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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长为他戴上公民花冠,谢尼埃又大加吹捧,你们以为事情就了结了吗?这是滑稽戏,是杂耍!呵,你们就是不看着巴黎。呵!危险就在身边,而你们非要去远方寻找。你的暗探有什么用,罗伯斯比尔?公社里有你的帕杨,革命法庭有你的科凡阿尔,公安委员会有你的大卫,救国委员会有你的库雄。你瞧我消息灵通吧。好,你们要明白,危险就悬在你们头上,危险就在你们脚下。有人在玩弄阴谋,阴谋,阴谋。街上的行人相互交换报纸,相互点头示意。在地窖和阁楼,在罗亚尔宫的木头长廊里藏着六千名没有公民身份的人——回来的流亡贵族、保皇派的花花公子和持刀的反革命。面包店前排起了长队。
老太婆们站在门口合着双手说:“什么时候才太平呀?‘你们在执行委员会关着门密谈,但这没有用,谁都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举个例子,罗伯斯比尔,你昨天对圣茹斯特说:’巴尔巴鲁开始长肚子了,逃跑起来会碍事的。‘是的,危险无处不在,但主要是在中心。在巴黎,前贵族们在策划阴谋,革命派却光着脚,三月九日被逮捕的贵族又被放出来了,优种马没有被送到边境线上牵引大炮,而是在街上溅污行人,四斤的面包卖到三法郎十二苏,戏院里演的是不堪入目的戏,而罗伯斯比尔将把丹东送上断头台。”
“呸!”丹东说。
罗伯斯比尔专心致志地看地图,马拉突然叫了起来:
“现在需要一位独裁者,罗伯斯比尔,你知道我要求有一位独裁者。”
罗伯斯比尔抬起头:
“我知道,马拉,或者是你或者是我。”
“或者是我或者是你。”马拉说。
丹东咕哝道:
“独裁!居然想到独裁!”
马拉看见丹东皱起眉头,接着说:
“听着。我们作最后的努力,达成一致吧。这是形势的要求。我们不是在五月三十一日行动日这件事上达成过一致吗?吉伦特派只是枝节问题,全局问题更重要。你们有些话是正确的,但是我说的是真话,不折不扣的真话,完完全全的真话。南方有联盟派,西方有保皇派,在巴黎,国民公会和公社你争我夺,在边境,居斯蒂后退,迪穆里埃投敌,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分崩离析。我们需要什么?统一。统一是得救之路,但是要快。
巴黎必须掌握革命的领导权。如果我们浪费一小时,明天旺代分子就可能到达奥尔良,普鲁士人就可能到达巴黎。后一点我同意你,丹东,前一点我同意你,罗伯斯比尔。总之,结论是专政。建立专政,我们三个人代表革命。我们是塞尔贝尔①的三个脑袋,一个脑袋说话,就是你,罗伯斯比尔,一个脑袋咆哮,就是你,丹东……“
①希腊神话中看守地狱的巨大,有三个脑袋。
“还有一个脑袋咬人,就是你,马拉。”丹东说。
“三个脑袋都咬人。”罗伯斯比尔说。
片刻的沉默,接着又开始了明争暗斗的谈话。
“你听我说,马拉,结婚前总得互相了解吧。你怎么会知道昨天我对圣茹斯特说的话呢?”
“这是我的事,罗伯斯比尔。”
“马拉!”
“我有责任会打听消息,这是我的事。”
“马拉!”
“我喜欢打听。”
“马拉!”
