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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潜移默化之中,他对共产党的认识也更深了一步。
回到家,他特别兴奋。慧素因为有病在床,未能一同去看。张伯驹把参观的情形细细地向慧素说了,慧素也是感触万千。当晚。张伯驹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却见外面月色正好。时钟悠悠地敲了十二下,恰是午夜。
他铺纸振笔,写了起来:
钟敲夜半窥长沟,平生愿,几曾休。琴棋书画,难系天下忧。便是杜鹃尽啼血,心不老,鬓先秋。一帖《伯远》千虑收。看中流,放兰舟。风发意气,百舸竞上游。抖擞精神狂歌去,新中华,万民讴。
他觉得写的很不理想,太浅,也太杂乱。他的心太冲动,像年轻人呢。
第二天上午,他接到两封信。第一封是陈毅寄来的,照例是最近写的几首诗,请他指正。陈毅的诗词有一种大将风度,不拘成格,用字大胆,貌似浅显,其义却深,很为张伯驹所喜爱。说起来,当初他与陈毅认识,也是命中有缘呢。
全国解放后,张伯驹与慧素前往苏州扫墓,回来时,应一些朋友之邀,在上海小居。一天,旧友丰子恺、靳以、魏金枝一同邀他出席上海文化界同仁的一个聚餐会,他去了。席间,见到了南社创始人之一、老词人柳亚子。趣味相投,二人不免谈起诗词来。听说柳亚子同陈仲弘先生相熟,张伯驹很想一见,便托柳亚子将自己的一本诗词集转呈仲弘先生。文人以文会友,古来便是一件雅事,本来没什么。这几年,他不断地见到一些陈仲弘的诗作,有几首,甚至他都能背出来了,可谓心仪已久。他发觉,在陈仲弘的诗词中,有一种他最缺少的豪迈之气。比起来,陈仲弘的东西是豪放派,若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之悲壮,若苏东坡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深邃,若岳武穆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之雄壮,而他的东西,则每每总有一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是“小桥流水人家”的遁世之感。他几次想写一些奔放的东西出来,总不能如愿,苦恼了好久。也正因为这样,他才对陈仲弘的诗文特别欣赏。
有这样几句,他最为叹绝:
“后死英雄多努力,
捷报飞来当纸钱!“
“此去泉台集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
“严冬到来时,百花迹已绝。
红梅不屈服,树树立风雪!“
“三峡束长江,欲令江流改。
方知破夔门,东流成大海!“
淋漓酣畅,恣肆痛快。
文如其人。可以想见,作此诗词的人,一定是卓荤不凡之人。
后来,他才知道陈仲弘竟然就是共产党的第一任上海市市长,原来的新四军军长陈毅。
他愕然,失悔当初不该那么轻率。
“人家一个共产党的大将,会理睬你一个不足挂齿的国民党遗老么?”他在心中暗说。
想不到的是,聚餐会后不久,陈毅便给他来了信,信中对他的诗词大加赞赏,并指出尤其对哪几首最为喜欢。显见,陈毅已把那本诗词仔细看过了。信中,还给张伯驹寄来几首他的近作,并邀他有时间到家中一坐。张伯驹犹豫再三,终于去了,在陈毅家吃了一餐饭,并谈到很晚。从此,便开始了他们之间长达二十年的友谊。
第二封信是康生寄来的。信封很大,用的是牛皮纸的公文口袋。打开来,是一封便函,很短,仅寥寥几句话,无非是问候一下,并说那几幅借去的画,夫人和朋友见了都很喜欢之类。信尾,是一行小字:
昨,心血来潮,书章单一幅,尚觉满意,寄上。
张伯驹打开了那幅字。
字是用的二乘四的整张宣纸,中间,分两行写了十六个字:
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百花齐放,推陈出新。
署款为:“康生左手”。
一侧,别有一行行书,写道:
值康生同志参加中央会议归来,兴酣而草。
署款为“伴竹”。
慧素走进书房,把这幅字看了看道:“这也是草书么?”
张伯驹点点头道:“对,早期的草书,是隶书的草写,由草隶发展而成的一种字体。字字不连写,流行于两汉时期,史游的《急就章》便用的这种字体,所以叫‘章草’。应当说,这一幅写得不错。”
慧素道:“怪不得口气那么大,果然有点本事。这一幅,要不要裱起来?”
