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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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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甫把话题转向朝廷:“子瞻,你知今日朝廷的现状吗?”
  苏轼摇头。
  “元丰改制”,徒有虚名啊,变更的只是职官的名称,保存的却是固有的因循靡费。文书奏章上闪烁着天花乱坠的虚假数字,朝政人心却如阴沉的天空,无风、无雨、无阳光,灰蒙蒙一片死寂,重臣们似乎都在安逸中昏睡了,只有一个呕心沥血的皇上。子瞻,你说,一个灰色的朝廷还会有作为吗?我真有些怀念王安石那雷电交加的岁月了……“
  苏轼猛地喝尽杯中酒。
  “枢密使吕公著已贬往定州,参知政事章惇已贬蔡州,知开封府文彦博将贬往洛阳,翰林学士王安礼已出知开封府。现时朝廷主政者,唯王珪、蔡确、张璪、蒲宗孟四人。此等人物,均以‘诺诺’之声舔疴圣上,营造着‘朝政一新’的幻影。无‘谔谔’之言,无忧患之谏,无睡枕上之恶梦,子瞻,你说,这样的朝廷能使圣上‘昭昭’吗?可怜的皇上独于鼓中自乐啊……
  “朝廷‘用兵西夏’之举,乃王珪、蔡确‘为已计’,而非‘为圣上计’也。战争的发动,仅仅基于西夏朝廷的纷争,荒谬啊!五路兵马的命运,竟付予一个不知兵事,不识战阵的内侍押班李宪之手,儿戏啊!攻伐之事,不以敌情而定,望空深入,不灭敌力而抢地盘!现时,西夏朝廷纷争消解,敌合力以抗我师,五路兵马有徒劳无功之虑,朝廷有识之士忧心忡忡,且言征战不利者,亦有遭贬之危。子瞻,兵者,国家之墙垣柱石,若有不测之灾,社稷谁倚?圣上谁倚……”
  苏轼霍地站起,高声呼号:“滕公,你忠义皎然,日月共照,皇上待之,亲如家人,何不于京都间登闻鼓院投进?”
  “子瞻所言极是,滕甫亦有此心,曾数度徘徊于登闻鼓院门前。然滕甫幼无学术,老不读书,虽有一腔愚忠,既无邹衍雕龙之辨,又无杨雄犀利之笔,如何能驳批王珪、蔡确之佞,以感动圣上之心。今滕甫专程登临东坡拜谒,乞子瞻赐我一物,以遂滕甫之愿。”
  苏轼茫然:“此物为何?”
  “才智文笔。”
  苏轼瞠目,跌坐于椅……
  王闰之终于明白了滕甫此来之意,心神颤栗,面色惨白,天啊,刚刚建成了“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的窝巢,又要引火烧身,自招罪罚吗?她呆呆地望着丈夫,六神无主。
  “雪堂”前的锣鼓声、歌舞声一浪高似一浪炽热狂放。
  苏轼仰天痛饮,酒漫衣襟。王闰之急忙拦阻:“子瞻,你醉了,你不能……不能再喝了!”
