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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事啊……”
皇帝赵顼望着楼台下狂欢的人群微笑着。
邓绾高声禀奏:“圣上明鉴:佛门‘苦谛’是展示眼前的困境,佛门‘因谛’是探索困境的原由,佛门‘灭谛’是论述摆脱困境的途径,佛门‘道谛’是揭示走出困境的方法啊!圣上请看,佛显灵了,那‘美政新法’四字,不就是圣上的‘变法’吗?”
皇帝赵顼神色不改。
舒亶乞求:“圣上慈悲为怀,心在黎庶,德逾大佛,恢复新法,佛意所在,民心所归……”
皇帝赵顼微笑着向楼台下狂欢的人群,高声谕示:“佛祖慈悲,普渡众生;佛语含机,启朕昏愚。佛意恢复新法十八事,朕能不恭然依从吗?”
吕惠卿、邓绾、舒亶等人急忙叩头欢呼“皇上万岁”……
陈升之、吴充、冯京、岐王颢、嘉王君页等朝臣懵瞪慌乱地先后跪倒。
皇帝赵顼头也不回地谕示枢密使陈升之:“肠叔先生,请你派出快马飞骑,召河东宣抚使韩绛子华即速进京!”
陈升之叩头领旨。
皇帝赵顼突然转过身来,望着吕惠卿发出谕旨:“吕惠卿听旨……”
吕惠卿急忙拱手向前,群臣凝目注视着。皇帝赵顼突然改变了主意,放声大笑:“吕惠卿,朕要为佛祖散花致敬了,你为朕递花作助吧!”
吕惠卿眼珠一转,心领神会,急忙叩头领旨,立即捧起一团花束站立在皇帝赵现身边。
皇帝赵顼放声高呼,拿起花束,不停地撒向狂欢的人群:“佛祖啊,请你多多拂照大宋的黎民百姓吧……”
鲜花从宣德楼飘撒而下。
在拥挤的人群中,监安上门郑侠,怀抱着一幅新的画卷,向宣德门艰难地拥挤前行,他已累得大汗淋淋,但仍在奋力地前进着。
篇十二 杭州 灵隐寺
《钱塘集》的风波卷来 空灵淡远,清茶素斋中的谈禅 苏轼在超越与凡俗、天堂与地狱之间,选择了通向凡俗与地狱的道路
驸马王诜派往杭州的信使王林,由于在泅州地面遇到三日不歇的暴雨,山洪暴发,道路中断,耽误了几天时间,于四月二十日傍晚到达繁华的“三吴都会”杭州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牵着疲惫的坐骑,走进钱塘门,踏进凤凰山下苏轼的住宅,便瘫软跌坐在庭院里一株垂柳浓荫下的石凳上,似乎连呼唤主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三年前曾奉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的差遣,赶着车辇把苏轼一家由汴京送到杭州,送进这座当时十分荒芜的庭院。这株绿丝袅袅的垂柳,是原先就有的。这柳下的石桌、石凳,是他帮着苏轼摆设的。可这眼前滴翠的竹丛、葱绿的假山、清澈的鱼池、艳丽的花坛,都是苏轼三年来苦苦营造的。这庭院中的一切景物似曾相识,哦,这不就是汴京西冈苏府的模样吗?苏子瞻心恋着京都啊!苏子瞻贬职外任三年,按朝制若无新的过失,是应该返回京都任职的,可驸马、公主今天送来的书信,却是轰毁苏子瞻这点恋心的雷霆!这宁静沉寂的庭院,莫非正在等待着这声惊雷吗?!他的心有些怆然了。
柳荫下蹒跚的坐骑,似乎也被这庭院中似曾相识的景物触动了情思,它突然昂首长啸,发出了一声激越的嘶鸣。
坐骑的嘶鸣声刚落,漆黑的大门里跑出一个年约四岁的男孩,胖乎乎十分可爱,流海覆额,红兜护肚,赤腿赤膊,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惊异地打量着柳荫下的客人。王林脸上露出笑容,(目夹)了(目夹)眼睛,逗趣地说:“来啊,小主人!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苏迨!”
苏迨“嘻嘻”一笑,转身向门内跑去,一个十五六岁,身着短褂、短裤的少年从门内走出,顺手抱起奔跑的苏迨,注目打量着柳荫下的来客。王林急忙站起:“苏迈,你还认识我吗?”
