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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诏书,何时颁发与你?”
“禀报商君,先君巡视函谷关时派特使飞马急送,其时下官正在外县,特使赶到外县,亲自交到樗里疾手中的。”
“县令们知晓么?”
“事涉封地各县,樗里疾当作密件宣谕县令,严令不得泄露。”
商鞅沉思有顷断然道:“立即飞马下令,各县令务必于今夜子时前,赶到郡守府。”
“商君有所不知,”樗里疾皱着眉头,“山路崎岖,不能放马,往日再紧急的公事,县令们都得两日会齐……好吧,樗里疾遵命。”说罢急急摇摆着鸭步布置去了。
匆匆用过了“午饭”,已经是太阳偏西。中夜之前县令们肯定到不齐了,左右半日空闲,商鞅便让樗里疾领着自己去看封邑城堡。出得城池放马一阵,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丹水河谷最险要的一片山地。这里的山地很奇特,山峰虽不是险峻奇绝,也没有陇西那种莽莽苍苍的大峡谷,但却是山山相连,一道道连接山峰的“山梁”便构成了比山峰还要惊险的奇观!
商君封邑就建在最宽的一道山梁上。远远看去,一座四面高墙的府邸孤悬两山之间,山梁两头各有一座小寨防,还真是一个小小的金城汤池!再看四周,左手山峰飞瀑流泉,右手山峰溪流淙淙,山间林木葱茏,谷风习习,白云悠悠。置身其中,当真令人物我两忘!不说山水景色,单从实用处看,取水方便,柴薪不愁,也确实是一处极佳的居处。
商鞅却是大皱眉头,“这座封邑,花去了多少钱财?”
“商於府库的一半赋税。商於官民都说建造得太小了呢。”
商鞅四面打量,“樗里疾啊,这座封邑扼守要冲,改成兵营要塞,倒是适得其所呢。”
“差矣差矣,”樗里疾连连摇头,黑面团脸做肃然正色,“禀商君,樗里疾不才,亦有耿耿襟怀,岂可将先君护贤之心做了流水?”
商鞅看着樗里疾的黑脸通红,不禁噗的笑了出来,“先君护贤?你这黑子想得出!”
“山野庶民都能嗅出味儿来呢,商君又何须自蔽?”樗里疾竟是不避忌讳。
商鞅看看樗里疾,知道这个黑胖子鸭步极有才具,生性正直诙谐,是郡守县令中难得的人才。听他话音,他一定觉察到了什么,商於官民可能也有诸多议论。商鞅本想问明,也想斥责樗里疾一番,严令他安定商於。可是沉吟之间,开口却变成了沉重的自责,“一个人功劳再大,能有国家安定、庶民康宁要紧?你说,新法废除了旧式封地,我岂能坐拥封邑,率先乱法,失信于天下?”
“商君之意,不要,这,封邑了?”樗里疾惊讶得结巴起来。
“非但不要这封邑,我还要将先君密令收回去。”
“差矣差矣,商君万万不可呀。这,这不是自绝后路么……”
“不要说了!”商鞅骤然变色,“樗里疾,新君有大义,秦国不会出乱子!”
樗里疾愣怔着鼓了鼓嘴巴,想说什么又生生憋了回去……
突闻马蹄如雨,郡将疾驰而来,滚鞍下马,紧张的在樗里疾耳边匆匆低语。樗里疾脸色陡变,将郡将拉到一边低声询问。
商鞅笑道:“樗里疾,有紧急公务么?”
樗里疾脸色胀红,骤然间大汗淋漓,拜倒在地,“商君……”
商鞅觉得樗里疾神色有异,微微一笑,“是否国君召我?”
樗里疾哽咽了,“商君,国君密令,要缉拿于你……”
商鞅哈哈大笑,“樗里疾啊樗里疾,你也算能臣干员,如何忒般死板?拿吧,见了国君我自会辩白清楚,莫要担心也。”
樗里疾霍然起身,“不。樗里疾若做此事,莫说自己良心不依,商於百姓要是知晓,非生吃了我不可。商君,走,我有办法!”
商鞅厉声道:“樗里疾,少安毋躁!”