  苏轼挽着妻子:“我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啊!季度,快取笔墨来!快取纸砚来……胜公,感谢你对苏轼的信任,你看,酒气和文思,已在我的指间流淌,我一定会写好上呈皇上的奏表……”
  篇二 汴京 福宁殿内室 御堂
  “元丰改制”与“用兵西夏” 告急的“塘报”和应变的“奏表”同时出现在御堂 皇帝赵顼在争欲急功、白崇权威和知交知改、慎思慎虑的自身矛盾中选择了前者
  大宋元丰四年(108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入夜,凛冽的北风带着怆恻的哨音呜呜作响,肆虐地吹袭着汴京城。京都的人们关门闻窗躲进屋里拥炕取暖,围炉话闲。御街两侧叶落枝枯的桃、李、梨、杏在寒风中瑟瑟颤抖。沿街店铺门前悬挂的灯笼彩幌,在寒风中摆动摇曳。酒楼妓院华丽的回廊,在寒风中消失了丝竹管弦,沉入了夜色昏暗的冷清。“州桥之夜”呈现出缈无人影的凄凉。皇宫宣德门前景灵东宫、景灵西宫屋檐下的红纱宫灯摇摇欲熄,灯光照映处,一堆一群因灾荒而流入京都的饥民,拖儿带女、衣衫褴褛地瑟缩于墙脚屋檐下,颤抖着、呻吟着。啼饥号寒声惊乍而起,如割如切,阴森悲怆。忽地一阵凄厉的马啸声沿着御街萧萧传来,接着,马蹄声“哒哒”而近,三匹传送西北边境“用兵西夏”紧急“塘报”的铁骑,汗水淋淋地越过州桥,呼啸着向宣德门急驰。京都十大禅寺的暮鼓声也应和着风声、哭声、呻吟声、马蹄声响起,沉重苦涩,怆怆楚楚,显露出“元丰改制”后第一个严冬的萧索和凄凉。
  此时的福宁殿内室,一盏宫灯照亮御案,皇帝赵顼正在伏案批览着叠垒盈案的文书奏章。窗外寒风呜呜,他似乎不曾听闻,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他似乎不为所扰,宦侍梁惟简轻步走进内室,把一件裘袍披在他的身上,他似乎也不曾察觉。夙夜匪懈,他不敢荒疏朝政。
  他的腰身已显弯曲,已失去了风华正茂的健壮;他的一双眼角已刻出了几丝浅浅的鱼尾纹,眉宇之间浓重的愁云,托出他心境的痛苦和孤独。“
  突然,他的沉郁神情变为眉竖目睁的暴怒,掷笔于案,愤然而起,衣袖拂去案头的文书奏章,愤而不顾地离开御案,在室内焦躁地徘徊起来。
  梁惟简被皇帝赵顼这突然的暴怒吓坏了,急忙跪倒,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文书。其间,他发现几份边事“塘报”的“贴黄”上分别写着“征战告捷”、“俘敌三百”、“敌众溃散”、“催运粮秣”等字样,而更多的“贴黄”上,几乎都是“灾情呈报”、“饥民走险”、“匪盗猖獗”、“贪黩要案”、“饥民入京”等摘题。他的双手颤栗,抬头望着蹙眉低首、疾步徘徊的皇帝,心里不再是惊恐,而是对皇上的怜悯了:皇上今年只有三十三岁,可眼前的身心情状,憔悴不堪啊!五年前王安石遭贬离京之后,皇上就独自挑起了变法的重任,事无巨细,亲躬操劳。皇上要做一个“中兴祖业”的帝王,要扔掉一切拐棍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五年来就是这样步履艰难地在走。
  五年来,不满足于王安石在“生财、聚财、用财”上所做的种种“变法”和“新法”推行中的种种缺失,皇上遂于去年春天开始了体要上的变革,以图消除朝廷机构上的臃肿冗散和由冗散臃肿而滋生的因循苟且、靡费贪黩。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撤销,三省(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的成立,六部(吏部、户部、兵部、礼部、刑部、工部)权力的加强,宰相权力的分散,枢密院权力的削弱,终于确立了“中书揆议,门下审复,尚书承行”的格局。可在这个格局中,宵旰操劳的,只是皇上一个人!
  为了消除十年来无休无尽的纷争,皇上用心良苦地筹建着一个恭顺听命的中枢班子,拟以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王珪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拟以参知政事(副宰相)蔡确为尚书有仆射兼中书侍郎,拟以参知政事章惇为门下侍郎,拟以参知政事张璪为中书侍郎,拟以翰林学士兼侍读蒲宗孟为尚书左丞,拟以翰林学士王安礼为尚书右丞,拟以翰林学士孙固知枢密院事。现时这个官制诏令虽末正式公布,但这些人物已各据其位,各行其职。这个官制名称变更而主要成员依旧的中枢班子,真能使朝政更新吗?此刻的皇上不是正在忧愁中煎熬吗?
  皇上确有收复疆土之志。“每虔夕惕心,妄意遵祖业。顾余不武姿,何日成戎捷”就是皇上心志的流露。今年五月王珪、蔡确、张璪、蒲宗孟借西夏朝廷纷争,夏主秉常被其母后梁氏夺政幽国之机,唆使皇上发起五路兵马(高遵裕率环庆军、刘柞昌率泾原军、王中正率河东军、李宪率臣熙秦军、和谔率鹿阝延军)进讨西夏的战争,把“元丰改制”推向了高潮,也把皇上的“天纵英明”推向了顶峰。——事与愿违!“元丰改制”近两年,朝制体要在形式上是变更了,但在理政实效上,却根本没有改观,而且产生了新的混乱和纷争。“新法”的推行仍然是名存实亡。灾荒在农村中再现,各地官吏贪黩之风有增无减,官场糜费之习日甚一日。饥民再次入京。“用兵西夏”的战争已打了五个多月,五路兵马会师灵州的捷报至今仍不见踪影。
  窗外的寒风如泣如诉。皇帝赵顼停步于窗前,怆然自语:“这是饥民在泣哭吧?今夜京都,到底有多少无家可归的黎庶在饥寒交迫中露宿街头?”
