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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冷笑,“请问足下,墨家乃一个学派,何来数百名剑士?方今战国之世,举凡豪族名家,门客剑士数百上千者不知几多,邓陵子身为墨家四大支柱,难道一叶障目到如此闭塞?据实而论,我白门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远,岂能没有一流剑士数百名?”
“既有剑士,何不堂堂正正较量?何故纵火铁坊,嫁祸墨家?”
“那是我白门不想与墨家杀人为仇,只想将墨家赶出栎阳,故而不得已为之。至于纵火铁坊,给秦国带来损失,白门自当谢罪赔偿,与尔墨家却无干系。”白雪气静神闲,说得邓陵子面红气喘,竟是无言以对。
禽滑厘心知不能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下去,便岔开话题问:“请问百里子,何时与商家结缘?到此何干呵?”
百里老人笑答:“禽滑子何出此言?老夫半生云游,深受你师兼爱牵累,逢人皆是友啊。没有老夫,他们如何进得这神农大山?另有一则,我师闻得墨家受阻,特捎书与我转交你师,共析疑义。”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筒递过。
禽滑厘见是鬼谷子书信,连忙拱手做礼接过,“如此谢过百里子,禽滑厘当亲自交于老师。”随即肃然正容道:“诸位既来,都是我墨家贵客,请参与墨家论政。方才插题,揭过不论,继续正题之争。”
主辩席一人站起,敦厚威猛,冷冷发问,“嬴渠梁,苦获问你,何谓暴政?”这个苦获,即是陈仓道活擒秦孝公未遂的主将,又是在栎阳秘密查询秦国暴政的主持者,语气显得信心十足。
秦孝公:“政之为暴,残苛庶民,滥施刑杀,横征暴敛也。”
“好!渭水决刑,一次杀人七百余,渭水为之血红三日,可算滥施刑杀?”
秦孝公慨然道:“乱世求治,不动刑杀,虽圣贤不能做到。事之症结,在于杀了何种人?如何杀之?秦人起于西陲,悍勇不知法制,私斗成习,游侠成风,疲民横行乡里,良民躬耕不宁。辄逢夏灌,举族械斗,死伤遍野,渠路皆毁,大损耕作。当此之时,不杀械斗之主谋、凶犯及游侠刁民,何能平息民愤安定秦国?墨家但知决刑七百,可知裹入仇杀械斗者何止千万?其二,渭水决刑,乃依法刑杀。法令颁布于前,疲民犯法于后,明知故犯,挑衅国法,岂能不按律处决?墨家作为一个学派,尚有私刑加于弟子,秦国乃一国家,何能没有法令刑杀?向闻墨家行事周严,可否举出不当杀之人?”
听嬴渠梁竟对墨家门规称之为“私刑”,墨家弟子均怒目相向。苦获更是嘴角抽搐,但他毕竟大有定力,明知玄奇在押、荆南苦役都在目前,若纠缠此话题,只怕这位暴君求之不得。便愤然反诘,“如何没有?名士赵亢,杀之何罪?”
“说!赵亢何罪?”方阵一声怒吼。白雪侯嬴大皱眉头。百里老人淡淡一笑。
“赵亢乃秦国本土名士,我本寄予厚望,委以秦国第一县令。谁想他懦弱渎职,逃避治民职责,致使眉县大乱,波及全国。不杀赵亢,吏治何在?莫非名士做官,便可逃刑?抑或墨家也和儒家一样,认为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么?”
“嬴渠梁何其狡辩?赵亢反对者,乃卫鞅之害民田制!秦国自行变法,肆意毁田,逼民拆迁,致使万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可是实情?”
秦孝公揶揄笑道:“害民田制?卫鞅新法,废除井田,开阡陌封疆,乃千古大变,虽李悝吴起不能及也。墨家却将开阡陌封疆说成肆意毁田,将取缔散居说成逼民拆迁,将迁居新村说成流离失所,将万民拥戴的新田制竟然说成害民田制,何其荒诞不经也!足下既曾入秦,何以只在栎阳蜻蜓掠水,而不到秦国山野,倾听农夫如何说法?”