“罗伯斯比尔,我不但知道你对圣茹斯特说什么,也知道丹东对拉克鲁瓦说什么,也知道在泰阿坦码头上,在流亡贵族的美女们常去的拉布里夫的公馆里发生了什么事,还知道在离戈内斯不远的蒂尔的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这座房子属于前邮政总监瓦尔默朗热,从前莫里和卡扎莱斯常去,后来西埃耶斯和韦尔尼奥常去,现在有人每星期去一次。”
马拉说“有人”时,眼睛瞧着丹东。
丹东叫了起来:
“我要是有一分权力,那就厉害了。”
马拉接着说:
“我知道你说了什么,罗伯斯比尔,我也知道在唐普勒塔里发生了什么。路易十六在那里喂得肥肥的,仅仅在九月份这一个月里,这一家公狼、母狼和小狼就吃了八十六筐香桃,而与此同时,人民却在挨饿。我知道这件事,我也知道罗朗曾经藏在竖琴街上一栋开向后院的房子里,我也知道在七月十四日的梭枪中,有六百支是由奥尔良公爵的锁匠福尔铸造的,我也知道西耶里的情妇圣伊莱尔家有什么事。举行舞会时,老西耶里在纳夫代马蒂兰街的黄色客厅里亲自用白正擦地板,比佐和凯尔塞在那里吃过饭二十七号萨拉丹在那里吃饭,和谁在一起?罗伯斯比尔,和你的朋友拉祖尔斯?”
“胡扯,”罗伯斯比尔说,“拉祖尔斯根本不是我的朋友。”
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伦敦有十八家工厂印假指券。”
马拉继续说,声调平静,但微微颤抖,令人畏惧:
“你属于重要人物。是的,我什么都知道,尽管圣茹斯特说什么‘国家机密’……”
马拉强调这几个字,又瞧瞧罗伯斯比尔说:
“我知道勒巴多次邀请大卫去品尝他的未婚妻伊丽莎白·迪普莱——也就是你罗伯斯比尔未来的弟媳——的烹调手艺。我知道你们在饭桌上谈了什么。我是人民的巨眼,我从地窖深处观看。是的,我看得见,是的,我听得见,是的,我知道。你们只满足于小事,你们自我陶醉。罗伯斯比尔讨他的德·夏拉布尔夫人的赞赏,而德·夏拉布尔夫人的父亲德·夏拉布尔侯爵在达米安①被处死的晚上还和路易十五玩惠斯特牌。是的,你们不可一世。圣茹斯特戴着高领带,勒让德尔衣冠楚楚,新礼服,白坎肩,还有前襟花饰,为了让人忘记他穿过围裙。罗伯斯比尔以为历史会对他在立宪会议上穿橄榄绿礼服,在国民公会上穿天蓝色礼服感兴趣。他卧室的墙上都是他的画像……”
①曾以小刀刺杀路易十五未遂,被处以磔刑。
罗伯斯比尔用比他更平静的声音打断他:
“而你,马拉,所有的阴沟里都有你的画像……”
他们用闲聊的语气继续讲,不慌不忙,使对答和反驳更显得激烈。威胁带上了讽刺的口吻。
“罗伯斯比尔,你曾经把要求推翻王位的人称作‘人类的堂吉诃德’。”
“而你呢,马拉,八月四日②以后,在你的《人民之友报》第五五九期上——很好,我记得期号——你要求将头衔归还给贵族。你说‘公爵永远是公爵’。”
③指一七八九年八月四日,废除封建特权。
“罗伯斯比尔,在十二月七日的会上你替罗朗夫人辩护,反对维阿尔。”
“当雅各宾派攻击作时,是我兄弟为你辩护的,马拉,这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
“罗伯斯比尔,我们知道你曾在杜伊勒里宫对加拉说:”我对革命感到厌烦了。‘“
“马拉,十月二十九日,你就是在这里,在这个小酒店里拥抱了巴尔巴鲁。”
“罗伯斯比尔,你曾对比佐说:”共和国,这是什么玩意?‘“
“马拉,你曾在这个小酒店里请三个马赛人一同进餐。”
“罗伯斯比尔,你让巴黎中央菜场的一位搬运工提着木棍护送你。”
“而你,马拉,八月十日前夜,你让比佐帮你逃往马赛,冒充骑马师。”
“在九月份的大批处决期间,你藏了起来,罗伯斯比尔。”
“而你,马拉,你抛头露面。”
“罗伯斯比尔,你曾把红色无檐帽扔到地上。”
“是的,当叛徒炫耀它时。迪穆里埃的装饰就是对罗伯斯比尔的玷污。”
“罗伯斯比尔,当复托维厄的士兵们经过时,你拒绝蒙上路易十六的头。”
“我所做的甚于蒙头,我砍了他的头。”
丹东插了进来,好似火上加油。
“罗伯斯比尔,马拉,你们都冷静下来。”他说。
马拉听见自己的名字放在罗伯斯比尔以后,不高兴地转过头说:
“丹东管什么闲事?”
