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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荣臻和彭德怀的发言,使刚才凯丰和李德的发言掀起的波澜平息下去,就象是大海里涌起的两朵浪花勇猛相击后归于平静一样。朱德早就准备着发言,一次一次都被别人抢到头里去了。在他那忠厚纯朴的多皱纹的脸上,简直象风雨表一样,随着发言的内容,时而笑得很甜,时而皱起眉头。刚才凯丰和李德的讲话,竟使他的脸拉得老长,坚实的颚骨绷得紧紧的。现在听着聂荣臻和彭德怀的发言,脸上的线条又自然而然地展开了。接着,他在大家的笑声中开始了发言。他的发言简明扼要,内容尖锐语调却极平和。他说,我们红军的人就是要以唯物辩证法来研究运用战术。事物是变动的,情况是迁移的,决不能用一成不变的老章法来指挥军队。毛主席就是从实际出发创造了我们的战术,所以前几次“围剿”都打赢了。很可惜,第五次反“围剿”,把这些流血的经验抛弃得干干净净,所以才受到这样大的惩罚。今天要挽救危局,理所当然地应该让毛主席出来参加指挥。
总司令的发言,使大家不自觉地鼓起掌来。
接着,李富春、刘伯承等许多人都发了言。周恩来再一次发言,完全同意毛泽东对错误军事路线的批判,并支持毛泽东对红军的领导。
壁上的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六下,沉在会议中的人们,蓦然抬头,才看见玻璃窗已经透进微明。天花板下的那盏吊灯里油已经不多了,火盆里的炭火也只剩了些余烬,人们这才觉得有些寒意。在走廊里烧水的警卫员们提着一把大壶走了进来,给每人倒了一大杯热茶。
“你们听,外面这是什么声音呀?”毛泽东一面喝茶一面问。
大家静下来一听,原来是小贩的叫卖声。
“好象是卖豆花的。”周恩来笑着说。
“谁请客呀,”毛泽东笑着说,“我的肚子早就饿了。”
“我们四川豆花很好吃咧!贵州的不知道怎么样。”朱德笑着,招呼他的警卫员到街上去看。
几个警卫员也很高兴,不一时就一碗一碗地端上来。热气腾腾的豆花,上面漂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对于这些又困又饿的人们,无疑是非常难得的美餐了。
“可以,味道不错。”朱德边喝边评论说,“不过比起我们四川,似乎还差一点。”
“就是辣椒少了!”毛泽东说,一面笑着问博古,“你看这味道怎么样?”
“我们江浙人不欣赏这个。”
博古闷闷地答道。他沉吟了片刻,又说:“老毛,你今天的发言,我认真听了。有些是对我有启发的,但是有些提法我不能接受。”
“那可能是我放的辣椒太多了吧!”毛泽东笑着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慢慢来谈。”
“对对,慢慢谈。”周恩来也笑着接过来说,眼睛放出欣慰的愉悦的光辉。
(十三)
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第二天晚饭后继续进行。大部分与会者都发了言,从各自不同的角度与亲身感受批评了单纯防御的军事路线,一致同意毛泽东出来担任中央领导。两天来,东风吹过来,西风吹过去,至此有了定局。
会议休会时,已是午夜以后了。
博古闷闷地走出会场,踏上寂静的街道,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橐橐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凯丰紧紧地跟了上来。
“你看今天的会开得怎么样?”凯丰赶上来悄声地问。
“你看呢?”博古反问。
“我看有些人太放肆了!”凯丰愤慨地说,“对待我们的国际顾问,怎么能够这样?他们很有否定一切的味道。哼!发展下去,甚至可能否定党中央的政治路线。”
博古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暗夜中沉吟。
“我觉得林彪还不错,那个彭德怀实在太不象话了。”凯丰又说,“聂荣臻那个人也要注意。你看他平时不动声色,会上都说了些什么!”