话音落点,未容苦获开口,相里勤便站起来高声接过话头,“嬴渠梁,卫鞅新法,要焚毁民间《诗》、《书》典籍,当作何说?”相里勤稳健细腻,他感到在大政主题上已经很难驳倒嬴渠梁,便和禽滑厘低声商议,突然改变策略。
秦孝公微微一惊,墨家如何知晓第二批法令?他不及多想便道:“此乃尚未颁行之法令,不当属墨家论政之列。”
相里勤冷笑,“正因其尚未颁行,墨家才须防患于未然。墨家论政,非但论既成事实,且要论为政走势。未颁法令,正是卫鞅暴政之要害,如何不论?莫非要等到卫鞅焚烧《诗》《书》,毁灭典籍,坑杀文明做既成事实之日,墨家再来管么?”
禽滑厘接道:“治国原非一道,姑且不论。然无论何道,皆应敬重累世文明。今卫鞅变法,竟要毁灭文明,此乃旷古未闻之举,虽桀纣而不敢为也。虽不杀人,为害更烈,实乃愚昧天下之狼子野心也。”他第一次正面开口,严厉冷静,立论坚实,墨家子弟为之一振,全场逼视秦孝公,看他如何做答。
秦孝公已经敏锐的感觉到墨家策略的转变与即将面临的挑战。收缴焚烧民间藏书的法令,卫鞅早已经和他议定,要到秦国大势稳定时再颁发推行,此前要郡县文吏与民间读书士子们事先渗透沟通,方可不生动荡。今日墨家却要在这里将这道法令当作旷古暴行公然争辩,这等于将一道需要酝酿疏导而后方能颁行的法令硬生生大白于天下!秦孝公对墨家这种强横霸道感到愤慨,他冷冷一笑,“墨家以文明卫道士自居,全然不通为政之道,嬴渠梁夫复何言?”
相里勤冷笑道:“嬴渠梁未免狂妄过甚!尔为国君,若能诛灭卫鞅,废除焚书法令,尚可救药。否则,墨家将呼吁天下,共讨秦国!”
此言一出,全场气氛骤然紧张。白雪热血上涌,就要挺身理论。百里老人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白雪方才醒悟忍住。
秦孝公哈哈大笑,“足下要我杀掉卫鞅么?
“此乃拯救文明、洗刷秦公之唯一途径。”
秦孝公笑容收敛,慨然一叹,“列位,嬴渠梁进山,本为崇敬墨家论政求真之精神而来。不意嬴渠梁今日看到的,竟是徒有其表、以势压人的天下学霸……”
“暴君大胆!”全场怒喝,直如雷鸣一般打断了秦孝公。
禽滑厘面色一沉,“何谓徒有其表?何谓以势压人?”
秦孝公心知决战时刻来临,豪气顿生,决意一吐为快,“昨日在城堡之外,嬴渠梁有幸聆听了墨家的《忧患歌》,令人为之下泪。多少年来,我秦国庶民正是寒者不得衣,饥者不得食,乱者不得治,劳者不得息,鳏寡无所依,道边人悲啼。惟其如此,秦国才需要变法改制,富民强国。如今秦国力行变法,举国振作,农人力耕,百工勤奋,商市通达,贫寒稍减,变法已经初见成效。如此大功,舍卫鞅其谁?卫鞅一介书生,身怀救国救民之壮志,走遍秦国山野,昼夜操劳不息,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方有今日秦国之气象。此等才华,此等胸襟,此等大善,此等大义,相比于墨家口头高喊兼爱、胸中实无一策之迂阔,何异于天差地别?墨家自命救世,却只着力于斡旋上层,扬汤止沸;实则隐居深山,远离庶民,于国于民,何曾有温饱之助?反之,却对卫鞅这等真正救世之才横加指责,肆意歪曲,必欲杀之而后快。如此偏执,如此狭隘,如此名实相违,岂非徒有其表也!”
如此激烈尖刻的直面抨击,墨家子弟当真是闻所未闻。一时人人变色,个个激奋。邓陵子早已经怒火中烧,厉声高喝:“墨家剑阵!诛杀暴君!”一个纵跃,弯月吴钩已经闪亮出鞘,逼到秦孝公面前。墨家方阵也平地拔起,将小校场围成一个方框。
邓陵子一动,白雪已经轻疾起身,挡在秦孝公身前。侯嬴荆南梅姑三人也已经长剑在手,护住秦孝公。木栅栏里的玄奇一声哭喊,飞身冲出,却被相里勤率数十名墨家弟子团团围住。玄奇愤激难当,顿时昏死。
秦孝公却是镇静坦然,拱手微笑,“白公子,嬴渠梁谢过你等。此乃秦国之事,你等魏国商家无须介入。”说着走出四人圈子,将长剑向地上一掷,正色对禽滑厘道:“嬴渠梁纵可一战,亦觉索然无味。今为秦国变法,虽死何憾?”
