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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和周恩来都哈哈大笑。毛泽东说:“总司令,这样的事只能干一次,以后可千万不能这样干了。”
朱德嘿嘿笑着,说:“不晓得咋个回事,我打了这么多仗,一次伤都没有负过,好象子弹不找我似的。”
大家又笑了一阵。毛泽东看见小沈也在一边张着嘴傻笑,就说:“小沈,你还愣什么,快给总司令烧开水呀!”
小沈提着大锡壶烧水去了。袁国平也随着走了出去。毛泽东将放弃原定计划,渡过赤水河的事征求朱德的意见,朱德表示同意。
不一会儿,小沈提着滚得咯哒咯哒响的锡壶走了进来,给每人倒上一杯开水。周恩来端着开水说:“毛主席,你不是说要同总司令喝一杯吗?”
“我差点忘了,”毛泽东笑着说,“寒夜客来茶当酒,那是因为没有酒嘛,现在我们守着酒城为什么要茶当酒呢!小沈,快倒酒来!”
“我见马伕老于那里还有,我去拿来。”
不一时,小沈拿来一个军用水壶,给每个人倒了小半碗。毛泽东端着酒碗,同朱德、周恩来碰了碰杯,一饮而尽。然后,带着深深的遗憾,缓缓地说:“这次太便宜了敌人了!以后我们要好好地收拾他们一下才好。”
桌子上响起了电话铃声。作战室报告说,河边上出了一点事,有一些战士不愿过河,要周副主席很快回去。
周恩来立刻提起马灯来到河边。这时天似亮未亮,模模糊糊看到前面围着一大群人,隐隐听到有人在争吵什么。
吕参谋跑过来说:“这个炮兵连纪律性简直太差了!按照轻装规定,叫他们把几门山炮沉到河里,他们硬是不肯。我们说这是上级的规定,他们说,不相信有这个规定,要军委的同志亲自来下达命令。”
“你找他们的干部嘛!”周恩来说。
“干部也不积极。”吕参谋生气地说,“现在好了,周副主席你来说服他们吧。”
小兴国提着马灯,在前面分开众人,周恩来到里面一看,见有些战士坐在地上,守着几门山炮,情绪相当激动。
吕参谋大声说:“你们不是要见军委同志吗,现在周副主席来了,你们有意见就说吧!”
那几个战士一听周副主席来了,抬起头看了看,纷纷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带着几分胆怯试探着问:“周副主席,你们是真的下了命令,不要我们的大炮了吗?”
周恩来温和地笑着说:“不要大炮了,怎么能这样说?”
“既然要,为什么要我们沉到赤水河里去呢?”“是这样,同志们。”周恩来温和地解释道,“不是不要我们的大炮,是因为没有炮弹,白白地背着它,影响我们的行动。我们现在打的是运动战嘛!”
另一个战士迟迟疑疑地问:“这样说,你们真的下了命令了?”
“是的,毛主席说了,我们都同意了。”
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炮兵战士纷纷低下头去。有的背过脸去偷偷地抹泪。一个战士抽抽咽咽地说:“首长,我们不是不听命令呵。这几门炮,是牺牲了好多同志才缴获来的。我们把它从江西拖到湖南,又从湖南拖到贵州,什么难过的江都过了,什么难走的山都走了,为什么要把它扔到赤水河里呢!有些山上不去,我们就拆散了背上它,用绳子拖着它,同志们累死了好几个,好不容易到了这里,为什么要丢掉它呢?……”
这个战士一边说着,竟哭起来了。
周恩来望望那几门山炮,也心里酸酸的,觉得很不好受。因为这几门山炮的来历他是很清楚的。但是他的面容仍然很严肃,丝毫也没显出软弱的感情。
这时,从那边过来几个炮兵连的干部,他们本来同战士们的心情相同,躲到一边去了;现在一看战士们在周副主席面前哭起来了,实在太不象话,就严肃地呵斥道:“哭什么!既然首长说了,我们就应当执行命令。快,快把山炮拉到那边悬崖上丢在赤水河里!”
