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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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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升之在盘算:天旱成灾,上天示警,“变法”六年的火树银花,终于在涌入京都流民们的哀嚎声中凋谢了。朝臣惶惶,人怨塞道,计将安出?只能在“匡正阙失”中找出路了。而这道诏文,正是“匡正阙失”的前奏,其用意是要把天下舆论引向皇上所规划的河道。王安石也许会成为“匡正阙失”中的众矢之的。但是,帝王之心难以揣摸的,谁知这“广求直言”之举,是出于迷途知返的通悟,还是出于一时权宜的机变呢?等着瞧吧,别急于出头。
  吴充为姻亲王安石担心,更为朝廷可能出现更大的动乱担忧。六年来,王安石的积怨太多太深了,已酿就了一座愤怒的火山,一旦喷发,会使其骨肉无存。但他毕竟是中枢主宰,毕竟是一位能够制约群臣的领袖人物。如果这具神像骤然崩毁,朝廷会怎么样呢?欧阳修已故去,范镇已致仕,韩琦老了,吕公著、富弼已经臭了五年,香不起来了。司马光现在洛阳,因政见不合曾有九辞枢密副使之举,现时也是不会轻易进京的。而王安石手下的人物,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等,现时正围绕着“市易违法案”和“曾布沮害市易案”内哄斗法。六年“变法”,六年争斗,人才凋零,取代王安石的人物已找不出来了!陛下啊,你这痛苦而急切的决定,是英明,还是愚蠢?臣百思而不解。
  冯京几乎将他的惶恐挂在了脸上:皇上自我反省的数条暗示,都是东府中书门下之责,自己身为副宰相,自然有不可推卸之责任。虽然皇帝之所指是大权在握的王安石,但职务、道德所系,一个副宰相总不能率先非难首辅而取悦于皇上啊。再说,“上与介甫如一人”,今日之事,也许是皇上与介甫早有所谋,自己切莫自作多情而讨人嫌!
  皇帝赵顼声情悲凄地读完诏文,便佯装闭目歇息,实则在等待中枢重臣们的反应。但如他所料,是死一般的寂静,既没有赞颂声,也没有反对声,更没有自责谢罪声。他睁眼望去,三位中枢重臣都在低头视地,唯有王安石脸色铁青。赵顼心中苦笑,随即又宣布了三项决定:“流民入京,惜惶无状,乞食求生,嗷嗷待哺,朕心甚忧。朕决定在京都十五门内设置粥棚,以解流民之饥。其所需粮米,由京都殷富之户承担。现特命枢密副使吴充监督皇城司实施。”
  吴充急忙叩头领旨,并借机自责谢罪:“陛下忧悯灾伤黎庶,痛自责己,臣不能分圣躬之忧,罪该万死。陛下委臣以重任,臣当竭尽心力以布陛下爱民之德。”
  皇帝赵顼点头,接着部署:“四月八日,乃佛祖生日,为消解天旱之灾,朕决定京都十大禅寺在这一天同时举办浴佛斋会,朕将率领百官万民祈天降雨。敬佛祈雨所需费用,由十大禅寺自行筹划。现特命参知政事冯京监督礼部实施。”
  冯京叩头,也借机颂扬皇上之德:“陛下爱民如子,敬佛祈雨,上符敬天之德,下符万民之望,必能祈得雨霖,普救苍生。臣奉圣命而行,必当勤恳理事,不负陛下厚爱。”
  赵顼遂举起《广求直言诏》对王安石说:“介甫先生,请你代朕将这道诏文颁示朝野吧!”
  皇帝把这最后一项决定交给王安石办理,也许是出于对王安石的尊重,也许是为了消解王安石的狐疑和愤怒,也许是为了表示对王安石的信任。但在王安石看来,却是对自己的戏弄。广求直言,不就是要搜集“变法祸民”的罪状吗?“设置粥棚”之举,固为救急之策,可由皇城司出面逼迫殷富之户出米,不正是加剧京都的动乱吗?“敬佛祈雨”之举,则更为荒唐,且由礼部出面勒索十大禅寺出资,简直不成体统。况且,这种关联京都命运的重大事体,事前竟不与宰相知闻,这宰相还有什么当头!他早就憋足的愤怒,在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刹那间,骤然爆发了。宰相的敏感和学者惯于钻牛角尖的迂腐相合,使他忘记了时间、地点,忘记了陈升之、吴充、冯京的存在,忘记了君臣严格的界限和朝制,他猛地从地上爬起,向皇帝赵顼高声质问:“臣请示陛下,这道诏文,缘何而发?”