“拿下嬴渠梁!就地正法!”邓陵子一声厉喝,墨家方阵四面聚拢。
百里老人脸色骤变,长声呼喊:“老墨子——,你真的死了么——”
突然,高台上的白布帐幔之中爆发出一阵长声大笑。笑声中,一位老人从台上轻跃而下,秃头白眉,布衣赤脚,宽大的粗布白袍随风舞动,不是老墨子却是何人?他大袖背后,径直来到秦孝公面前,一阵端详,一阵大笑。秦孝公从容镇静,任老墨子端详大笑。
“好,秦公嬴渠梁无愧王者气度,人间似乎要有新天地了。”老墨子又爽朗大笑。
百里老人生气道:“老墨子,你又搞何名堂?这是论政台么?岂有此理?”
老墨子晃晃发亮的秃头,又一阵开心的大笑,“百里子呵,试玉要烈火,精铁要千锤,你鬼门岂晓得个中奥秘?啊哈哈哈……”他显然愉快之极。
“嬴渠梁见过墨子前辈。”秦孝公深深一躬。
老墨子略略拱手,“呵,老墨翟纵横天下数十年,今日遇公,实堪欣慰。禽滑厘,撤掉论政台,设论学宴席,与秦公并诸位贵客洗尘。”
墨家弟子本来已经对秦孝公心生敬意,奈何不知真情又兼纪律森严,自然是令行禁止。听得老师话语,已经明白其中奥秘,早已不再紧张,如今见老师下令设论学宴席,顿时欢声四起,不待禽滑厘吩咐,便雀跃散去准备。
玄奇醒来,高兴的泪水在笑脸上涌流,她来到老墨子面前扑地拜倒,“老师,你老人家,真好……”
老墨子大笑着扶起玄奇,宽厚慈爱的拂去她身上的尘土,“玄奇啊,是你据理力争,宁可受罚而无怨无悔,才逼老师亲临论政台试探真伪的啊。老师相信你,然也得有个章法,是么?”
“老师……”玄奇感动,泪水又涌了出来。
冬日苦短,论学宴席在校场摆好,已经是月上半山了。
墨家办事,素来庄重简洁。这论学宴席是接待天下名士的最高礼节。东侧大牌换成了“修学修身”,西侧大牌换成了“躬行致用”。院中全数草席,墨家子弟席地而坐,围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子,每个圈中一盏风灯,两个陶盆。无数个风灯圈子围在四周,中间便是一张两丈见方的大草席,围坐着老墨子百里老人秦孝公白雪侯嬴梅姑并墨家四大弟子和玄奇。墨家节用,最反对暴殄天物,所以这最高礼节的宴席上也没有酒,只有各种奇异的叶子泡成的红茶绿茶。一席只有一盆肉,而且是带着骨头蒸煮的山猪肉。宴席结束后,所有的骨头都要收回大厨,重新蒸煮为骨头菜汤,供值勤劳作弟子做晚汤用。虽是粗茶淡饭,庭院山风,但那种亲如一家的情谊与甘苦共尝的精神,却使墨家宴席的气氛远远超出任何山珍海馐的豪门大宴。
禽滑厘手捧陶碗站起,环视四周,“诸位贵客高朋、同门学人,秦公以不速之客闯入我墨家总院,通过了墨家的论政大战,实堪可贺!巨子明令教诲:自今日开始,墨家与秦国误解澄清,言归于好,墨家子弟要勤访秦国变法,以富学问。来,为秦公高风亮节,为卫鞅变法初胜,为诸位高朋远来,共干粗茶一碗!”
“干——!”全场轰然,大碗叮当,笑声一片。
老墨子喟然一叹,“百里子啊,若非秦公此来,只怕我老夫要亲自出山,大动干戈了。秦公进山,乃墨家警钟啊。终究是老了,我没想到,天下竟出了秦公卫鞅君臣英才,为政论理竟如此透彻精辟,老夫深感已成西山半月矣。”
百里老人大笑一阵,“大哉!老墨子也。该隐则隐,何其明睿?”
