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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毅同志的追悼会,即将举行。
休息室里,人们纷纷前来看望张茜,要她节哀顺变。这时,忽然有人叫了起来:“毛主席来了!”
毛主席来了,来参加陈毅的追悼会!
这消息在人们的心头轰然了。
天很冷,毛主席穿着一件呢料大衣,下身只穿了一条薄毛裤,领口可见里面还套着睡衣,显见来得很匆忙。
毛主席是1月8日在签发中央送审的关于陈毅追悼会规格、悼词等文件时,才知道陈毅去世的消息的。关于规格的安排,本来只是按军队元老去世的规格进行安排的,主席和政治局委员一律不参加。主席皱着眉头看完了报告,将悼词中“有功有过”四个字划掉后,便签发了。
张茜已经分明地老了,面容憔悴。齐耳的短发,已经花白。她穿了一身簇新的军装,庄严而朴素。一见主席,张茜便哽咽地问:“主席,您怎么也来了?”
毛主席落泪了!
“我也来悼念陈毅同志啊,陈毅同志是一个好同志,是个好人!”
陈毅的几个孩子肃立在张茜身旁,主席一一问过了他们的名字,感慨万千地说道:“陈毅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是做出过贡献、立了大功劳的,这已经做了结论。”
见到西哈努克亲王也来了,毛主席便向西哈努克讲述了去年9月13日林彪摔死于蒙古温都尔汗的情况,并强调说:“林彪是反对我的,陈毅是支持我的。”
主席的情绪有些激动。自从林彪的事发生之后,他也分明地衰老了。
追悼会开过后,毛泽东在灵堂里缓缓地走了一圈,看那些送花圈人的名字,看那些白色的挽联。
张伯驹那副对联,因为长,所以分外令人注目。毛泽东的脚步在张伯驹写的对联前停了下来。
好出色的文笔!寥寥百余字,生动、准确地勾勒了陈毅的一生,用字讲究,语韵铿锵。这里面的话,正是他许久以来要说的。
他有着太多的话要说。
他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活动了。于是,往事被深深搅动了。
“这个张伯驹是什么人?”毛泽东问身边的周恩来。
周恩来略一迟疑,答道:“一位民主人士,是陈毅同志生前的朋友。”
“他没向我讲过。”毛泽东的眉宇间凝聚着巨大的力,又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北京。”周恩来转身见到了张茜,走过去说:“主席问张伯驹先生呢。”
张茜走到了主席的身边。
“这幅挽联写得好!”毛泽东又赞了一句。
他极少这样夸奖人。
“他就是那位把传世第一的字,传世最古的卷轴画捐给国家的那个人。”
“噢……”毛泽东猛然记起,问道:“他的夫人,是不是叫慧素?”
毛泽东的记忆力绝佳。虽然已过了许多年,他仍然记得这个名字。解放不久,何香凝向他讲过慧素这个人。毛泽东的私人藏画中,还有一幅慧素画的山水呢。
“对,就是他们!”张茜忙说:“到现在,他们不但没工作,在北京连户口也没有呢,好惨。陈毅活着的时候,总挂牵他们的事。”
毛泽东点点头,看着周恩来说:“对这样的人,应当保护,给出路。让他们为社会主义建设发挥作用。像张伯驹这样的人,完全可以安排到中央文史馆去嘛。他们本人,便是一部历史呢。”
追悼会后,周恩来马上责成童小鹏,对张伯驹的事进行了具体的安排。
人生充满了奇遇。
在那样的年代里,毛主席的每句话都是“最高指示”。于是,一切障碍都被瓦解、被击碎了。
那几天,张伯驹家天天都有人来,进进出出,脚步匆忙。邻居猜疑着,注视着,希望知道其中的秘密。
可是,这老两口太孤傲了,全没有一点儿老北京人爱串门、爱聊天的习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在人们的心目中,这样的人是最遭人憎的,因为人们希望大家都一样,不能容忍哪个人特殊起来。
一转眼,他们到北京三个月了,临时户口限定的三个月期限到了。
那位让他们“走着瞧”的副主任又来了,查他们的临时户口,并郑重地告诉他们:这临时户口已经到期,要到派出所去重新办理。
慧素去了。
管户籍的民警分明是早已串通好了,慧素一去,管户口的女民警便说:“不能延期。要延,重新开介绍信来!”
“让我们……在北京过了春节,再回去,不行么?”慧素央求着:“现在……东北很冷,我们的年纪……都大了。”
“不行!”女民警无比威严地说:“都像你们这样,北京城受得了吗?上级指示,春节期间,严格限制外来人口。知道了吗,平时还可以延期几天,春节期间,一律不行。发现没户口的,一律遣送回去。”
“有病,也不行么?”
“都吃五谷杂粮,谁没病?”女民警真是铁石心肠,一点不肯通融。“你们可以先回去。过了春节,重新开一张介绍信,再回来。”
慧素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只得离开了派出所。
人生的路,真是太多艰难了。
回到家,伯驹问:“怎么样?”