丹东跳了起来:
“管什么闲事?就管这个。兄弟之间不该自相残杀。既然两人都为人民效力,就不该争权夺利。国外战争、国内战争已经够我们受了。我们再起内征就太过分了。是我成就了革命,我不愿意有人毁坏它。我管的就是这个。”
马拉没有提高声音:
“还是想想你自己的交待吧。”
“交待?”丹东叫了起来,“你去问问阿尔戈恩的隘道,问问被解放的香摈省,问问被收复的比利时,问问那些军队,有多少次我在那里用胸膛抵抗枪弹!你去问问革命广场,问问一月二十一日的绞架,问问被践踏在地的王位,问问断头台这位寡妇……”
马拉打断说:
“断头台是处女,你可以躺在它身上,但不能使它受孕。”
“你怎么知道?”丹东说,“我就能使她受孕。”
“瞧着吧!”马拉说。
他微笑。
丹东见他微笑,喊道:
“马拉,你这人躲在暗处,可是我,我在明处,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憎恨蛇一样的生活。我不喜欢躲藏。你住地窖,我住在街上。你不和人交往,而我呢,谁路过都能看见我,和我说话。”
“漂亮小伙子,你愿意上我这里来吗?”马拉咕哝说。
他收敛了笑容,用断然的语气说:
“丹东,你讲讲那笔三万三千埃居的现金吧。蒙莫兰以国王的名义付给你,作为你在夏特莱的检察官职位的补偿。”
“七月十四日有我。”丹东高傲地回答。
“还有家具储藏室?王冠上的钻石?”
“十月六日有我。”
“还有你的alter ego①拉克鲁瓦在比利时进行的盗窃。”
“六月二十日有我。”
“还有给蒙唐西埃的贷款。”
“是我鼓动人民将国王从瓦雷押回的。”
“还有歌剧院,它是用你提供的钱建造的。”
“是我武装了巴黎各个区。”
“还有司法部那十万利弗尔的秘密款项。”
“是我领导了八月十日的行动。”
“还有制宪会议二百万法郎的秘密开支,你就拿走了四分之一。”
“我阻止了进攻的敌人,抵挡了国王们的联军。”
“婧子!”马拉说。
丹东神色可怕地站了起来,叫道:
“是的,我是婊子,我出卖肉体,但拯救了世界。”
罗伯斯比尔又啃起指甲来。他既不会大笑,也不会微笑。丹东的闪电式大笑,马拉的刺戳式微笑,他都不会。
丹东又说:
“我像大海,有涨潮和退潮。退潮时人们看见我的浅底,涨潮时人们看见我的浪涛。”
“你的泡沫。”马拉说。
“我的风暴。”丹东说。
马拉像丹东一样站了起来,大发雷霆。倾刻之间,蛇变成了龙。
“呵,”他喊道,“呵!罗伯斯比尔!呵!丹东!你们不肯听我的话!好吧,我告诉你们,你们完蛋了!你们的政策陷入绝境,无法再往前走。你们没有出路了,你们的行为关闭了所有的门,只留下坟墓的门了。”
“这正是我们的伟大。”丹东说。
他又耸耸肩。
马拉继续说:
“丹东,你要当心。韦尔尼奥也长着大嘴和厚嘴唇,眉毛也是气鼓鼓的,像你和米拉博一样也有麻子,但是这并没有阻止五月三十一日的‘行动日’。呵!你在耸肩,有时耸肩会耸掉脑袋的。丹东,我告诉你,你的粗嗓门,松散的领带和靴子,小夜宵,大口袋,这可关系到路易泽特。”
路易泽特是马拉对断头台的爱称。
他又接着说:
“至于你,罗伯斯比尔,你是温和派,但这也没有用。你擦脂抹粉,衣服笔挺,头发卷卷的,很是讲究,你洋洋得意,傲慢不驯,但你照样会在格雷夫广场被处死。你可以读读布伦瑞克的声明,你也会受到武君者达米安那样的待遇,你现在穿得整整齐齐,就等将来被五马分尸了。”