  陈升之、吴充、冯京一惊,皇帝赵顼也如遭棒击。
  “这、这,上天示警啊。”
  王安石厉声追问:“天为何物?示警何在?”
  赵顼从刹那间的木果中清醒过来,迅速恢复了帝王的尊严。他怒目注视着王安石:“‘巍巍乎,唯天为大。’前年西岳华山崩塌,是为‘上天示警’!今之十月不雨,是为‘上天示警’!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王安石对皇威视而不见,反而板起面孔,为皇帝讲起“课”来:“‘巍巍乎,唯天为大。’孔夫子这句囫囵不清之语,误了天下多少明君圣哲啊!夫‘天’,有‘天道’、‘天神’之分。‘天道’乃天地万物,变化‘成象’,有目可睹,有手可着;天气在变化,故有春夏秋冬之分;山陵在变化,故有崩塌陷裂之异;江河在变化,故有潮汐涨落之别;云雾在变化,故有水涝干旱之差;沧桑在变化,故有古今形势之大不同;天地间一切事物都在变化,故有古之架木为巢、钻木取火而演进为今之琼楼玉宇,火树银花。此‘天道尚变’之理,千古而不悻。‘天神’乃子虚乌有、诞谩荒唐、无影无形之臆想,是愚者之所倚,是弱者之所托也。有人畏惧‘天神’而不解‘天道’,故杞人忧天,辛苦和心血全然用错了地方。山崩陵替、水涝干旱、冬寒暑雨,乃‘天道’自然之变,与人何关?陛下‘避殿’、‘减膳’已逾七日,其心至诚,雨何不落?徒受苦煎而已。今又要‘敬佛祈雨’,更为怪诞,泥塑菩萨,与天何干?若能拂照人间,还要历代君臣何为?徒劳民伤财而已。至于颁布这道‘广求直言’诏文,更是自扰,难道有人‘直言’反对‘变法’,陛下就要废除新法吗?水旱常数,尧、汤不免,既非天神示警,亦与人事无涉,英明君主辅天地以理万物,当以‘人道尚占’为宗旨,在‘天道尚变’中,观察和推测这种变化带给人世间的影响,顺应其变化而‘修善人事’。如天寒而增衣,山崩而移居,江河涨落而筑堤、旱涝频仍而兴修水利,沧桑变化而趋时应变……”
  王安石侃侃不休,陈升之不时地摇头:“天道尚变”、“人道尚占”,又是一套新鲜玩艺。“天人合一”没有了,“天人相应”没有了,连大儒董仲舒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名训也全然错了。欺人乎?欺天乎?欺哄年轻的皇上啊!王安石,狂狷而不识时务之人,此地不是经义局,而是天灾流民相逼的御堂,你竟敢如此卖力地传歪经,布邪道。
  吴充听得一颗心儿怦怦乱跳。介甫啊,一年来经义局里的冷板凳,真把你坐成书呆子了,“天道尚变”、“人道尚占”之说纵然有理,也不是现时之所需。天花乱坠的雄文华章,当不了饭吃,济不了流民,解不了皇上心头之忧!再说,皇上不是孔、孟、苟、庄,更不是杨、朱、墨、翟,你竟敢如此嘲讽挪揄,是不是活得不耐烦啦?皇上“散粥”、“敬佛”、“广求直言”三事,乃应变安民之策,虽有收买民心之嫌,但总比你现时还在要嘴皮子说空话强多了,何劳你逐条不漏地挖苦批驳呢?唉,自司马光、苏轼遭贬离京之后,介甫你在朝政上已无对手,在才学上已无匹敌,你独领风骚三年,终于养成了这脾视一切、目空一切的脾气,真是权位造成的悲哀啊!吴充多次向王安石投去提醒和阻止的目光,奈何王安石忘乎一切,根本无暇向他一瞥。
  王安石一通铺天盖地地狂说,让冯京听得脸上不时出现兴奋和惊讶之色:王安石敢言别人之所不敢言,连先师孔子也敢于责贬!他窥得了天地间万物变化的奥秘,叩开了“人定胜天”的大门,此人确实不同凡响!“灾异与人无关”的见解毕竟是有见地的。这些都是王安石一年来埋头“经义局”之所得吧?可惜,此公心胸狭窄、霸气凌人、好为人师,独不知自己的轻重分量,更不知如何保护自己和体察他人,虽高声据理而言,只怕皇帝听不进十之一二!