“不行。”
张伯驹气得鼓鼓的。“不行就不行,他们能把我抬到东北去,我不信!”他倔了起来。
正说话间,副主任和管片的民警来了。
这回是先礼后兵。
“临时户口办好了吧?”民警笑着问。
“没有。”张伯驹冷冷地答道:“去了,你们的人不给办。”
“噢。”民警点点头,为难地搓着手说:“这是制度,谁也没办法。”
“没办法就没办法。这就是办法!”
“怎么?”
“等他们来抬我走吧,我等着!”张伯驹额上青筋一跳一跳的。快八十岁的人了,到头来竟连家也不许住,他转不过这个弯来。
民警的脸色变了,软中带硬地说:“你打算和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比试比试谁更硬吗?我有言在先,上级规定,拒不执行的,公安机关有权交遣送站负责遣送回去。你不是不信么,好吧,那就试试看。”说完,民警带着副主任气哼哼地走了。
这一次,看来是要动真的了!
慧素坐到桌前,抚弄着那对围棋盒,真想放声痛哭一场。这些人,真是逼人太甚了。
若在过去,他们还可以找找陈毅,如今,陈毅也故去了,还能求谁呢?
春节临近,天更冷了。
街头巷尾,到处可以看到“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欢庆新春,斗私批修”这样的标语了。同热闹的外面相比,这里全然成了一个孤独的角落,没人理,没人问。邻居几家,孩子们穿上了新衣,又笑又跳。街门中,人进人出。串门的,送礼的,整天不断。而张伯驹的家中,却像坟墓一般死寂。
年关近了,慧素的心事也更重了。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在开始往外地赶人了。
除夕的前一天,街道送来了一份正式的通知,要求所有没有正式户口或临时户口的外来人员在春节前离开北京。张伯驹把通知看了一半,便扯了个稀烂,丢到了门外边。
这一回,他准备干到底了。反正已经活了这么大,死了也够了。他决心已定:宁可受罪,再不受辱。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半辈子。当年,为了北平的和平解放,他曾奔走呼号,将生死置于度外。如今,北京却容不得他。再有两天就要过年了,他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过几个年呢?可是,这里的人却要像倒垃圾一样把他倒出去,连个年也不让他过。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不理解。
他也无法理解。
天黑时分,落雪了。
有雪的晚上,总是分外地安静。
他写好了“绝命书”,坐到了椅子里,回想着往事。
可惜,傅湘故去了,王樾年纪太大,也不能来。他希望能有个人谈一谈,可是,却没这样的人了。人一老,最怕的并不是死,而是孤独,一种被抛弃般的孤独。
远远的地方,传来了放鞭炮的声音。虽然只是疏落的两三声,却勾起了他深深的回忆。
他问自己:这辈子,究竟哪一步走错了?
若是让他重新选择,他会选择一条怎样的路呢?
院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细一听,听得见门外还有汽车的发动机声。
“他们真来了!”张伯驹暗暗地说。脸上,现出了一副刚毅的笑来。
慧素已经穿戴停当,东西也收拾好了。
“张伯驹同志是在这里住么?”有人敲着玻璃窗问。
“在!”是一字瓮声瓮气的回答。
门开了,三四个穿制服的干部顶着一身雪花走了进来,带进了一阵寒气。
张伯驹已经拉开了决战的姿势。从那个民警走后,他就在等着这一刻了。相比之下,面对更胜过等待。既然早晚都会发生的事情,早一点发生更好。因为,等待也是一种消耗,一种付出。
面对来人,张伯驹送上了一声悠长的冷笑。使得进来的几个人弄得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回事。
慧素却看出了有什么不对,迎了过来,问道:“你们是……”
“我们是中央文史馆的。”为首的一位中年人一边说,一边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纸来,笑着说:“如今办点事,可真麻烦。春节期间,火车上的人又多,紧赶慢赶,今天才算把全部手续办妥。本来,我们打算明天来,可又怕你们着急,所以,晚上就赶着来了。打扰了你们,很对不起。”
慧素接过了那一堆纸,刚要看,却听张伯驹一声狂喝:“慧素,请他们出去,都出去,这是我的家!”
“伯驹!”慧素叫住了他,把那叠文件递到了张伯驹手上。
张伯驹方才只在生气,竟没听来人说些什么。
他低头看那些东西,只一眼,便怔住了:
聘任书
兹聘请张伯驹先生为中央文史馆馆员。
中央文史馆
1972年2月
再下面,是两张已经办理好了的户口登记卡,以及一叠中央文史馆的情况介绍材料。
“你们……”张伯驹艰难地扬起了头:“会怪我有点……老糊涂了么?我以为……是派出所那些人来了呢……”
正说话间,院里又响起了沉重而杂沓的脚步声。一个声音指引着说:“对,就是这儿,就是这儿,两个,都没走。”
门口,出现了一伙气势汹汹的人,有警察,也有穿便服的。
一个人走上前来,冲着文史馆的几个人毫无礼貌地打量了一番,鼻腔一哼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中央文史馆的。”
“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么?”