“是嘛,同志们,这是不得已嘛!以后我们还会要缴获的!”
周恩来温和地说。
战士们这才赶着骡马,拉起沉重的山炮,咣咣当当地向悬崖那边走去。
“同志哥,我的同志哥,”一个炮兵干部在后面追着喊,“不要忘记在山崖上做个记号,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还要来搬它的!”
所有在场的人,心里都在颤抖,只有骡马不懂事,仍然象平常那样忠心地专心致志地执行着它们的任务,拖着几门山炮,走到山崖那边去了。
黎明随着漫漫的晓雾来到赤水河上,队伍开始渡河了。
(十七)
红军渡过赤水,即将浮桥斩断,进入川南古蔺县境。由于北面长江沿岸置有重兵,且后面追兵甚紧,军委决定以一部佯攻叙永,仍旧作出渡江姿态,主力则向西南的扎西(威信)开进。
人们对贵州的“天无三日晴”体会得越来越深了。土城之战刚刚晴了两天,接着又是浓云蔽日,大雾弥天。有时白茫茫的大雾甚至终日不散,在高山深谷间行进的战士们,简直整日在云间穿行。目力所及,仅仅是眼前的一小段山路,隐隐约约的黝黑的树影,和路旁湿漉漉的尚未返青的衰草。前面十几公尺以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从鸟鸣判断出那里有丛密的林木,从叮咚的水声猜测出那里有山泉或溪流。
这天,朱德因为等电报出发得迟了。他落在部队后面,背上挂着一顶江西斗笠走得蛮有精神。手枪班长袁国平、警卫员小崔紧跟着他,饲养员拉着他那匹黑马。朱德自恃体格强健,只在疲劳时骑骑马,大部分时间都是步行。长征路上,按组织规定,几位主要领导人,每人一匹马,一个文件箱子由两个运输员担负,毛泽东由于当时体弱有病和夜间工作,王稼祥由于负伤未愈,还各配有一副担架。而朱德却只要两匹马,一匹驮文件和行李,一匹乘骑。但是,他那匹驮文件的马,经常随康克清(当时任指导员)在后面收容病号,差不多等于一匹公用的马了。而他随身的这匹黑马也是如此。不管是伤员病号,凡是走不了的,只要遇上这位军中慈父,总能够骑上他的黑马走上一程。这样,时间长了,他的警卫员和饲养员也不免有些意见。一方面敬佩这位统帅,一方面又认为他做得太过分了。
这天下午,朱德和袁国平他们正说说笑笑地在大雾里行进,忽然听到前面山拐脚处有痛苦的呻吟之声。朱德循着声音走上前去,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红军战士,倒卧在地上,一个稍为年长的战士背着两支枪,坐在一边守护着他。那个卧在地上的小鬼面黄肌瘦,微微地闭着眼睛呻吟着,看去还象个孩子,脸上有一层嫩嫩的茸毛。他的一只脚穿着草鞋,另一只脚上包着一块破布。那个稍许年长的战士不断地重复看同一句话:“小石,你忍着一点!你忍着一点!”
“他病了么?”朱德走上去问。
“不,他的脚走坏了。”那个年长的战士说。“连里本来想把他寄了,他死活不肯,我只好扶着他慢慢地走。贵州这个鬼地方真遭罪呀!要是在我们江西,你看……”
“要是把你寄下,你愿意吗?”那个小鬼冷古丁地冲出这么一句,睁了睁眼又合上了。
“嚯,火气还蛮大咧!”朱德慈祥地一笑,说着躬下身子,摸了摸小鬼的额头,觉得有点烧,然后就蹲下来,去解他脚上那块很脏的破布。警卫员小崔和手枪班长袁国平,一看总司令要去解又脏又臭的包脚布,就赶上前想去拦他,可是朱德已经解开了。人们不禁吃了一惊。这只脚肿得很大,胀得发紫。朱德用手轻轻地摁了一摁,叹了口气说:“很可能是化了脓了。”
“等医生上来给他治吧!”小崔在旁边说。
朱德好象没有听见。他攥着拳头想了一会儿,仰起脸说:“你们谁带的有刀子吗?”