“你是科布伦茨亡命贵族的应声虫!”罗伯斯比尔咬着牙说。
“罗伯斯比尔,我不是任何人的应声虫。我是万事万物的呼声。你们还年轻。你多大,丹东?三十四岁。你呢,罗伯斯比尔,三十三岁。我呢,我一直活着,我是人类古老的痛苦。我有六千岁。”
“不错,”丹东反驳说,“六千年以来该隐①就藏在仇恨里,就像癞蛤蟆藏在石头里一样。现在石头裂开,该隐跳到人间来了,这就是马拉。”
①《圣经》中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忌妒杀害其弟。
“丹东!”马拉喊道,眼中闪过一丝苍白的光。
“怎么了?”丹东说。
这三个巨人就这样交谈着。霹雳般的争吵。
三 神经末梢的颤抖
谈话暂停。三个巨人各想各的心事。
狮子因水蛇而不安。罗伯斯比尔面色苍白,丹东却满脸通红,两人都激动得颤抖。
马拉的浅黄褐色瞳孔暗淡了;冷静,一种急剧的冷静出现在这个人——个使令人畏惧者畏惧的人——脸上。
丹东感到自己输了,但不愿认输,说道:
“马拉高谈专政和统一,但他只有一种力量,瓦解的力量。”
罗伯斯比尔张开紧闭的薄嘴唇,接着说:
“我同意安纳夏尔西·克卢兹的看法。我说:不要罗朗,也不要马拉。”
“我呢,”马拉说,“我说:不要丹东,也不要罗伯斯比尔。”
他死死盯住他们俩,又说:
“我给你一个忠告,丹东。你在恋爱,你想再结婚,别再过问政治了,聪明一点。”
他朝门口后退一步,准备出去,并且阴沉地向他们告别:
“永别了,先生们。”
丹东和罗伯斯比尔打了一个寒战。
正在这时,从厅室深处传来一个声音:
“你错了,马拉。”
大家都转过头来。在马拉大发雷霆时,他们没有注意从里面的门里进来了一个人。
“是你,西穆尔丹公民?”马拉说,“你好。”
的确是西穆尔丹。
“我说你错了,马拉。”西穆尔丹又说。
马拉脸色铁青,他苍白时就是这样。
西穆尔丹又说:
“你是有用的人,但罗伯斯比尔和丹东是不可缺少的人。为什么威胁他们呢?联合!
联合!公民们!人民需要我们联合。“
他的出现犹如浇了一盆冷水,就像在家庭争吵中出现了外人,他即使不能解决问题,也至少能产生表面上的平静。
西穆尔丹朝桌子走去。
丹东和罗伯斯比尔都认识他。他们在国民公会上注意到这个名声不大的强人,人民都和他打招呼。然而,罗伯斯比尔拘泥于形式。他问道:
“公民,你是怎样进来的?”
“他是主教府的人。”马拉说,声音里有某种顺认的语调。
马拉与国民公会对抗,他领导公社,惧怕主教府。
这是规律。
米拉博感到罗伯斯比尔在心灵深处颤动,罗伯斯比尔感到马拉在颤动,马拉感到埃贝尔在颤动,埃贝尔感到巴伯夫在颤动。当地层稳定时,政治家就可以在上面行走,但是最革命的政治家脚下也有一个地下层,即使最大胆的人,一旦感到他们在头上制造的运动波及脚下时,便会不安地停下来。
善于将出自贪欲的运动与出自原则的运动加以区别,克服前者,促进后者,这便是大革命家的才能与德行。
丹东看到马拉软下来了,便说:
“呵!西穆尔丹公民可不是多余的人。”
于是他向西穆尔丹伸出手,并接着说:
“当然,我们要向西穆尔丹公民说明形势。他来得正好。我代表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