我一九二八年就参加了红军,一、二、三、四、五次反‘围剿’我全参加了,为什么前四次仗打得那么好,为什么你们一来弄成了这个样子,把我们的根据地都丢掉了?
伤员的话还没有说完,“少共”中央局书记象公鸡斗架一样地伸长了脖子,鼓着眼睛狂叫:“你这是怀疑中央!是反对党的路线!是反对国际!今天要不是看你负伤,你要马上受到党的纪律制裁,我要马上开展你的斗争!”
周恩来听到这里,立刻分开众人,站在人群中央。他向围观的人挥挥手说:“同志们快走,快走!这有什么可看的嘛!”
大家一看是周副主席,神情相当严肃,就纷纷散去。
周恩来接着走到担架旁边,对伤员平静而又严肃地说:“在我们党内,对任何人有意见都可以提。但是象你今天这样激动,这样对总书记就不恰当嘛!”
说到这里,语调变得和缓了一些:“你是哪个单位的呀?担任什么工作?”
“我是一军团的,担任团长。”
“你的名字呢?”
“韩洞庭。”
“哦,韩洞庭?”周恩来立刻想起了什么,说:“四次反‘围剿’,活捉敌师长陈时骥的不就是你这个团吗?”
“是。”韩洞庭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一红。
“听说,你过去是安源煤矿的矿工?”
韩洞庭点了点头。
“那你参军很早了嘛,就更不该这样嘛!”周恩来说,“你提的几个意见,都是很大的问题,这要中央好好讨论,才能做出决定。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对党的事业,对共产主义事业,应该有信心。这次过湘江,我们的确付出很大代价,教训很沉痛,但毕竟是过来了,过来就是胜利!你那个团受损失很大,今后还可以补充嘛!凡是有穷人的地方,凡是有剥削、压迫的地方,就会有人参加红军,你信不信?”
韩洞庭望着周恩来和悦地点了点头,刚才的怒火似乎消失了一多半。
周恩来见他的情绪缓和下来,立刻扫视了一下几个担架员说:“你们快赶队伍去吧!韩团长的伤不轻,路上要注意一些。”
几个人连忙抬起担架,周恩来又握着韩洞庭的手说:“那就好好养伤,早点回去带好部队!”
“好,好,周副主席!我一定早点回来!”这个粗犷的矿工,眼睛闪着泪光,语调里甚至露出几分温柔了。
送走伤员,周恩来看见博古仍然余怒未熄,就走上前去,攀着他的肩膀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温和地说:“博古同志,这次过湘江,我们的确损失很大,同志们有些怨气,言词激烈一些,我想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谅解的。我想你不会在乎这些。”
博古还没有说话,那位“少共”中央局书记又摆出公鸡斗架的样子,伸着脖子说:“仅仅是言词激烈的问题吗?这是路线问题,是反对四中全会的路线,反对国际路线!”
“我看不要这样说。”周恩来态度相当严肃,“动不动就说别人是反对党的路线,那么,党员谁还敢讲话呢?党员不敢讲话,这个党就完了!我看有问题慢慢讨论,不要意气用事。”
说过,他狠狠地看了“少共”书记一眼。迫于周恩来在党内的崇高威望,“少共”书记没敢立刻反驳。
“恩来同志,”博古极力使自己的语调平缓下来,“今天的事,表面看是对我个人的污辱,实际上也不只是对我个人的污辱。你听他说,是我们来到苏区以后才搞糟了,是我们把苏区丢掉了。这不是否定四中全会的路线吗?我认为,四中全会以来,我是坚决执行了国际路线的,成绩是大家都看得见的,这是任何人都否定不了的!”
“这些问题都可以从容讨论,我想问题是能够解决的。”周恩来平静地说。
“解决得了吗?”博古鼓起眼睛反问。“我认为,党内反国际路线的影响一直很大,到今天也没有停止自己的活动。许多人马列主义理论水平不高,是受到了他们的影响的。”
周恩来淡然一笑。博古不容他说话,又说:“难道韩洞庭只是他一个人这样说吗?不,从江西出发,我一路上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这些我不是不知道的。今天过了湘江,许多人竟然公开谩骂我和李德同志,因为他们不认识我,都被我听到了。他们简直是走了一路,骂了一路!刚才这位伤员,我本来好心好意慰问他,问他一些情况,没想到他竟当众污辱我……”他越说越激动,涨得满脸通红,激愤而又痛苦地说,“大家都这样看我,我还怎么领导,怎么工作?今天牺牲了那么多同志,我不是不难过不痛苦呵!恩来同志,我确实也没法向全党交待,向国际交待……”
说到这里,他那年轻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头象要爆裂似地,他的手伸到腰间,抓住手枪,猛地抽了出来,对准了自己……
幸亏周恩来早有提防,手疾眼快,把手枪一把夺了过来,一连声说:“不要激动!博古,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
说着,将他的手枪交给博古的警卫员。但是,博古什么也不想再说,颓然地靠在那棵大树上,不言声了。
周恩来见博古的情绪如此激动,不宜再谈下去,就回过头说:“小兴国!你的水壶里还有水吗?”
