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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稳婆巴不得有人出来顶着,一见说,立时连声应下,由早候在边上的小丫鬟领着去了。
未至前院,已听得一片伶歌酒觞,西皮散板才敲罢,快板又赶着起势。果然正自热闹喜庆呵!
历三娘早招了一名小厮上去通报,这边故意慢步引着人上来。是以,当杜迁来到正席的时候,席间众人俱望着这位名震碧落,人人急欲招揽却始终不得的一代名士。
一袭黑袍,似是风霜敛尽。因入廊阁,那斗篷便放了下来,杜迁清俊又透着森寒的面容便在照夜如昼的厅院里尽显无遗。他一双冷如冰霜的凤眸扫了一圈众人,便挑眉朝着孙骐那一溜主席上的人一笑,未见着孙永航,他心里头倒是微微一落,“听闻孙大人升迁大喜,杜某恭贺来迟,恭贺来迟了!”
孙骐怔了怔,素闻杜迁为人,倒是不料今次还有那么大的面子,忙不迭地起身回礼,心中又略带三分得意,面上的笑因着酒势便化得更开了。“哈哈哈!难得杜先生造访,是在下的荣光才是!此番倒是没料着杜先生居然也肯赏脸,真是孙某之幸!”
杜迁朝孙骐东面第一顺位的人扫了眼,知道那就是相渊,眼神便不由更冷,唇角始终是一抹冷笑,“不敢当!其实杜某本来也未料着孙氏这般快就起复了,此次也多亏了小徒临盆,不然,还真赶不上这‘赏梅’雅会呢!想来,总是人逢低谷,需得贵人!呵呵,孙大人是找得了这正主的贵人了!”
孙骐面皮一抖,一腔喜气顿时给散得无形,怒火中烧,然而又碍于杜迁名声,当着众人的面也不便发作,只得忍着气坐下。
气氛一时骤冷。相渊也微微皱眉。杜迁只作不知,反而走上前自取了一个杯子执壶斟了,才笑道:“今儿孙大人可是双喜临门哪!既得升迁,又逢媳妇临盆,杜某满饮此杯以为敬,与孙大人同分一喜!”
此话一出,席间众人俱是一愕。一人,想来也是初调入天都的小官不由脱口问了句,“咦?孙尚书,相大人千金不正在席间么?怎么又一位媳妇要临盆了?”
此话一出,孙骐与相渊同是尴尬,席间原本还与于写云笑说着话的柔姬也不由脸色微变。
杜迁朝那人回望一眼,故作诧异问:“咦?诸位大人原来不知?孙大人的正房儿媳早于乾定二年便入门,正是前骆相之女,杜某小徒,孙老爷子做的主,难道诸位大人也不知晓?”
席间诸人哪有什么不明白的,但眼见这话说出来,冷眼瞧着好戏的也有,暗暗着急的也有。有几个已欲起身发难,然而临时又想起前骆相之风标傲世,其身后虽然无人,但门庭亦自高阔,想落个话柄于人,总也不愿。是以,这一问一答之后,众人也都有些讪讪,有些甚至也拱手向孙骐贺喜,无非都是些添丁后继菁华之类的话。
杜迁眼见讽落得差不多,心中又急垂绮安危,也不再多话,只是拱了拱手道:“孙大人,小徒自来身体娇弱,特此请来了名医坐镇。杜某年多未见徒儿,还请准允一见。”
孙骐巴不得他立刻走人,一听此话,立时点头,“先生请!先生请!”
杜迁冷笑微微,“告辞!”临去前,不知想起什么似的,忽又朝一直僵着脸色的柔姬道:“这位是二少夫人吧?”他牵出一笑,目光深锐而冰冷,“以往只道世事翻覆无有定论,今朝荣华他朝枯骨,然至今日,观二少夫人家门显贵,夫家亦扶摇直上,想来定无此忧患了!呵呵。”一笑语落,他转身即去。
柔姬被他那眼深锐的眸光刺得有些怔忡,觉着心里莫名地慌,只能双目注视着他离开席间,又扯上一名背着药箱的大夫一同往西边疾行。
骆垂绮感觉自己就似入了十八层地狱一般,在刀山上滚着,无一处不痛。这种疼痛,就像是一张漫天的网,笼住她的周身,捆紧,勒住呼吸。
她想挣扎着,然而却总使不出力气来,到后来,便是吸一口气都觉得胸腹间是如此的紧迫,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在挣命!