小崔迟迟疑疑地掏出了一把小刀。朱德接过来,划了根火柴把刀尖消了消毒,就说:“小鬼,你挺住一点,不会疼的!”
说着,就伏下身子,在那只紫红的脚上刺了一个小口,然后用两只手攥着脚,又说:“小家伙,没得关系,咬咬牙!脓一出来就轻松了。”
那个小鬼哼了两声,大团的脓液陆续地流了出来,小崔和袁国平掏了些烂纸擦起来。
小鬼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朱德瞅着他微笑着说:“江西老表,轻松了吧!”
那个小鬼望着他天真地一笑。朱德吩咐小崔:“看马褡子里有补衣服的破布没有?去找一块给他包上。”
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警卫员那里总是有的。小崔跑到黑马那里,很快从马褡子里摸出一块破布给小鬼包上。然而,小崔知道这并不算完,心想下一步就是把黑马让给这位小老表了。果不其然,朱德把手一招:“把马牵过来!”
小崔这时一肚子不高兴。当然这马给谁骑他也没有意见,可是总司令这么大年纪,他的身体吃得消吗!可是他又不能公开制止,只好仰起脸看看天说:“天不早了,今天恐怕赶不到宿营地了!”
“赶不到,就慢慢走嘛!”朱德皱了皱那对浓眉。
袁国平年纪大些,看见事已如此,也只好这样。就对迟迟疑疑的小崔笑了笑,摆摆头,说:“那就快牵过来吧!”
黑马来到近前,朱德又笑着对小鬼说:“小鬼,你今天莫愁啰,骑上马走,到宿营地休息一两天就会好的!”
他们正要扶小鬼上马,只听袁国平说:“你看康指导员来了!”
朱德往回一望,果然见康克清伴随着七八个病号赶上来了。她背着两支步枪,还搀着一个病号。后面跟着他那匹驮文件的马,马身上嘀里嘟噜地挂着七八个背包,自然是那些病号的背包了。
朱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自己的妻子,他迎上去笑着说:“小康,你怎么也掉到后边了?”
“后边病号太多,都收容不过来了!”康克清停住了脚步。
她搀着的病号由别人搀着继续向前走去。
康克清这时二十三岁,红星军帽下露出齐耳短发,圆圆的脸盘,容貌端庄秀丽,长着一双茶褐色的杏核眼。她一向注意军容,皮带、绑腿扎得整整齐齐,下面穿着一对草鞋。长期的军旅生活已把这个渔家女培养成相当标准的女军人了。由于她在中央苏区指挥过一次三百人的战斗,还得了“女司令”这个雅号。
朱德望着自己年轻的妻子,身上背着两支步枪还有不少的东西,虽说她身体相当强健,但毕竟太辛苦了,心中不免有几分怜惜,就问:“小康,你觉着还吃得消吧!”
“没有什么!”康克清闪了闪那双茶褐色的眼睛笑着说,“就是昨天土城撤退太紧张了,敌人紧紧地追着我们,有一个家伙喊:”抓活的!抓活的!‘把我的背包都抓住了……“
朱德一惊,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把臂一松,敌人就抓去了我的背包,我三脚两步地就窜出去了,也不知道当时我怎么跑得那么快,等敌人再追上来,我已经赶上了队伍。……”
“哎呀,你看有多悬哪!”
“就是丢了一个背包。”康克清笑着说。
朱德不胜埋怨道:“你那个直属队罗里罗克,以后该注点意了!”