博古沉吟了一阵,说:“总的来说,他们的发言我是不能接受的。但是有些意见,老毛在战术上提的一些问题,也不是没有一点对的地方。”
凯丰听到这里,有些不满地说:“你是不是也有点儿动摇了?……我觉得有一点必须坚持,总书记的权力绝对不能让给他们!”
“那是自然。”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已经融进深浓的夜色中了。
这时,毛泽东已经出了旧城,踏上了芙蓉江上长长的石桥。警卫员小沈提着那盏历经风雨的旧马灯陪伴着他。虽然开了半夜的会,但他一向是个夜游神,并不觉得疲倦,只是觉得有点饿。过了桥,正好看见新城门首,有一个小摊还亮着灯火,一个老汉正在收拾家什,看样子准备收摊子了。毛泽东走上去问:“老板,你卖的是什么呀?”
“碗儿糕,还蛮热的,你要一点吧!”
毛泽东回过头问小沈:“你带着钱吧,多买一点,我看大家准都饿了。”
毛泽东一面等候老汉包碗儿糕,一面问:“老板,一天能卖多少钱哪?”
“小本买卖,卖不了好多钱的。”老汉笑着说。
“红军怎么样,有没有不给钱的?”
“哪有不给钱的!”老汉笑着说,“红军一过来,我这买卖好做多了。我这一辈子还没碰见过这样的好军队哩!”
碗儿糕包好,毛泽东正要离开,看见桥上有一点灯火飘游过来。灯火来至近处,才看出是周恩来和他的警卫员。周恩来披着大衣,警卫员手里提着马灯。毛泽东看见他刚才走得很急,就问:“恩来,有事么?”
周恩来把毛泽东拉到一边,说:“明天就要讨论组织问题。”
“好。”
“就总的情况看,会议开得还是好的。当然,就个别同志说,对大家的批评未必能够全部接受。”
“慢慢来吧。”毛泽东点点头,笑着说,“一个思想体系,是长时间形成的,怎么能让人家一个晚上就放弃呀!”“这样,我看总的领导责任,博古同志不一定愿意交出。”
毛泽东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我看更不要匆忙。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解决军事指挥问题。很明显,李德是不能再搞下去了。”
“那是自然。”周恩来笑着说,“军事指挥还是由你来搞。”“不,这样变动太大。”毛泽东也笑着说,“恩来,还是你在军事上负总责吧,我来协助你。”
“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意见,那只有会上说了。”
两个人笑了一阵,毛泽东挥挥手走向新城,周恩来又转回旧城去了。
第三天晚上,会议继续举行,至凌晨结束。会议推举张闻天为会议决议的起草人,并决定在行军途中向部队传达。会议在组织上的决定是:以毛泽东为中央政治局常委;在军事指挥上,取消三人团(李德、博古、周恩来),仍由最高军事首长朱德、周恩来为军事指挥者,周恩来为党内委托的对于军事指挥的最后决心的负责者;毛泽东为周恩来军事指挥上的帮助者。会上还决定,在向下传达的时候,可以提李德的名字,只有团以上干部的会议上,才能宣布博古的名字。
会议还有一个重要变动,就是改变了黎平会议以黔北为中心创造根据地的决定,一致决定渡过长江在成都的西南或西北建立根据地。这是刘伯承、聂荣臻这两个四川人提议的,这个地区无论政治上、军事上和经济上都比黔北好,所以被大家接受了。
在红军占领遵义期间,野心勃勃的薛岳已率领部队进入贵阳,成为贵州的太上皇了。其第七纵队吴奇伟部已由贵阳出清镇,渡鸭池河,经黔西,东向新场、遵义推进;其第八纵队经贵阳、息烽北向遵义推进;黔军也由六广河渡河,沿打鼓新场向遵义前进;桂军已到都匀;湘军已到镇远;川军已由桐梓以北的松坎,前来堵截。看来又是一个以遵义为中心的围攻局面。红军既然确定了以四川为新的战斗目标,在遵义自然不便久留,会议没有开完,便派彭德怀率三军团向松坎方向前进。随后,中央纵队也就从遵义出发了。
中央纵队离开遵义这天,在广场上有不少群众依依不舍地前来送行。刚刚打开遵义,在桥头欢迎红军入城的杜铁匠,现在又拥挤在人丛之中,黑油油的圆胖脸上挂着不少汗珠。他现在是遵义市一个区的苏维埃主席,随他欢迎红军的那帮挑煤炭的工人,已经参加了红军,差不多都补充到金雨来的连队里去了,他今天怎么能不来送送行呢!