耳边似有什么声音,都在叫她用着力,然而,她却始终用不上。怎么用力?怎么办?她不明白,她用不出来,她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麻了似的,再分不出哪儿是哪儿。她得怎么办?她只觉自己孤身一人被囚在一座人间地狱里,谁能救她?
爹娘……早死了……不理她的哭求,爹就这么一合眼;不再问她吃没吃饭,娘就这么一段绫……一个个啊,只留下她一个人,这么挣着命!谁在可怜她呢……到底有谁?在这个世上,能够疼惜她,能够照顾她,能够救她,这世上到底有谁?
思绪纷乱着,仿佛眼前出现了一团团的人影。一晃眼,是母亲抱她坐在秋千上,爹爹就在身后推着,蓝天白云,燕子绕梁……她想回头再叫声爹爹,然而一展眼,看见的却是永航,温温存存地朝着她笑着,修白的手抚过她鬓边的发丝,替她绾过一缕发。她忍不住想回他一笑,倾尽自己的美丽与爱恋,然而,他的身边忽然又出现另一个身影。
艳红的喜服,满头的珠钗凤钿,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忽然冲着她叫“姐姐”。她大惊,想叫永航,然而还未启口,却见永航也身着一身的喜服,手持着那盏合卺酒,与那新娘子交杯。
不要!
她想叫,然而浑身却是麻的,只能眼睁睁着瞅着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互视一笑,交饮此杯。那是合卺酒呵!是共盟此生的约定呀!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怨,她恨,她想哭,然而一切的一切,却都是乏力而虚浮的,她看不真切,听不真切,甚至连哭,也不真切。
眼前又是一个雪光盈室的冬日,她与溶月仿佛正从东昶寺回来,庭院廊回,一切都那么真。然而她却又模糊,记不清,更想不明。什么时候呢?什么事呢?她不明白,然而却清晰地明白,这个时候,她正历了端王妃的怪责回来。满腹的委屈,然而却在撷芳苑听到有人说话。
那是永航的声音。
“……你放手吧……你明知道,我眼中心上,早只存了一个人,生也是她,死也是她,柔姬,你不懂的……”
“我懂!我怎么不懂?我的眼中心上,也早只存了一个你,生也是你,死也是你啊!我真的什么什么都不求,你心里爱着姐姐,我……我心里爱着你。我什么都不会计较的!永航,只要你能让我爱着你,这么守着你,好不好?我求你……”
轻轻地一阵笑,好像是浸透了苦与涩的味道,她听得这般清晰,记得这般深刻,“……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我已是半死梧桐,你守着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那么她自己呢?她到底还在挣扎着什么呢?有什么是不能放的?
还有咱们的孩子!孩子!咱们的孩子!垂绮!
猛地,一片迷茫中闯入一个声音,孩子……一遍遍地在她眼前晃着,孩子……本已麻木的身子忽然再次感到了极痛,一波波,没完没了地痛着。啊!她的孩子!
对了!对了!就这样使力!再使力!
使力……使力!使力……再使力……
对!对!就这样!头已经出来了!再加把劲
似乎有什么温烫的水滴溅在她的脸上,和着自己的泪与汗,一起滑入口中,苦涩,竟是极苦极苦的味道。口里似乎含着什么,她分不清,只知晓那苦味入髓。
痛极的一挣,她用尽浑身力气地喊了出来。身子似乎一下子轻了,只感觉轻飘飘的,脑中什么都没有,只一片剧痛过后的空白。有什么正抚着她的脸,她微微睁开眼,然而不知是泪亦是汗,她看不清,一切俱是朦胧一片。
身子蓦然一松,她感到下腹一直紧守着的气懈了,有一股极暖的热流由身体里缓缓渗出去,沾过肌肤,俱是暖暖的,有种别样的舒服。
她不自禁地舒了口气,气一吐,感觉那暖流益热。慢慢地,人累极了,她就想沉沉睡去。
然而正自神识不清的时候,腕间狠狠地一痛,似是什么紧紧地钳着她,让她不由地痛醒。浑身蓦然被抱得死紧,她仿佛还听到另一颗心的跳动,急速的,热切的,震动着自己的心。
垂绮!垂绮!我是永航,你看看我!看看我!