正在这时,几名县令飞马赶到,见了商鞅一齐拜倒,神色分外紧张。樗里疾高声问:“你们是否也接到了密令?”县令们纷纷说是。正说话间,商城方向火把连天,老百姓们蜂拥而来!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商於民众愤怒了。山民特有的执着悍勇使他们忘记了一切顾忌,赶来看望保护他们的“恩公”。在商於百姓心目中,商於属于商君,商君也属于商於,商君在自己的地盘出事,还有天理良心么?
山梁川道涌动着火把的河流,“商君不能走——!”“打死狗官——!”“谁敢动商君,剥了谁的皮!”连绵不断的怒吼声山鸣谷应。
樗里疾却嘿嘿嘿笑了,“商君,你说这样子,我等能拿你么?”
片刻之间,火把涌到了封邑前的山梁上,顷刻便围住了郡守县令们!十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嘶声喊道:“谁?谁要拿商君?说!”
樗里疾连忙打拱笑道:“父老兄弟们,我等也是保护商君的。商君在这里!”
人们听说商君在此安然无恙,不禁一阵狂热的欢呼。老人们率先跪倒,“商於子民参见商君——!”火把海洋也呼啦啦跪倒,赤膊壮汉们高喊:“国君坏良心!商於人反了——!”人海呼应怒吼着,“昏君害恩公!跟商君反了!”“商於人只做商君子民!”
站在火把海洋中,商鞅眉头紧皱,热泪盈眶。他一个一个的扶起了各乡的老人,向他们深深一躬,对最前边一位老人高声道:“老人家,让我给大家说几句话吧。”
老人举手高呼:“禁声——!听商君训示——!”
呼啸纷乱的火把海洋渐渐平息下来。商鞅走上了一座土丘,向民众拱手环礼一周,“父老兄弟姐妹们,商鞅永生铭感商於民众的相知大恩。日月昭昭,民心如鉴,商鞅此生足矣!但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务必听我一言,商鞅当年入秦变法,就是为了民众富庶,秦国强盛。秦国变法才短短二十余年,温饱足矣,富庶尚远。当此之时,国脉脆弱,经不起动荡生乱。商鞅若留在商於苟安一世,或与父老们反叛,秦国都必然大乱!商鞅一人,死不足惜,商於十余县的生计出路,都必将毁于一旦!不知多少人要流血,多少家园要毁灭?整个秦国,也会在动荡中被山东六国吞灭!父老兄弟姐妹们,秦国人的血,要流在杀敌战场上,不能流在自相残杀的内乱中!再说,我回到咸阳,一定会辩说明白,成为无罪之身。那时侯,商鞅就回到商於来隐居,永远住在这片大山里,死在这块土地上……恳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回家去吧,商鞅不会有事。我要即刻回咸阳面君,不要为我担心了。”
商於的老百姓们哭了,就象无边无际的大山林海在秋风中呜咽。
老人们跪倒了,火把海洋跪倒了,“商君大恩大德,商於子民永世不忘……”
商鞅生平第一次肃然跪地,泪水夺眶而出,“父老们,商鞅纵死,灵魂也会回到商於来的……”
火把海洋艰难的缓慢的,终于散去了。
樗里疾和县令们要送商鞅出山,商鞅坚执的回绝了。
三更时分,商鞅和荆南飞马出山,一个时辰便到了峣关外的大道。这里有两条官道,东南沿丹水河谷直达武关,西北沿灞水下行,直达秦川。商鞅在岔道口勒马,挥鞭遥指东南官道,“荆南啊,你不要跟我回咸阳了,到崤山去吧。”荆南哇哇大叫,拼命摇头,锵然拔剑搁在了脖颈上——誓死不从!商鞅叹息一声,“荆南,你乃忠义之士,我岂不知?要你去崤山,是为我办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告诉白雪他们,千万不要来咸阳,让她们赶快离开崤山,到齐国去,将儿子最好送到墨子大师那里。咸阳事了,我会来找她们的……荆南,去吧。”
“噢嗬——!”一声,荆南大哭,下马向商鞅深深一拜,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粗重的哭声在风中隐隐传来,商鞅的心不禁猛烈的一抖。
这里到咸阳不过三百里左右,快马疾驰,五更天便可到咸阳。然商鞅大事已了,心中松弛,想到人困马乏的紧赶到咸阳也未必能立即见到新君嬴驷,不若找个客栈,歇息到天亮再上路。思谋定了,便感到一阵倦意袭了上来,打了个粗重的哈欠,走马向关城外风灯高挑的客栈而来。到得门前,商鞅下马嘭嘭拍门。
大门拉开,一个黑色长衫者走了出来,“客官,投宿?”