  梁惟简心头一凛,京都的饥民已经是成千上万,宰执大臣们匿而不报,皇上足不出宫,缘何知闻?文书奏章上的“饥民入京”,只怕是轻描淡写1“这是沙场上士卒的哀怨呼唤吧?粮秣为什么在关键时刻迟运而不至……”
  梁惟简想说几句话宽慰皇上,可气噎语塞说不出口来。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猛烈了,屋檐下的风铃声似乎更急促了,皇帝赵顼猛地转过身来,望着梁惟简,吁叹一声,似在自语,似在询问:“司马光修著《资治通鉴》为什么还没有完啊?”
  梁惟简知道,这是皇上近一个月来心中之所思,今天终于说出口了。朝制不许宦官预政,他低头不敢回答。
  “苏轼这两年在黄州如何?”
  皇上近来常在用膳之时,翻看吟诵苏轼的诗作,起用苏轼之意早已流露,难道今夜要颁诏召回吗?但梁惟简不敢说透。
  皇帝赵顼似乎因得不到回答而失望,微微摇头,神情颓然地坐在几案旁的软榻上,怆然闭目,喟声哀叹:“‘元丰改制’,难道也要轰轰烈烈地开始,凄凄惨惨地结束吗?‘中书揆议,门下审复,尚书承行’,待有虚名!一切决定于人,决定于人的才智品德,‘揆议’,需要王安石的‘天马行空’;‘审复’,需要苏轼的‘诤言直谏’;‘承行’,需要司马光的‘脚踏实地’。现时中枢宰执所缺少的,不正是这些特殊的才智品德吗?”
  皇帝赵顼的心头又一次浮起了对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的思念。他想到熙宁年间与王安石的相处相倚,心头搅动着难以分辨的酸甜苦辣和情感上难以忘却的留恋,心底似乎有着一团难以消散的压抑;他想到熙宁年间对司马光、苏轼过早的贬逐,特别是两年前对苏轼的惩罚入狱,略感歉疚不安和对一种“不阿”品德的肯定。“元丰改制”需要这样的臣子,朝廷现实需要这样的臣子啊……
  这时,枢密使孙固轻步走进内室。
  孙固,字和父,河南郑州人,时年六十五岁。英宗皇帝治平年间,赵顼为太子,孙固侍太子于藩邸,系赵顼亲近之臣。赵顼继承皇位之后,孙固于熙宁年间,曾两次出知通进银台司,因反对“变法”而落职。元丰初年,孙固与吕公著同知枢密院,四个月前,在“用兵西夏”的争论中,他赞成吕公著之议而反对“用兵西夏”,吕公著罢职遭贬,他仍为皇帝赵顼信任而留任。
  孙固与皇帝赵顼有着特殊的君臣关系,十多年来,或荣或衰,或升或降,或在职,或赋闲,无时不在关注着皇上。他早已察觉皇上有重新起用司马光、苏轼之意。今夜,他手捧告急“塘报”入宫,思谋的应变方略之一,就是奏请皇上早日召回司马光和苏轼。
  孙固一声急切地奏请,跪倒在赵顼面前,呈上一份紧急“塘报”,急声禀奏:“圣上,河东军转运使赵离今日入夜时分飞骑送来‘塘报’,五路兵马已处险境,‘会师灵州’之役,可能惨败……”
  赵顼惊骇失神,一霍地从软榻上站起,一把抓过“塘报”,凝目阅览。阅览未尽,喃喃作语:“王珪误朕,蔡确误朕……”
  孙固正欲禀奏应变方略,皇帝赵顼厉声发出谕示:“速召宰执大臣御堂晋见!”