“王叔叔,是你啊……”苏迈叫喊着放下苏迨,向客人奔来。
苏迨转身喊叫着:“阿婆,阿爸,王叔叔来了,王叔叔来了……”
白发满头的任妈,拉着四岁的苏迨,迎接客人于门前的台阶下。王林忍着心头的酸楚向任妈鞠躬问好。任妈挽着客人的双手喜泪盈盈:“昨夜烛蕾炸响,今日稀客来临。好人啊,三年前没有你赶车送行,迨儿也许会扔在山野路旁的沟壑里……”
王闰之抱着不满两岁的小儿子苏过,敛衽为礼,借语儿子苏过表示对客人的感谢和欢迎:“过儿,快叫王叔叔,他是咱家的恩人啊……”
苏过是前年生于杭州的,眉眼很像苏轼,眉毛浓而长,眼睛大而亮。小儿用伶俐清朗的声音叫着“王叔叔……”
王林抱过苏过,高高举起。
“又是一个苏子瞻,无畏无惧,不怕生人啊!”
苏过是个“人来疯”,人越多他越高兴,在王林高高举起的逗趣中,蹬着小腿,舞着小手,“格格”大笑,“王叔叔,王叔叔”地叫个不停。
一阵爽朗的笑声由厅堂传出,厅堂门敞开,苏轼走出,拱手迎接客人:“‘才微易向风尘老,身贱难酬知己恩。’王郎,王郎,你又为我布恩赐福来了。”
王林走进厅堂,望着面前的苏轼:一袭旧袍,一头乱发,容颜憔悴,皱横额头,爽朗的笑声中带有一层凄楚。他仆地而拜:“苏长公安好……”
苏轼急忙双手扶起客人,恭请入座,大声吩咐:“季璋,赶快献茶,迈儿,内室摆宴,今晚我要与王郎一醉方休。”
王林站起,情急地取下背上的包袱,急忙打开,取出一封书信和一部《钱塘集》,呈交苏轼:“驸马、公主有急事相告,请苏长公亲启阅览。”
苏轼有些吃惊。
任妈预感到不幸的来临:“与我家大郎有关吗?”
王林惶恐地望着任妈:“京都风云有变……”
此刻,王闰之捧着茶盘走进厅堂,闻语大骇,手中的茶不由落地。
为王林洗尘的酒宴,是在谈论京都近几个月诡变莫测的风云中结束的。王林话语中关于皇上、吕惠卿、邓绾、舒亶、李定等人以《钱塘集》为据,判定苏轼“以诗煽动反对变法”的罪论,惊了苏府每个成员。王林在叹息声中,回到客房安歇了。任妈、王闰之心碎胆寒地回到各自的卧室流着泪。苏迈已经懂事,骤然降落的灾难,煎熬着他那颗初知世事的心,悄悄地走到月色苍茫的庭院里,坐在柳下的石凳上,默默地注视着父亲书房惨白的烛窗。他突然从父亲三年来所写的诗句中,窥见了父亲仕宦人生的悲哀。
遭贬者戴罪任职的勤恳,失意者蹉跎岁月的悲凉,进取者壮志未泯的恋心,灰心者清风明月的情怀,在这秀丽的杭州,矛盾地交织在父亲的心头,结就了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迷惑:散漫无拘,非官非民;官署狂歌,归家叹息;署行审案,日以继夜;察访民情,爬山涉水;赈济饥民,挑柴负米;治湖凿井,形若工役;湖面荡舟,唱和官妓;寺院谈禅,乐而忘归。杭州三百六十座寺庙里,处处留有父亲的足迹。这个迷惑,今夜才算领悟了个中的情缘。
“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箠。”这就是父亲三年来署衙审案时的心境吧?一个政坛上败落遭贬的官吏,喝令衙役用皮鞭抽打一群生活无计的贫困黎庶,心里能好受吗?父亲用有形的皮鞭抽打着“疲氓”的肉体,朝廷不也是用无形的皮鞭抽打着父亲的灵魂吗?