商鞅默默点头。
“客官,请出具照身帖一观。”黑长衫边说边打着哈欠。
商鞅笑了,“照身帖?什么物事啊?”
黑长衫骤然来神,瞪大眼睛侃侃起来,“嘿嘿嘿,看模样你倒象个官人,如何连照身帖都毋晓得?听好了,一方竹板,粘一方皮纸,画着你的头像,写着你的职事,盖着官府方方的大印。明白了?秦国新法,没有照身帖啊,不能住店!”
商鞅恍然,但他从来没有过私事独行,哪里准备得照身帖?不禁笑道:“忒严苛了嘛,但住一晚,天亮启程,又有何妨?”
“严苛?”黑长衫冷笑,“你是个山东士子吧,懂甚来?我大秦国,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凭甚来?奸人坏人他没处躲藏啊!不严苛,国能治好么?亏你还是个士子,先到官府办好照身帖,再出来游学,啊。”
商鞅倒是钦佩这个店东的认真,着实道:“我便是商君。随身没带照身帖。”
黑长衫骤然一惊,瞪大眼睛绕着这个白长衫转了一圈,上下反复打量,陡然指着他的鼻子,“看你倒蛮气派的,如何是个失心疯?这商君,也假冒得么?有朝一日啊,等你真做了商君,我再想想让你住不住?只怕那时啊,还是不行!啊哈哈哈哈哈……走吧走吧,我看你是有病,走夜路去吧,好在我大秦国路上没有强盗。”说罢,黑长衫瞥了他一眼,走进门去咣当将大门关了!
商鞅愣怔半日,苦笑摇头,便索性在官道上漫步缓行,边走边想,突然间仰天大笑不能遏止。是啊,为何不笑呢?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自己制定的法令,自己都要受制,象蚕?作茧自缚?却缚得心里塌实——法令能超越权力,意味着这种法令有无上的权威和深厚的根基。要想废除新法,便等于要将秦国的民心根基与民生框架彻底粉碎。谁有此等倒行逆施的胆量?
猛然,商鞅想起了老师,想起了王屋山里那个白发皓首慈和严厉的老人。老师啊老师,学生遵守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使法家学说立下了一块无比坚实的根基。可是,你老人家的名字,却永远的隐在了学生的身影背后。假若商鞅隐退了,一定来拜望那座简朴的山洞与小小的茅屋,与老师长长的盘桓,一起在永无边际的学问大海里徜徉……
漫漫长路在纷飞的思绪中竟然出奇的短暂,倏忽之间,天已经亮了。
秋天的太阳红彤彤的爬上了东方的山塬,葱茏的秦川原野挂着薄薄的晨霜,清新极了。主政以来,商鞅再也没有时间一个人在旷野里体味“大清早”的曙光、空旷、寂静与辽远。今日竟有孤身漫步,在秦川原野迎来第一缕朝霞的遇合,竟依稀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晨练时光,商鞅感到分外的轻松舒畅。
突然,原本跟在他身后沓沓游荡的赤风驹仰天嘶鸣,冲到商鞅面前人立而起!
商鞅拍拍马颈,“赤风驹啊,如此清晨美景,你却急得何来啊?”赤风驹蹭着商鞅,兀自长鸣不已。蓦然,商鞅听到一阵隐隐雷声,分明是有马队疾驰而来!商鞅笑道:“好,我们走,看看何人来了?”翻身上马,赤风驹长嘶一声,大展四蹄飞向咸阳。
片刻之间,便见前方尘土大起,黑旗招展,显然是大军上道。赤风驹奋力飞驰,作势要越过大军侧翼。商鞅却紧急勒缰,赤风驹奋力长嘶,在大道中间人立起来,硬生生停住!几乎同时,迎面马队也在一阵尖锐的号声中骤然勒马,停在了五六丈之外。当先却是宫门右将与一个面具人!