  如冯京所猜,皇帝赵顼的愤怒在胸中翻腾着,根本就听不进王安石含讽带刺的高谈阔论。赵顼此时琢磨的,是如何不失态又能抵挡住这位“拗相公”的奚落,既保住帝王的尊严,又制止这无稽之谈。当王安石说到英明君主辅天地以理万物,当以修善人事趋时应变时,他耐不住了,厉声打断了王安石:“善!朕虽韭英明君主,亦愿闻先生‘趋时应变’之策!”
  王安石的思维,仍处在快马奔驰当中,想刹车也刹不住,何况不想刹。
  “‘天道尚变、人道尚占’,此乃英明君主治国理政之根本,明乎此道,方能识人知人,用人信人。六国合纵而辩说之材出,刘项并世而筹划战斗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漠谋谏挣之佐来,此皆明主‘趋时应变’之杰作。现天早成灾,臣所思‘趋时应变’之策有二:一,修善人事,变更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官吏,以‘适时之人才’替代‘才不逮时者’,以利‘变法’大业得竞其功。臣以为市易司提举吕嘉问、御史中丞邓绾、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同判大常寺李定等人,均可委以重任。并请陛下速召中书检正官章惇从西南梅山回京……”
  陈升之、吴充、冯京闻声大惊失色,相对而觑,心犀通矣:王安石所谓的“修善人事”原是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的大换班啊!又一批人将被贬逐,又一批人将被晋升。如此“趋时应变”,朝廷不就成了王安石的书房、客厅吗?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皇帝赵顼。
  皇帝赵顼已经是怒竖双眉:王安石的“修善人事”,原是要取代朕的“修善人事”,胆大妄为,竟至如此!
  王安石不理不睬皇帝神色的变化,从抽中取出一份奏表,接着自说自的:“二,全力救灾。‘敬佛祈雨’之举,劳民伤财,断不可行!朝廷可向十大禅寺和京都殷富之户暂借银两,各州各府亦可援例而行,以便筹款资助干旱地区打井取水,广种蔬菜诸薯,以度荒年。市易司已从江南、四川诸路购得粮米二百多万斛,十天之后,将陆续运至京都,可保京都形势之稳定。此乃市易司提举吕嘉问所奏南粮川米分批漕运至京的日期和粮数,仅呈陛下阅览。”
  皇帝赵顼勉强接过奏表,草草看了两眼,突然发出一阵疹人的苦笑:“真是美妙的前景啊!全是一派鬼话!朕耳塞目蔽,对荆湖南路和夔州路购粮情况浑然不知,但江南东路和荆湖北路的粮米,只怕在一个月内也是看不到踪影的。据朕所知,市易司派往江南东路和荆湖北路的购粮官离开京都还不到五天!”
  王安石闻此言大骇,冷汗“唰”地涌出:难道吕嘉问在弄虚作假?!
  皇帝赵顼抬手把吕嘉问的奏表扔下御案,忿然而语:“臣下如此欺朕,上天能不示警吗?!朕若依此欺朕误国之言救灾,京都待哺流民必将陈尸街头。朕连日来废寝忘食,所恐惧者,正为人事如此之不修,依新法而论,今取免行钱太重,人情咨怨,无不言其害者。若再不及早匡正缺失,朕将失尽天下民心!”