  三更时分,御堂四角的宫灯点燃,室内灿烂如昼。
  高台御椅上的皇帝赵顼,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华贵的衣冠,掩盖了身体的虚弱;森厉的怒色,掩饰了形容的憔淬。要扭转“会师灵州”征战中出现的危机,要拯救险境中几十万兵马的生命,要维护帝王决策的天纵英明。他用冰冷犀利的目光,打量着高台下跪伏的宰执大臣们。
  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王珪,时年六十三岁,今夜着紫色飞云披肩蟒袍,戴高顶双翅朝冠,须发已白,苍暮之气已显。他是王安石、司马光同代人物,也是熙宁年间宰执大臣中硕存的一位老臣。其人善文翰,文采宏侈瑰丽,但政无定见,对“新法”不亲,对“流俗”冷漠,处事圆滑,八面玲珑。五年前王安石罢相离京,他接任宰相之职,一变王安石“狂狷自负”之风,倡导“唯上为是”之习,领旨、奉旨、颁旨不走样、不议论、不辨正误,极树皇权之威。四个月前,在“用兵西夏”的争论中,他以“向所患者用不足,朝廷今捐钱钞五百万缗,以供军食有余”而力主兴兵讨伐西夏,并力荐知熙秦军宣庆使李宪任五路兵马监军,赢得皇上信任,即将出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参知政事蔡确,字持正,福建晋江人,时年四十五岁。着绛色飞云披肩蟒袍,戴高顶双翅朝冠,春秋鼎盛,精力充沛,显示出行事的自信。其人城府颇深,生性诡巧,原为监察御史里行,初附王安石,为“新法”大唱赞歌,及至王安石罢相遭贬,即反目相噬,落井下石,诋毁工安石“目视无上,专务显己”,遂得皇上赏识,三迁其职,晋知制诰、御史中丞、参知政事,其所言所行,皆由揣摸皇上意图而发,而且确有一猜即中的本领,四个月前,在“用兵西夏”的争论中,他以“西夏内有衅而不取,则必为辽国所有,此千载难逢之机,决不可失”等语,促使皇上下定了“用兵西夏”的决心,他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已驾于王珪之上,即将出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之职。
  参知政事张璪,字邃明,时年五十六岁。着蓝色飞云披肩蟒袍,戴高顶双翅朝冠,举止沉稳,一双晶亮的眸子,似乎随时都在捕捉机遇,显示出行事的精明。熙宁年间,因附王安石“变法”,数月之间骤迁知谏院、直舍人院、同修起居注之职,后附吕惠卿而反噬王安石,改判国子监。四个月前,在“用兵西夏”的争论中,他看透了皇帝赵顼急于强边树威、建立功业的心境,立即上呈奏表,支持用兵,并严厉批驳知开封府文彦博、枢密使吕公著的“流俗无为之论”,博得皇上欢心,由冷清的国子监擢入中枢任参知政之职,并将在新制中任中书侍郎。
  翰林学士兼侍读蒲宗孟,字传正,四川间州人,时年五十四岁。着红色飞云披肩蟒袍,戴高顶双翅朝冠,身躯魁梧,面色红润,神采中有着官场上的裕如和旷达。熙宁年间,他初为著作佐郎、提举三司帐司,因拥护吕惠卿的“手实法”擢迁为同修起居注,知制诰、翰林学士兼侍读。其人有史才,通晓历代治乱兴衰之道。“元丰改制”参唐代三省制而行,多赖此人之力,故得皇帝赵顼器重。然富家纨绔之气浓重,忧于安逸,趣在酒色,蓄妓成群,靡费无度,洗漱必三更银盆,沐浴必五妓侍奉。在“用兵西夏”的争论中,他是兴兵讨伐的狂热鼓吹者,并以必胜的诗句献呈皇帝:“阳关决胜飞捷雨,四海生春沐薰风”。即将出任尚书丞之职。
  参知政事章惇和翰林学士王安礼今夜皆着黑色飞云披肩蟒袍,戴高顶双翅朝冠。此时他俩的心境,似乎在共同的境遇中痛苦地煎熬着。他俩原本与王安石有着不寻常的关系,王安礼是王安石的弟弟,章惇是王安石“变法”的助手。王安石的罢相遭贬和“变法”灵魂的失落,使他俩在朝廷中处于难堪的境地。他俩都赞成枢密使吕公著、知开封府文彦博的奏议,反对“轻动干戈”,招致了王珪、蔡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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