右将遥遥拱手,“禀报商君,末将奉命行事,实有难言之隐,容我于商君说明……”
黑纱蒙面者大喝:“无须多言!奉国君手令缉拿罪犯,商鞅还不下马受缚!”
商鞅哈哈大笑,扬鞭直指,“公孙贾么?只可惜你不配拿我。”
公孙贾咬牙切齿,“商鞅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公孙贾何以不配?”
“公孙贾,你逃刑残民,流言惑国,多年未得明正典刑。今日竟公然露面,在本君面前亵渎秦国法令,算你正刑之日到了。”商鞅勒马当道,白衣飘飘,将士们看得一片肃然。
公孙贾嘶声大笑,一把扯下面具!那张丑陋可怖的脸使右将与骑士们一阵惊讶骚动,马队竟不由自主的沓沓后退几步,将公孙贾一个人撩在了商鞅对面。公孙贾全然不觉,摇着面具冷笑道:“商鞅,看看这张脸,就知道公孙贾的深仇大恨何其深也。我恨不能杀你一万次!你商鞅唯知刑治于人,最终却要被刑治,商君做何感慨呢?”
“青史有鉴,刑刑不一。公孙贾犯法处刑,遗臭万年。商鞅为国赴死,千古不朽。不知燕雀鸿鹄之高下,公孙贾竟枉称饱学之士,端的无耻之尤!”
公孙贾大喝一声,“来人!将你送到牢狱,再与你理论不迟——拿下商鞅!”
三千马队的方阵却一片肃静,无一人应声。公孙贾正在惊恐尴尬之际,商鞅突然间从高大神骏的赤风驹上飞身跃起,好似一只白色大鹏从天而降,将公孙贾从马上提起,向空中骤然推出!公孙贾身体方在空中展开,一道炫目的剑光已在空中绕成巨大的光环,只听一声惨叫,公孙贾的人头从空中滚落到右将马前!
商鞅平稳落地,“请右将军将人犯首级交廷尉府,验明结案。”
马队方阵一片低声喝彩,哄嗡骚动。
商鞅转身,双手背后,“右将军,来吧。”
五、渭城白露秋萧萧
白雪见到深夜上山的荆南,什么都明白了。
荆南愤激的比划着吼叫着。白雪却平静得出奇,她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话。梅姑急得直哭,白雪却仿佛没有看见。最后,白雪挥挥手让梅姑领着荆南歇息去了,她自己关上了门,就再也没有出来。她没有点灯,对着洒进屋中的秋月,一直坐到东方发白。当她拉开房门的时候,竟平静得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可是,当她看见在院子里显然也站了一个晚上的荆南、梅姑和儿子时,仿佛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禁一阵颤抖。她走下台阶轻轻搂住儿子,“子岭,你知道了?”儿子轻轻点头,庄重得大人一般,“母亲,我们一起去找父亲。”白雪轻抚着儿子的长发,“傻话,娘自有安排的。来,荆南、梅姑,你们过来,听我吩咐。”
在院中凉棚下四人坐定,白雪道:“我们只有半天时间。荆南、梅姑,你俩准备一番,立即带子岭到神农大山墨家总院去。这一点,他说得对。”
“子岭不去墨家!子岭要跟娘去,找父亲!”儿子赳赳站起。
白雪微微一笑,“子岭啊,你也快长成大人了,再过几年就该行加冠大礼了,如何这般倔强?父亲和娘早就准备送你去墨家了,也非今日提及的事。父亲出点儿小事,就没有一点儿定力了?娘去安邑一趟,回头就来找你们,啊。”
子岭沉默了好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梅姑、荆南,先吃点儿饭,就收拾吧。”
梅姑拼命咬住颤抖的嘴唇跑开了。荆南拉起子岭比划了几下,两人也一起走了。白雪唤来两个仆人,吩咐他们立即准备马匹、收拾中饭,便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了。两个时辰后,白雪吩咐在院中摆上酒菜,四人聚饮。
“荆南、梅姑、子岭,我为你们三人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