“惟有悯农心尚在,起占云汉更茫然。”父亲常说:“政虽无术,心则在民”。一颗“悯农”之心,使父亲与太守陈述古一起,率领工役,疏浚钱塘,负山凿井,造福杭州,就是这清甜的六井之水,滋养着这大旱年头杭州的百姓和百姓家中的牲畜鸡鸭。还是一颗“悯农”之心,使父亲去富阳,走新城,访察润州、秀州等地,组织黎庶捕蝗,赈济旱涝饥民,为山民的苦情而吟,代田间的老妇而泣。可这一切有什么用呢?“不合时宜”的悲歌终于招来了“时宜需要”的罪名。连今夜的繁星不也和三年来夜夜的云汉一样,“不合时宜”地用隐情脉脉的闪光照映着那惨白的烛窗吗?“腊日不归对妻帑,名寻道人实自娱。”寺庙里高高的门槛真能隔绝凡尘的纷扰吗?深深的寺院真能避免凡尘的喧嚣吗?静静的佛堂真能洗涤凡尘的苦恼悲哀吗?灵隐寺、海会寺、净慈寺、丛林寺、法惠寺、祖塔寺、符祥寺、灵感观音院是宁静的,是一块块供人沉思的圣地。可沉思就能消解父亲心头的是非恩怨吗?父亲所结识的参寥大师、惠勒大师、清顺大师、义诠大师、无知大师和润州金山寺的佛印大师,都深通禅机悟境,都是诗坛高手,而且都在所作的诗词中,注入了超越凡俗的禅气。可父亲一颗“悯农”的心,真的能在禅机悟境中得到解脱吗?
解脱不了的悲哀啊!“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衷心已老的父亲,终年在游舸酒楼的官妓中寻觅失去的壮心,在饮酒赋诗的唱和中,消散心底的哀愁,在谐趣无拘的歌舞中,排解心底的积怨,连官署审案的许多判词结语都是在游舸酒楼的唱和中写就的。
游舸酒楼上才高命苦的官妓、独领风骚的一群特殊人物啊!“三吴都会”的人杰地灵,赋予了她们艳丽秀美的姿容。朝廷百年畸形的繁华,成就了她们高妙卓越的才华。她们地位卑微,卑微得敢于蔑视一切,直言无忌。她们天生命苦,命苦得敢于求异创新,冲破禁铜。她们是官场、兵营中任人猎取的尤物,又是歌坛、舞场开拓新风的先锋。她们是落魄诗人的朋友,又是落魄诗人心中的春天。她们是用歌舞、诗词营造春天的百花仙子!
然而歌舞、诗词营造的春天毕竟是暂短的。舞停歌歇之后,悲哀又会重返心头。况且,这虚无缥缈的春天,原本就经不起风雨雷电的吹打轰击!
苏迈心绪焦虑地望着惨白烛窗里父亲隐现的身影,惶恐地感觉到头上的“雷霆”即将轰毁这所宁静的庭院。
父亲另一种心境的诗句又在他的心头响起:已外浮名更外身,区区雷电若为神。
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著人。
父亲,九天之上的“雷霆”‘已轰隆作响,您还能站在雷霆之上,看作是婴儿柔弱的啼哭吗?
“无限人间失箸人”的苏轼,毕竟是置身凡尘的,驸马王诜书信中所告知的京都“雷霆”已使他失魂落魄。
他神情沮丧,愁眉紧锁,默默地坐在书房里的烛光下,手捧着驸马王诜的来信发呆。呆滞的目光逐渐模糊,京都骤起的风云,一幕接着一幕腾起在他的眼前:“十月不雨”哀鸿遍野……
“流民入京”血泪交加……
“皇上避殿、减膳、诏求直言”悲哀含泪……
吕嘉问“市易违法案”怪诞离奇……
曾布“沮害市易案”诡秘莫测……
“韩维洛阳之行”意味深长……
“王安石咆哮殿堂”险象环生……
“郑侠以《流民图》作赌”荒唐不解……
“后宫皇室之争”撼天动地……
这些黑色的、灰色的、橘黄色的、血红色的风云交织着、翻滚着、撞击着、撕裂着他一颗不停颤抖的心。他突然发现,一部接版精致的《钱塘集》在这翻涌撞击的风云中飘浮着、隐现着,终于跌落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上,变作一个身披万道绳索的囚徒——这个囚徒便是自己!
苏轼用双手揉着眼睛,幻象消失,空荡荡的书房里,只有一盏摇曳的烛光。
“哀哉命不偶,每以才得谤”,口无遮拦的舌头又闯祸了。语言、文字之累,终于把自己牵扯到千里之外的这场毫不知情的政争之中。他的心境更加悲凉:三年来自己远在杭州,还是逃脱不掉京都风云的追袭啊!