金雨来是最早出现在遵义的神秘人物,他周围拥挤了不少人。杜铁匠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了他,一见面就抓住他的手说:“金连长,你好难找呵!”别人都说:“别喊连长,现在是营长了!”金雨来满脸是笑地说:“杜师傅,你不是给我送行,你是给你那些挑煤炭的兄弟送行吧!”杜铁匠也开玩笑说:“你说给谁送行就算给谁送行!”说着,金雨来拉着杜铁匠的手找到队列里他的那些兄弟。这些工人早已扔掉了他们那些难以遮体的破衣褴衫,换上了遵义城裁缝铺赶制出来的并不标准的军衣,紧紧地杀着子弹袋,看去颇为英武。杜铁匠同他们握手话别,他们一个个眉开眼笑,那个瘦猴似的李小猴笑得最响。看样子他们并没有多少留恋,倒是杜铁匠眼里含着泪花。金雨来笑着说:“杜师傅,你是不是舍不得他们走呵?”杜铁匠说:“不,是我也想跟你们走。你们一走,白军一来,我怎么办呢?再说,上级又托付给我几个伤员,我怎么走得了呢?”
杜铁匠说过,又望着李小猴说:“小猴,这次参军你告诉你妈了吗?”
“告诉了,告诉了。”李小猴嬉皮笑脸地说。
“我看不一定吧!”
“告诉她,就不会让我走了。”李小猴仍然满不在乎地说,“来不及了,你替我说一声吧。”
正在这时,那边过来了几位首长,后面跟着一大群警卫员,还有不少马匹。金雨来一看,里面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博古、张闻天等好多人。金雨来碰了碰杜铁匠,笑着说:“那天,你欢迎我们进城,不是想看我们的‘长官’吗?
你看,他们来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面前。金雨来上前打了一个敬礼,指着杜铁匠,给中央首长作了介绍。
“噢!你就是那个杜铁匠呵!”毛泽东微笑着同他握手,用深奥的眼睛凝望着他,“杜师傅,那天你们放了不少花炮吧!”“您别叫我杜师傅了,”杜铁匠红着脸说,“大家都叫我铁锤。”
“好,铁锤!”毛泽东笑着说,“你看我们的红旗上就有你一份儿。”
朱德、周恩来等人,也都带着几分惊讶的神气望着他,倒弄得杜铁匠有些不好意思了。金雨来说:“那天,队伍过完了,我看到他手里还挑着一挂火炮,我就问,你怎么还不放呀?他说,我们还要等你们的长官哩!那时候你们早就过去了!”
毛泽东和其他首长都哈哈大笑。
“他现在已经是区苏维埃主席了。”金雨来说,“他还动员了一大批煤炭工人参加了红军。”
毛泽东注视着杜铁匠,充满感情地说:“我们一走,敌人就会来,你可千万不要大意呵!如果城里呆不住,你就搬到乡下去。……我们总是要回来的。”
杜铁匠感动地点了点头,眼里涌出了泪花。几天以前,他手里还挑着花炮在桥头上迎接红军,接着是打土豪,分田地,成立苏维埃,他站在几万人面前讲话。转瞬之间,一切都要变了。这一切来得是这样快,去得是这样疾,想起来真如同梦境一般。他精神上如何承担得住!沉了半晌,他只迸出了一句话:“同志,你们快回来吧!”