  陈升之、吴充、冯京的面孔恢复了常态,他们徐徐地舒了一口气。
  皇上一言九鼎,清除了可能出现的又一场朝臣被贬的灾难。
  他们开始用幸灾乐祸的目光望着王安石,关注着王安石的反应。
  王安石此时在想,皇上不唯没有领会自己“天道尚变”、“人道尚占”的开导,反而要“匡正缺失”,要拿变法者开刀了。呼呼气喘,气得说不出话来。
  在君臣斗鸡似地对峙中,冯京毕竟是副宰相,且生性耿直,为缓解这紧张欲炸的气氛,促使王安石做必要的让步,宽慰正在发怒的皇上,急忙叩头禀奏:“陛下所言极是,群臣怨于新法缺失,臣亦有所听闻……”
  王安石正在昏热之中,见冯京说话,没等人说完便抓住冯京向皇帝赵顼“扔”去:“禀奏陛下,冯京乃反对‘变法’老手富弼之乘龙快婿,故不满‘变法’者纷纷依归于冯京。陛下需‘修善人事’,不应罢贬支持‘变法’的官员,而应罢贬反对‘变法’的‘流俗’余孽。”
  冯京被王安石蛮横的、株连式的攻击堵住了嘴,哀叹一声“执拗之人,不可理喻”,便不再说话了。
  吴充觉得王安石做得太过分了,为了阻止姻亲王安石的胡批乱斗,亦叩头禀奏:“陛下,群臣不满新法缺失的言论,臣亦有所闻……”
  王安石误解了吴充的用心,气急败坏,立即把攻击的矛头又指向吴充:“禀奏陛下,吴充不满新法,若新法果有缺失,乃这些中枢重臣屡屡掣肘使然……”
  皇帝赵顼愤怒难按:“介甫先生,你总不能一味地拒听人言!皇室和后宫亦有言其新法缺失者,难道也与富弼有关吗?”
  本来,皇帝赵顼已抬出皇室和后宫表明了他的态度,王安石就该收场了,谁知这位“拗相公”根本不吃这一套,挥臂作吼:“臣不知陛下所指皇室何人,如果后宫也有反对新法的言论,那就是向经、曹佾捣得鬼……”
  皇帝赵顼勃然大怒:“住口!执拗放肆,竟敢如此!”
  王安石猛地察觉到自己严重地失言闯祸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经是皇后向氏的父亲,曹佾是太皇太后曹氏的弟弟,自己直呼其名而责之,有违朝纲!
  陈升之、吴充、冯京在一旁都簌簌发抖了。
  可是王安石飞速地想到,说也说了,该罚该杀也由它去了,新法若去,留王某何用!索性心头一横,再次呼号:“陛下,‘变法’如同煮羹,若随心所欲或加一把火,或下一勺水地乱折腾,这‘羹’什么时候才能煮熟啊!”
  皇帝赵顼拍案而起,想怒喊一声“可杀!”但话出了口,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另外两个字:“退朝!”
  恰在此时,宦值走进御堂,把郑侠通过通进银台司转呈的一卷《流民图》和一份弹劾奏表送到了赵顼的面前。
  赵顼拂袖而去。
  王安石梗着脖子还跪在地上。
  篇六 汴京 福宁殿
  一幅血泪汪汪的《流民图》展现在皇帝赵顼面前,他痛苦地跪倒在地,哀恸泣诉 这未必不是提供了一个“改弦更张”的契机
  皇帝赵顼离开御堂,怒气冲冲地用脚踢开内室的门,厉声叱去前来解袍卸冠的宦侍,挥手赶走捧来漱洗浴盆的宫女,自言自语地骂出声来:“无法无天,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奔进寝室,把手中密封的画卷和奏表猛地摔向几案,仆倒在床榻,仰面闭目,和衣而卧,胸脯一起一伏地出着粗气……
  这是赵顼即位七年来第一次不避宫人的失态,宫女、宦侍吓呆了,在寝室门外跪倒一片。跟随皇上从御堂返回的宦侍,知道皇上发怒的原委,也知道只有贤惠温柔的皇后才能泄去皇上心头这团怒火,便悄悄地轻步离去,禀报皇后去了。
  皇帝赵顼确实被王安石的狂狷执拗气坏了。刚才在御堂里,他已是竭力控制心中的怒火,维持一个开明皇帝应持有的宽容和忍耐。在被逼无奈喊出“退朝”两个字之后,他突然发觉这似乎是“逃跑”两字的同义语!而王安石那副梗着脖子跪倒而不低头的神态,简直是示威。陈升之、吴充、冯京刹那间目光中的惊诧,似乎也是一种对皇权失落的嘲笑。多亏宦值及时呈上了奏表,自己才借机离去,避免了一场贻笑于臣下的尴尬。唉,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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