“先放着吧!”张伯驹淡淡地说。
不知为什么,他不愿同这种人打交道。一想起他,心中便有一种闷闷的感觉。
他不愿意勉强自己。
六
1956年。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提前完成,使得新中国的国民经济形势空前高涨。
几年的工夫,张伯驹更有了一种“新中国的主人翁”的感觉。
热爱从来离不开参与。在文化部,他干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提意见,提建议。有时,便是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也拿到桌面上来,供具体办事的人参考。他的见解独特,从不人云亦云、旅进旅退。文化部负责文物的整理与收集、鉴定工作,这上面,张伯驹也付出大量的心血。康生的那个现代戏创作小组一直没搞起来,以后就无声无息了。借走的那几幅古画,也再没了下文。从内心深处说,他不愿意同那些爱教训人的人在一起,更不愿意听那些口是心非的夸夸其谈。康生不再找他,他也乐得少一点应酬。几件明清的古画,虽说算不了什么,可他总觉不那么对滋味。若是康生痛痛快快地开口说:“我喜欢,想要”,他不会皱一下眉头。这般以借代取,未免缺了一点儿君子的风度。
陈毅从上海调到北京来了。由于住得近了,二人之间走动更多。一天,无意之中,张伯驹把这件事说了出来。陈毅是个耿性子人,当下十分生气,回去后,便把这件事告诉了周恩来。周恩来是“西安事变”时才听说张伯驹这个人的。当时,他在张学良的官邸见到了一幅字体很怪的条幅,上面写了这样一段话:
举人不望其报,恶人不顾其怨;
官非其任不处,禄非其功不受;
见人不正,虽贵不敬;
得不为喜,去不为恨;
非其罪,虽累辱而不愧也。
周恩来很欣赏这段话,于是,张学良便把张伯驹的为人细细向周恩来讲了,并把这幅字转赠给了周恩来。以后,周恩来戎马倥偬,这幅字同许多东西一道都遗失了,可张伯驹这个名字他却记了下来。后来,他又听傅作义、何香凝、茅盾等人谈起过他,印象就更深了。此番听陈毅这么一说,周恩来想了想说:“事情虽然不大,可影响不好。康生同志也许忘了,不记得有这回事了,我们想个办法提醒他一下。”
陈毅有些不服气,说道:“他这是老毛病了,见了好东西不肯撒手,开头说得好听,借。借借就不还了。”
周恩来微微一笑道:“我让颖超和小曹谈一下,慢慢来。否则,对张先生也不好。康生同志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的。”
邓颖超找到了曹轶欧,谈话是十分委婉的。
“小曹,听说康生同志借了几幅不错的明清山水画,不知还了没有?恩来说,想借来看看呢。他那个人,别看忙,也喜欢看画,真的,看一幅好画,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呢!”
曹轶欧一怔,马上说:“哦,那几幅画,刚刚还了。总理喜欢,我想办法再借来。”
邓颖超摇摇手:“既然还了,就不麻烦了。以后若借到什么好的字画,告诉我一下。”
当晚,康生便让人把那几幅画儿送到了张伯驹家。见了画,张伯驹好生惭愧,以为是错怪了人。对陈毅一说,陈毅听说画已经送回,心中暗觉好笑。见到总理时,便把这件事说了。大家都知道康生一向的为人,也便没再说什么,这件事就算放下了。
便是连周恩来、陈毅也没想到的是康生对这件事竟然耿耿于怀!
曹轶欧把邓大姐的话对康生一说,康生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张伯驹这般小气,不识时务,委实是他所没想到的。这几年,光是地方上送的古玩字画、碑帖砚墨,也有几百件呢。有些人想送,他还未必收呢!张伯驹算个什么人,国民党的遗老。解放初镇压反革命的时候,没拉他去“打靶”,已经便宜他了。如今神气活现起来,以为这天下还是国民党的,真正让人切齿。前番让他出山搞现代戏,太高抬他了,他居然不干。为几张破画,居然告到了总理那儿去,实在是太过分了!表面上,他让人把画送了回去,心底里,却牢牢地记下了这笔帐。
有帐就不怕算,等着吧!
这些,张伯驹一点儿也不知道。
虽说张伯驹婉言拒绝了参加现代戏的创作一事,但他内心里,对中国传统的京剧艺术还是极为偏爱的。1942至1943年间,高庆奎、言菊朋、余叔岩接连去世,令张伯驹极为悲悼,所以,好多年中,他不听戏,不去戏园子,怕触动伤心事。高、言、余三位同庚,均生于1890年,又几乎是同死,死时均不过五十岁出头,怎不让人难过。忆起依稀往事,每每怆然泪下。解放后,四宇宁和,万象峥嵘,人的精神好了,加上有了几分岁数,从前的爱好又浓了起来。北京的票友、戏迷最多,不相识的人,也常常可以在京戏中找到共同的语言,像张伯驹这样的老戏迷,自然不甘闲呆。他不懂现代戏,但对传统的保留剧目如《让徐州》、《卧龙吊孝》、《李陵碑》、《哭秦庭》、《逍遥津》等几十个剧目,还是耳熟能详的,高兴时便哼上一段。天桥戏院只要有演出,他除非有特别的事,肯定是场场必到的。北京的一批著名京剧演员,如长于“方巾丑”的萧长华,演旦角的梅兰芳、荀慧生、尚小云、程砚秋,文武善能的谭富英,演净角的袭盛戎,演老生的马连良,他都熟得很。若去上海,无论如何也要看一场周信芳的《四进士》或是《徐策跑城》。这一年,文化部搞传统剧目的整理等项工作,征求他的意见,他欣然地参加了,任顾问。虽忙,却乐此不疲,为传统保留剧目的整理工作出了许多点子,被授予中国戏剧家协会的名誉理事。康生见到名单上有张伯驹,心底的火更盛了。
因为这等于是在对着干了。
而张伯驹,却以为这是在为革命做贡献,年届六旬,他反倒更觉年轻了。
七
文化部开了整整一下午会。