小兴国立时递过水壶,周恩来亲自将壶塞拔去,递到博古手里,温和地说:“喝点水吧!问题以后再谈。我们得快点赶到油榨坪去,后面的部队还不知道是否过江了呢!”
博古喝了点水,清醒了些。周恩来让警卫员把他扶上马去,然后一同上路。这时,山谷里十分幽静,崎岖的山径上不时传出得得的马蹄声。
(二)
从湘江的浮桥上过来一副担架,颠簸在浓烈的硝烟中。由于飞机轰炸,担架走走停停,有时又被蜂拥前进的队伍挤到旁边,在队伍里就掉得愈来愈远。
担架后面有四个警卫员,一个挎红十字包的年轻医生,紧紧地跟着它,保护着它。
担架上躺着一个年轻人,约有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容貌秀美,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温文尔雅,颇有一点学者风度。他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如果仔细看来,就会看出他是在极力忍受着痛苦,仅仅是在下级面前才显出那种若无其事的平静。
他就是中革军委副主席和红军总政治部主任王稼祥。他是头一年春天,在一座古庙里开会,遭到敌机空袭负伤的。伤很重,弹片把肠子打穿,后来又化了脓。没有麻醉剂,也得施行手术。整整八个小时,他的额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却没有吱一声。人们没有想到,这个文弱书生内在却如此刚毅。由于当时没能把弹片乱出来,腐骨没有清除,一直流脓,只好接了一根橡皮管子把脓排出体外。这样就不能不增加他许多痛苦。长征以来,他就坐在用青竹子扎成的担架上。经过两千余里的行程,几个担架员的衣服早已挂得破破褴褴的了。
这位红军总政治部的领导人,是十年前,也就是他十九岁的时候,投身到共产党的队伍中来的。他的命运几乎是当时一般青年人都会遇到的命运。当时,他在芜湖的一个教会中学读书,由于看不惯外国校长欺侮中国人而参加了驱逐洋校长的学潮,紧接着就被开除。随后,家里又给他娶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子,他不乐意,这就跑到了上海。在这里,他上了上海大学的附属中学。这个以国民党的元老于右任为校长的学校,却是一个鼎鼎大名的共产党人在那里办学,这就是邓中夏。此外,瞿秋白、沈雁冰、施复亮等都在那里教书。王稼祥就从这时接受了共产主义的影响,参加了共青团。当年,也就是一九二五年十月,他被保送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由于他聪敏好学,又有些英文底子,俄文学得很快。不到两年,他就作为高材生结业,经过严格考试,进入苏联造就马列主义理论干部的最高学府——红色教授学院。那时同学中能够同他比肩进入这座殿堂的,只有张闻天、沈泽民等人。一九三○年学成回国,在上海中共中央宣传部当干事。一九三一年一月,在共产国际东方部部长米夫的支持下,召开了党的六届四中全会,扶王明上台。王明为了贯彻他那条“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路线,就向全国各个苏区派去了钦差大臣。王稼祥也在这时,同任弼时一起化装成牧师,辗转进入中央苏区。不久,他就成为苏区中央政治局的委员,中革军委的副主席和红军的总政治部主任。但是世界上的一些事情,常常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同毛泽东共事之后,竟合作得不坏,并且常常流露出对毛泽东的钦佩,这难免就使事情复杂化了。
现在,担架随着队伍进入一带密密的松林。飞机暂时看不见他们,人们的心情就变得舒缓一些。王稼祥也微微地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下。这时,他听见前面队伍里有几个人正在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议。声音不算很大,但还听得清晰。
只听一个江西口音说:“王参谋,这到底是上哪里去呀?”
“不是说同二、六军团会合去吗?”一个福建口音回答。
“二、六军团在哪儿呢?”
“说是在湖南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