“我们一定会回来的!”人们乱纷纷地说。
杜铁匠从模糊的泪眼里望见,队伍开始移动了,他全部希望所寄的队伍又向西前进了。
(十四)
一九三五年一月下旬,黔北的山峦已经透出隐隐的春意。尽管山林还未脱去冬季的容貌,山岩下有时已可看到悄悄开放的野花。
遵义会议期间,部队得到休息整顿,补充了衣物冬装,士气大振。虽然只不过短短十天,已经是西征以来最长的一次休息了。遵义会议还没有详细传达,主要内容却已传布在部队之中。这些消息就象一股清泉倾注到干涸的土地,就象阳光穿透了迷雾,混乱的思想得到了统一,人们的情绪稳定了,清醒了。“打过长江去,与四方面军会合,创造新根据地”的口号,又激起了人们新的热情。
按军委命令,红军分三路北进川南:一路从桐梓、新站、松坎出发,经温水、良村、东皇殿,向赤水前进;五、九军团和中央纵队为中路,经桐梓、九坝、良村、东皇殿到土城;三军团为左路,从懒板凳出发,经遵义、大桥、李子关、回龙到土城。一月二十二日,中央电令红四方面军突破嘉陵江,吸引和钳制川敌,令二、六军团也积极行动,以便配合中央红军由泸州、宜宾之间渡过长江。
贵州真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山国。部队从娄山关进入桐梓,刚刚踏进巴掌大一小块平地,接着折而向西,又钻进了一片山海。过了良村,山谷才略略开阔了一点。这里人民十分穷困,而山川却颇为秀丽。两边山上森林茂密,山谷青幽。在两山之间,有一道平缓的山梁。这天天气晴朗,队伍行进在长长的山梁上,真是人欢马叫,风展红旗如画,队伍中不断滚过一阵阵笑声和歌声。尤其是中央苏区的山歌更为引人。
拜别老娘泪如泉哟,走投无路上梁山哟,扯起红旗闹革命哟,不灭白匪誓不还哟。
一听那尖尖的嘹亮的音调,就知道是那位被称为“水马司令”的金雨来唱的。他的山歌还没有落音,不知何时开始的传统风习就缠住他了。杨米贵立刻扯起嗓子大喊:“好不好?妙不妙?再来一个要不要?”接着全营潮水般的欢声就包围了他。金雨来本来心里快活,略微客气了一下,又唱起来:山歌越唱越开怀哟,东山唱到西山来哟,红色瑞金闹革命哟,红旗滚滚过山来哟。
一声炮响震山崖哟,革命群众四面来哟,有的带刀带枪马哟,为了革命带米来哟。
杨米贵今天完全居于主动,脸上笑吟吟的,不等营长唱完,又喊起来:“不行,不行,大家是要你唱个《送郎当红军》呢!”
“对,对,欢迎营长唱个《送郎当红军》!!!”大家也跟着起哄。
金雨来脑筋机灵,眼珠一转,立刻说:“行,米贵,咱们俩合唱一个,你当妹妹。”
“不,你当妹妹!”
“营长当妹妹!!!”战士们又喊。好象营长当了“妹妹”对他们就特别惬意。
金雨来一看难以摆脱,就连声说好。接着就唱起来苏区参军时男女唱和的歌子:今年哥哥二十零哟,放下锄头去当兵哟,愿你天天打胜仗哟,同志哥,旗子飘飘过瑞京。
米贵甚为得意,好象他真地是营长的“郎”了,就立刻用粗憨的声调唱道:妹子说话合我心哟,哥哥决意当红军哟,军服绑腿打得紧哟,同志妹,你在家事事要小心哟。
队伍前呼后应,齐声喝彩,使欢乐的情绪达到高潮。
这时,毛泽东骑着一匹白马也行进在行列里。他披着大衣,拿着马鞭,不自觉地敲着鞍子,轻轻地哼着什么,好象颇为悠闲的样子。虽说脸上仍然有些憔悴,但毕竟心情愉快多了。
“毛主席!”
他听到有一个熟稔的声音喊他。循声望去,见路边草地上坐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同志,正笑微微地站起来,一面摘下军帽擦汗。
“这不是小麻雀吗,可好久不见你啰!”
毛泽东一面笑着,下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