永航?永航!永航……
她撑着重似灌铅的眼皮,缓缓看他,恍惚间,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孙永航泪流满面的脸……这个负心狠情的人哪……为什么明明恨他恨得发狂,却又见不得他这副样子呢?为什么明明说着要恨他到死,心里头却如此痛呢?
她到底还在眷恋什么?她为什么就是舍不得看他成这个样子?她,为什么,那么没用?她真的不想再看到他了!
垂绮!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求你别死!你看看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遭报应好不好!垂绮!
看着他?她还拿什么去看?拿什么去守?她为什么还要看?为什么还要守?“……丈夫薄情……终,终……令,令人,生死隔……隔……”
她好委屈,她有满腹的委屈,可是,这世上,还有谁会听呢?还有谁能听呢?谁呢……
鼻尖似乎嗅到什么艾香,她已经什么都想不了了……
骆垂绮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场梦,这个梦如同一生那样长,耳边一直有人在叨念着什么,她努力想听清,却一个字也听不明。
许是梦得累了,她感觉自己的神志终于又复苏回来,喉咙有些沙涩,唇间满是苦味,她撑了撑眼皮,费了些力气,终于睁开。
然而,入目的仍是一片黑暗,她一惊,以为是仍脱不了梦,也以为自己看不见东西。心开始凉起来,她努力转着眼睛,终于在转至一处时,依稀望见了几许幽亮。
原来,正是晚间……
窗外的微光透过绢纱映进来,朦胧映出屋里的摆设,床的架子,以及……床边枕侧这抹身影。
是谁?是他?
垂绮!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求你别死!你看看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遭报应好不好!垂绮!
蓦地,她的脑海中闯入这么一句,激烈而绝望的,生生扎到她的心尖。她不想再去想的,可是,一切却如此鲜明,一点一滴,在她拚命遗忘的时候,时不时地涌出来,占据她所有的思量。
枕侧的身影忽然动了动,继而抬头愣愣地望着床四角那几只香包发呆,无声无息,然而,她却仿佛听到了压抑的叹息。阒暗的屋里,那双眼眸也暗淡无华。
说不上是怎么一抹疼,她的心莫名地发着软,酸酸的,泪意便细细渗出眼角,滑落颊边。
边上的孙永航一震,似是被什么惊醒似的猛低头朝她看,暗夜里,只余两双眸子,在晶晶地辉映。
终于醒了!他狂喜,却又怕自己看错,忍不住手便趋前去抚她的双颊,仿佛必须要感知她肌肤的温热,他才能确定。
触手一阵凉湿,他一怔,继而像被烫了似的,手猛地一缩。那双暗淡的瞳仁里迅速浮过自厌自鄙自弃的情绪,只是一径复杂幽深地看着那双泪眼,看着看着,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手一抄,便把人整个死搂在怀里,极紧。
骆垂绮只觉头目微眩,脸就已贴上一具极烫的身躯,很烫,颈边相触的肌肤灼得如火在烧一般,她微微皱眉,想抬手,却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
“垂绮,我不会放开你!不会,不会……”他如此诉说着,然而眉头却紧得连自己也发疼。他不要放开她,他真的不想放开她,他更不能放开她。
看着她眼底里满满的疲惫与空茫,他怕极了,真的很怕,很怕!
骆垂绮忍着眩晕,眼前的物事开始乱转起来,她闭上眼,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你走吧……”声音干涩而沙哑,像是由沙石磨过一般,擦过孙永航的心尖,开始热辣辣地疼。
再紧的力道,似乎也再抓不着眼前的人,孙永航的气力一滞,只觉一切念头都灰了。口中干涩,他吐出一句问,连自己都不抱着半点期待的问,就像是明知会死,也要拿着尖刀猛刺自己的心窝,好让自己死透了一般,“……垂绮,是不是,我们之间……再无可能?”