秦孝公谦恭拱手,“墨子前辈乃当世圣贤,我辈少时便仰慕如泰山北斗。今前辈虽老,然墨家精神则永远年轻,墨家情操将永世垂范。人生若此,前辈何憾之有?”
老墨子大笑,“然也然也,朝闻道,夕死可矣。何憾之有?”
“老师,这可是孔夫子的话哟。”玄奇笑道。
老墨子诡秘的一笑,“孔夫子的许多话,可是不得不听啊。”他晃动秃头的滑稽神色,引得众人一场大笑。
百里老人道:“老墨子玄机深远,能以秦国变法为大道之闻,巍巍乎高哉!”
老墨子微笑,“秦公,你可知卫鞅老师为何人?”
秦孝公摇摇头,“没有问过,也没有想过。”
“百里子呢?晓得么?也不晓得?”老墨子微笑摇头。
白雪忍不住问,“墨子前辈,莫非知道卫鞅师门?”
“你问老夫?我呀,也不晓得!”老墨子纵声大笑,充满独享天下秘密的快乐,笑罢很是郑重的问,“秦公信不信鬼神?”
秦孝公沉默有顷,“信得三分吧。墨子前辈有敬天明鬼之说,可是真的相信?抑或为了告诫恶人恶政?”
墨子悠然道:“老夫与儒家相悖,一生崇信天道鬼神,而且常常感到鬼神就在我们周围。”说得周围人不禁肃然顾盼。老墨子却是慨然长叹,“天道悠远,人世苍茫。幽冥万物,人却识得几多?若天无心志,人无灵魂,何来世间善恶报应?人间万事,非但个人善恶恩怨有鬼神明察,大如国家兴亡,法令代谢,亦有天道感应鬼神明察。行善政者国家兴旺,行恶政者国家灭亡。此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
秦孝公肃然拱手,“请教墨子前辈,对法家有何评判?”
老墨子雪白的长眉一挑,“老夫对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速者易苛,易入富国穷民之途啊。天将兴秦,惟愿戒之。世道沧桑,当从容求治也。”
时已月上东山,场中风灯熄灭,更显月光皎洁。秦孝公默默沉思。老墨子对禽滑厘笑道:“何不对秦公一舞《鬼歌》?”
“《鬼歌》?”秦孝公与百里老人等尽皆惊讶。
“此乃老夫新作,我当亲自为诸位一歌。”
“啪啪啪”禽滑厘连拍三掌,中间弟子散开,顿时空出一片大场。邓陵子奏起古琴,苦获吹起呜咽的陶埙。八名少年女弟子扮成山鬼模样,从场外飘进场中,白色长衫,黑发披散,对月起舞,幽怨阴柔。老墨子站了起来,白衣大袖,秃顶闪亮,在一声女鬼长哭中引吭而歌,浑厚苍哑的歌声回荡在城堡峡谷:
鬼兮鬼兮生者魂魄兮
飘忽形之外兮幽冥叹无极
惩恶不能言兮空有悲啼
扬善须待时兮日月太急
鬼目如电察天地兮有谁暗室亏心
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月夜之下一片和声,“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四、阴谋与孤独的老人
三月阳春,秦国是大大的热闹了起来。
白雪侯嬴已经在二月回到栎阳,同来的还有“墨家四贤”之一的相里勤。他们带回了秦孝公的书信,相里勤还在栎阳南市向秦人宣布了墨家与秦国误会澄清,重新修好的文告。消息传开,城乡一片欣然。老秦人们便早早开始谋划自家的日子了。启耕大典之前,秦国城乡已经忙碌起来。惊蛰一过,乡野农家便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自己的地头,整田春耕便悄悄的开始了。待到太子代行启耕大典后,县吏们下乡督耕,田畴里早已经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热闹非凡。城里的工匠商人门也不顾冰雪刚刚消融的泥泞,赶着牛车将农具盐布诸种杂货送到一个一个的新村叫卖。这在过去,商人们想做也做不到。农家都分散住在沟渠阻挡的井田中,肩扛人挑,一天也走不了几家,如何做得买卖?而今农家迁出井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