康克清见她的收容队已经走远,就笑了笑连忙跑着去赶队伍。
朱德回转身又走到小鬼身边,把小鬼扶了起来。小鬼没骑过马,脚又不敢挨镫,朱德就抱着他,袁国平在另一边接着把他扶上马去。朱德托着他的脚认进马镫,又嘱咐他:“小鬼,可不能把全脚都插进镫里,这是有危险的。”
小鬼在马上点了点头,年长的战士在前面牵着缰绳开始上路。小鬼在马上精神好了许多,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朱德,终于说:“首长,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你,可是又想不起来,你是哪个单位的呀?”
袁国平哈哈大笑,连忙赶上几步说:“你们连这位首长都不认识吗?这是……”
他刚刚要说出口来,就被朱德打断:“我是收容队的。你们啥时候走不动,找我就是啰!”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一行人又穿行在白茫茫的浓雾之中。
大约走了二三十里,来到山谷里的一个村庄。路口上站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挎着驳壳枪在那里等候什么。一见马上的小鬼,就高兴地说:“石开!你这小鬼骑谁的马呀!我还以为你今天来不了呢!”
小鬼在马上回头指了指朱德说:“就是那位收容队的首长。”
那个干部一看是朱德,连忙跑过来打了一个敬礼;又回头望望小鬼,带着几分埋怨地说:“哎呀,你怎么骑了总司令的马呀!他那么大年纪……”“呵?总司令!”小鬼和那个年长战士都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这个谁也看不出是总司令的人。
“谁的马不能骑呀!”朱德笑着说。
人们把小鬼从马背上接下来。那个干部背上他走到村子里面去了。小鬼不断地回过头来望着总司令,眼里含着两汪泪水。
又行了十余里,山沟越来越窄,天色更加阴暗,随着一阵阵冷风,飘飘洒洒地下起细雨来。这时大家都已饥肠辘辘,那匹黑马也时不时地停下来,觅食路边的枯草。袁国平看见总司令有些倦意,就乘势建议稍许歇一下,吃点干粮再走。朱德点了点头,就朝山坡上几户人家走去。
袁国平本想给总司令找一间稍许干净点的房子,用眼一撒,附近三五家全是又黑又矮的茅屋,不是用玉米秆就是用竹批子编成的小门。他看见一个人正在门边劈柴,就走了过去。哪知走到屋门口,却忽然不见了。一连喊了两声“老乡”,也没人应,心想,一定是老乡害怕躲起来了,就向屋后找去。
这里朱德推开粗糙的竹批子编成的小门一看,贵州人民惊人的贫困再一次把他惊呆住了。在熏黑的四壁之内,只有一个用树枝和绳子绑成的小床,床上堆着一些柴草,墙角里用几块石头架着一只铁锅,另一个墙角里堆着一个水瓮,几个破瓦罐和几个粗碗,地下还有一个用树墩做成的座子,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真是所谓四壁萧然。朱德踏进屋里,在那个小树墩上坐下。不一时,袁国平领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那人面呈菜色,身上穿的与其说是衣服,还不如说是些破布筋筋,勉强挂在身上而已。袁国平笑着对朱德说:“他果然是害怕,在竹林里躲起来了;我在外面喊,我们是红军,是干人的队伍,他这才试试探探地走了出来。他是苗族,不过可以讲汉话。”
“我当是猴子兵抓人呢!”那个苗族青年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
朱德笑着说:“多麻烦你们了。我们就是烧点水喝,吃点干粮就走。”
那位青年连声答应,往锅里添上水,烧起火来。
这时,忽听床上哼了一声,床上的柴草索索地抖动起来。原来屋子里光线很暗,朱德进来时只看到床上堆着柴草,现在仔细一看,才看出是一个老人把身子埋在柴草里。朱德忙问:“这是谁呀?”
“是我阿爸。”那个青年说,“他又犯病了。”
“是打摆子吧?”
“是嘞。”
“这种病,我知道。”朱德说,“冷起来冷得要命。你给他盖上被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