苏轼毕竟经受过朝廷政争磨练。他看得清楚,京都这场风云的再起,不再是过去那种“变法者与流俗”之间的争斗,而是演进为“变法者之间的内争”和“皇权与相权”之间的较量了。这种政见不甚分明的权力之争,比三年前那种政见分明的争斗复杂得多、残酷得多。加之天灾变异和郑侠的突然出现,其后果实在是难以预料的。
变法者的内争爆发,标志着一种力量的解体,是一次灾难性混乱的征兆,也是一场悲剧的开始。不论是曾布获胜还是吕嘉问得势,作为首领人物的王安石,都将在政见上、人望上、心理上遭受沉重地打击。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也将陷入困难的境地。
后宫皇室之争,是“变法”六年来不曾有过的。它显现着皇室对新法实施六年来认识上的分歧。皇室纷争的结局,终归是需要有人作替罪羊的。
郑侠以《流民图》作赌,“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本身就是荒唐的。不论“天意”如何裁决,皇权终将决定一切。一场更为激烈的风暴,将在“天意”裁决之后兴起,谁知又会有多少臣子将在这场风暴中走上漫漫的贬途。
此刻,苏轼虽然还不清楚自己因一部《钱塘集》被卷入这场纷争的深浅,但他已自感是在劫难逃了。心灵上三年来不断发生的“置身荒蛮”与“重返京都”的撞击,骤然消失了,接踵而来的是悲凄的“青山黄壤”的情感折磨,他再一次尝到了“崎岖世味”的苦涩。他突然想起六年来一直杳无音讯的密友陈慥季常,前几日听人传说已在黄州某处弃冠居山作“隐士”了。不愿听信的传闻此刻笃然相信了:任侠行世而归山林,闻之奇异,思之则必然啊!仕途人生的悲哀,原是通向寂寞林泉的奈何桥,只是人们彻悟的早晚而已。不必再作“重返京都”的痴梦了,安静地等待着这场风暴的吹袭吧!
苏轼的思绪又飞落在朋友的命运上。
他首先想到王安石。介甫啊,你“超凡才智”的自负和“执拗倨傲”的武断,原是人际交往中的大忌,今日终于招致了自身势力的动摇和离散,把自己置于艰险的境地。你为什么不能“一日三省”地完善自身呢?现时众叛亲离的悲哀,会毁掉你心中那高远的理想!介甫,你好为人师的狂狷和刚愎自用的偏狭,原是处理君臣关系中的祸根,今日终于招致皇上的猜疑了。你为什么不能“自律自束”地收敛呢?你难道忘记了魏国李俚在变革中推行“食有劳禄有功”的新政,完全依赖于魏文侯的支持;楚国吴起变革“大臣太重、封君太众”的弊政,完全依赖于楚悼王的信任;秦之商鞅变法,使西秦跃居七国之雄,不也得益于秦孝公的信赖吗?君心难测,介甫,你想到没有,替罪羊的惨剧也会落到你的头上啊!
他想到司马光。洛阳现时如何?该是牡丹开放的时候了。三年来音讯隔绝的司马君实,还在操守昔日的政见吗?但愿韩维的洛阳之行别给这个老实的“陕西子”带去错误的消息。但愿皇上“诏求直言”的旨意不要拨动司马君实三年来沉默的心弦。但愿三年来冷清的书局生涯,能给司马君实带来自得的快乐。现时是混乱的年月,就是一块白玉移进京都,只怕也会被是非莫辨的烟雾弄黑的。君实,静心营造史学上的丰碑吧,别卷入这场祸福莫测的纷争。
他想到驸马王诜,心情更为沉重了。顺手拿起桌案上的《钱塘集》,一颗心在凄楚地发抖:这精致的装帧,这洁白的纸张,这清晰的文字,这芬芳的墨香,是晋卿的心血,是友谊的结晶。晋卿,我理解你和贤惠公主的心意,为遭贬的苏轼铺设重返京都的道路。我感谢你和贤惠公主的盛情,召唤我昔日那种“奋厉当世”的雄心。我更难忘你和贤惠公主的冒险相助,用这部《钱塘集》打动皇上爱才的心。可苏轼毕竟是命中注定要败落的,如同一个落入急浪狂涛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