骆垂绮扯出一笑,黑暗里,她回望住那双曾经明锐湛亮,而此刻是如此灰暗的眼睛,“事到如今,你我还能想什么?”要她怎么答?他想听清楚她的拒绝吗?他想从此就这么自暴自弃给她看吗?她凭什么要可怜他?她凭什么还要再处处想着他?她凭什么那么轻易就让他绝情绝痛?
然而,为什么,这么答了,她却不能别开凝望住他的眼?她为什么仍小心地守着那眼底阒寂的火花?
“垂绮,你厌恶我吧?呵呵……不要说你,我自己也厌恶我自己……我什么都错了,却是什么都不想背……我是个该遭天打雷劈的人……垂绮,我孙永航此生已别无他求,只有一件,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手!垂绮,你留下来好不好?好好活着,看着我,看着我遭报应吧!看着我不得好死!好不好?”夜里,他的声音如此淡渺,如此空茫,滚过了无边的阴暗,只错落成一汪死水,平静,平静得木亦不浮!
黑暗里,骆垂绮只依稀看到他唇边的那抹笑,就像是灰飞烟灭了般冷清。
三月十八,骆垂绮的身子终于渐渐好起来了。而菁儿——那名被杜迁同来的神医救治过来的婴孩,也已睁开了眼。
许是嫡亲的长孙,孙骐与于写云到底也心中欢喜,都赶来看了,还给请了奶娘,回影苑里又添置了一名仆妇伺候。
然而,相渊自那一日遭了杜迁的奚落之后,心中对于孙永航的这位元配妻子更怀有成见,眼见着孙骐夫妇因得奉长孙而有些冷落自己女儿,言谈间便有些冷落,甚而在一回廷议时,给了孙骐一个冷钉子碰。
孙骐也不是笨人,一回冷便已觉出味儿,回府之后,对于同是有孕在身的柔姬更是百般殷勤,嘘寒问暖的,还叫了于写云整日去陪她说话,更花重金延请了宫里的御医来开些安胎被益的药方。这是三天一小补,五天一大补,一应要求,只要是柔姬想到的,全部都呈到面前,便是一时没想到的,孙府中人也巴巴地琢磨着替她想了,再至周全。
几日过去,于写云原也非常喜欢这个酷似儿子小时的长孙,但因为不喜骆垂绮,又加之相家的势力,再想着柔姬也已有身孕在身,便也渐渐把心思折过来,对于孙菁这个三房的长孙置于一边冷淡了。
府中下人哪个不是有眼色的,一见爷们如此,他们更乐得躲懒省事。只得历名担着,才不至使回影苑里空了人。
骆垂绮自醒来看过婴儿第一眼后,便将什么心事都抛在了脑后,一颗心全扑在孩子身上。看着他那双俊逸灵动的小眼珠子溜溜地转,她便觉一身的伤痛尽皆退去,只盈了一身的满足。
她的孩子呵!她的骨血,她十月怀胎,她痛血痛骨生下的孩子呵!她摸着孩子软软的胎发,手间满是稚嫩的触觉。这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的命!
溶月原本有些担心,在看到她逗弄孩子时满心满意的欢喜时,溶月终于安下一颗悬得都有些发疼的心。小姐……还是比较适合过着这种平静而安稳的日子,虽然不幸福,可终究安妥。唉……
其实,她一直不懂,航少爷明明是负了小姐的,却为什么仍夜夜守在窗外,望着小姐与小公子,时而傻笑,时而黯然,看到小姐笑了,他的目中是如此欣羡,然而这么种种,他却只是守在窗外看着,悄悄地躲在一边,无声无息,不像个活人。若非她为着替小姐去催药,她根本就不会发现那抹隐在花树后的影子,或者,伏在瓦上的人影。
她也一直不懂,为何小姐明明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