文史馆的中年人皱了皱眉,说道:“他们是好人。”
“你这么肯定?”
“当然。”
“好吧,那就一块儿走一趟!”说着,他从裤袋里掏出了两副锃亮的手铐来。
那位中年人这时才明白方才张伯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看来,今天晚上,他们来得太及时了,否则,两位老人又要吃好多苦呢。
他转过身,对一个小个子的中年人笑了笑,说道:“陈处长,你来解释一下吧。”
陈处长穿着风衣,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方才一直没说话。这时,他走到了那个民警面前,口吻强硬地说:“谁批准你们这么胡来的?”
“胡来?”那个民警叫了起来:“你是干什么的,把工作证拿出来!”
陈处长掏出了中共中央办公厅的工作证,递了过去,同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为张伯驹先生落实政策,这是毛主席、周总理亲自指示的,要不要跟我们去中办核实一下?”
那个民警一见中央办公厅的工作证,先自软了,又听毛主席、周总理亲自批示为张伯驹落实政策,知道这下惹祸了,忙双手递回工作证,连连说道:“误会了,误会了,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你们出去吧!”陈处长摆了摆手。后来的一帮人闻声,忙不迭地一齐走了。
“这……是真的?”张伯驹望着陈处长,泪珠在眼睛里打转了。
“是的,是真的,毛主席、周总理亲自指示的。过了年,您就可以到中央文史馆去上班了。”说着,他又转身看了看慧素道:“我们考虑,张老岁数大了,您暂时就不要出去工作了,照顾好张老,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方才那位中年人也走了过来,说道:“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们不要客气,组织上会想办法解决的。”
“没……没有。”慧素鼻翼翕动,感激的泪水早已忍不住,奔涌了出来。
生活中的新一页,随着春天的到来,一同开始了。
陈毅系列传记——陈毅与小妹
陈毅与小妹
汤雄
陈毅元帅共有兄弟姐妹5人,他排行老二。他的胞妹陈重坤,是在他一手培养下,一步一步地走上革命道路的。陈重坤现在寓居苏州市。这里叙述的是陈毅与他小妹一家的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就叫陈重坤吧”
1992年初秋。阔别故乡三年多。21岁的陈毅怀着怅惘的心情回到了成都。
1929年春,陈毅和大哥陈孟熙在留法预备学校毕业,双双以官费留学的名义于6月1日离开成都,踏上了去法国勤工俭学的征程。然而,在法国资本主义这个“罪恶的渊蔽”中,陈毅个人的美好愿望梦幻般地破灭了,对西方资本主义的所谓文明失望了。由于他义无返顾地领导了留法勤工俭学学生们为“争吃饭权、工作权、求学权”的著名的二·二八运动,他与留法勤工俭学的104名学生一起被“里昂官厅”的武装警察拘捕,并被“遣送”回国。
成都上河心,那里有陈毅的家。
1910年(宣统二年)春夏间,为了谋生,为了给陈孟熙、陈毅、陈季让、陈秋月4个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陈毅的祖父陈荣盛经与陈昌仁(陈毅的大伯)和陈昌礼(陈毅的父亲)商议,将故乡乐至县复兴村张安井村的40亩田产卖掉后,又从成都上河心的那个名叫“林四顽子”的地主那里租用了200来亩地和几间房子,然后举家迁到了成都居住。
就在陈毅留法的这两年中,陈家已败落不堪:陈毅的二伯冻饿而死,家产变卖罄尽。全家在成都无法立足谋生,先后回了老家张安井村,租种人家10来亩地为生。
当陈毅一路打听问讯来到陈家祠堂门外时,他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悲哀感,一阵辛酸涌上心头,他的两眸潮湿了。如果这时的陈毅是出洋留学衣锦荣归还罢了,他偏偏又是被“押解归国”,而且连个职业也没有,这岂不更叫乡人看不起吗?!忽然,一声清脆的婴儿的啼哭声从祠堂里传了出来。“孩子?我家哪来的孩子?”他情不自禁地跨进了门内。
昏暗的祠堂内,两鬓微霜的妈妈怀抱着一个襁褓神情憔悴地坐在小竹椅上。
“秋江(陈毅的小名),是秋江呀,我的儿呀——”妈妈喜出望外地站起身,扑向她常在梦中相见的二儿子。
“妈妈,这是……”陈毅顾不得向妈妈嘘寒问暖,忙伸出双手,接过了妈妈怀中的襁褓。
“她是你的么妹了。”妈妈苦笑道。
“么妹?我又有了一个么妹了。”陈毅把襁褓紧紧抱在了怀中。
襁褓里的么妹哭闹了一阵,现在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带着晶亮晶亮的泪珠呢。圆圆的小脸蛋,圆圆的小鼻子,还有一张与哥哥长得一样的宽宽正正的大嘴巴,一副淘气样。陈毅越看越喜爱,情不自禁俯下身,在妹妹光滑白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做二哥的忽然想起了什么:“妈,么妹子起个什么名字?”“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