会议的主题是动员大家为支援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购买公债。
晚饭后,在部机关的大会议室,又继续开小会。参加会的,除了几位部领导外,还有一些文化界的知名人士。
晚上的会由副部长郑振铎主持。因为下午部里已经开过全体大会,部长茅盾做了动员报告。购买公债的意义,就不必再重复了。今天晚上的任务,是抓落实。在许多时候,数量也反映了态度。
解放后,中央各部都吸收了一些民主人士担任各种职务。从经济状况来说,大家的收入都不高。解放初,实行供给制,从部长到科员,都是挣分。1950年,实行包干制,大部分东西都是统一发的,现金津贴很少。自1955年,供给制和包干制才改为工资制,大家的手中多少有了一点钱。工资制才实行一年多,钱很有限,所以,要搞好这次买公债的工作,也不那么简单。
小会是座谈式的,没有什么程序,大家随便议论。文化部文人居多,古来便是“穷文富武”,便是旧时出名的文人,也没有几个是真正有钱的。靠“爬格子”挣稿费,终是有限的几个钱。而那些工业部、商业部之类,留用人员的经济基础则好多了。
先是部长茅盾带头。他的稿费多一些,在文化部算是“大财主”了,一上来,先自报买五千元的公债,接下来是夏衍副部长,自报了四千。郑振铎的经济基础好一点,又是党外人士,头一定是要带的,报了八千元。接着,会场便沉默了。
沈部长笑笑说:“没关系,大家量力而行,条件好的就多报一点儿。支援国家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人人有责。今天在座的,都是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他扭脸看看夏衍和郑振铎:“包括我们几个,也算是知名人士吧?”说完他又把目光在会场上扫了一圈,继续说道:“自古‘人怕出名’,为什么呢?因为时时处处有人在看着你。名人的‘名’不是在家里,而是在社会。所以说,当了一个名人,便不仅仅属于你那个家庭,而是属于社会了。全国的文化工作者干千万万,最出名的今晚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希望大家都能带个好头,别让人家在后面戳脊梁骨。”
会场又是一阵静寂。
郑振铎的目光落在了张伯驹的身上。
今晚在座的几十个人中,他是公认最有钱的人了。关于他倾家荡产买古字画的事,还很少有人知道。
“丛碧先生,你来讲几句巴。”郑振铎笑着说。?
张伯驹如坐针毡,让郑振铎这么一叫,更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憋了好一会儿,他才吃力地说:“我……一定带头,一定。回去,我和内人商量一下,争取……买多一点儿。”
会又开了半个多小时,散了。后来大家都说了些什么,张伯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有口难言。谁相信他会没有钱呢?
当年的“四大公子”,哪个不是家财巨富、挥金如土?若在以往,十万八万,绝不在话下。可如今,让他凑一千块钱出来,也是太难了。而且,又能找谁去借呢?从前,凭他的一个名字,随便到哪个银行、钱庄,都可以借几万块钱,可如今,谁会借给他呢?
终不能只报一千元吧?
而这一千元,已经是在“瘦驴屙硬屎”了。能不能凑够,还难说呢。
话说回来,堂堂张伯驹,买公债只报一千块钱,还不会让人笑掉下巴!大家会怎么看,又会怎么说呢?
他这个人,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此番,才生平第一次尝到了“阮囊羞涩”的滋味。
散会了,大家三三五五地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张伯驹双腿发沉,脑子发木,也往外走,心里乱糟糟的,真的,这又不是硬朝你要,而是买公债,和在银行里存款差不多,到时候既还本,又付利息,个人是一点儿也不吃亏的。最难的,是他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
郑振铎跟在他身侧,关切地问:“丛碧兄,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没什么。”张伯驹闷闷地答道。
他说不出口,因为一言难尽。
“有什么顾虑么?”郑振铎关切地问:“商业部有位民主人士,担心买多了,政府会没收。其实,根本不会。买得越多,越表明你爱国。这方面,当然也因人而异。周扬部长不是才买了两千块钱么他们这些共产党的干部,没有钱的。”
张伯驹回到家,便一头扎进书房里,一个人愣愣地出神。能想到的主意都想遍了,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家中,除了那些字画外,真是别无长物了。桌椅板凳,就是卖,又能值几个钱?
可是,卖字画……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早就抱定了一个宗旨:无论怎样,也不卖字画的。这话,他对亲戚、朋友,对慧素,都讲过许多次。
况且,解放前夕,他已经留下遗嘱,把包括《平复贴》、《游春图》在内的最珍贵的二十件古董字画给了慧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便已是属于慧素的东西了。既然已经给了慧素,又怎么往回要呢?这就像他送给妻子一件首饰一件衣服一样,送出去以后怎么能再要回来呢?
当然,他没死,财产依旧属二人共有。可这个大家庭中,人与人的关系特别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