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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声对凯瑟琳说无论如何她决不能同意这个提议:那是完全不能考虑的。
“为什么?”她大声问着。“我已经跑累啦,地上又有露水;我不能坐在这儿呀。让我们去吧,艾伦。而且,他还说我见过他的儿子哩。我想他搞错了;可是我猜出他住在哪里;在我从盘尼斯吞岩来时去过的那个农舍。是不是?”
“是的。来吧,耐莉,不要多说话——进来看看我们,对于她将是件喜事哩。哈里顿,陪这姑娘往前走吧。耐莉,你跟我一道走。”
“不,她不能到这样的地方去,”我叫着,想挣脱被他抓住的胳臂:可是她已经差不多走到门前的石阶了,很快地跑着绕过屋檐。她那被指定陪她的伴侣并没装出护送她的样子:他畏怯地走向路边,溜掉了。
“希刺克厉夫先生,那是很不对的,”我接着说,“你知道你是不怀好意的。她就要在那里看见林惇,等我们一回去,什么都要说出来,我会受到责备的。”
“我要她看看林惇,”他回答,“这几天他看来还好一点;他并不是常常适宜于被人看见的。等会我们可以劝她把这次拜访保密。这有什么害处呢?”
“害处是,如果她父亲发觉我竟允许她到你家来,就会恨我的;我相信你鼓励她这样作是有恶毒的打算的。”我回答。
“我的打算是极老实的。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他说。“就是要这两个表亲相爱而结婚。我对你的主人是做得很慷慨的!他这年轻的小闺女并没有什么指望,要是她能促成我的愿望,她就跟林惇一同作了继承人,马上就有了依靠。”
“如果林惇死了呢,”我回答,“他的命是保不住的,那么凯瑟琳就会成为继承人的。”
“不,她不会,”他说。“在遗嘱里并没有如此保证的条文:他的财产就要归我;但是为了避免争执起见,我愿意他们结合,而且也下决心促成这个。”
“我也下决心使她再也不会和我到你的住宅来。”我回嘴说,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大门口。凯蒂小姐在那儿等着我们过来。
希刺克厉夫叫我别吭气,他走到我们前面,连忙去开门。我的小姐看了他好几眼,仿佛她在拿不定主意怎么对待他,可是现在当他的眼光与她相遇时,他微笑,并且柔声对她说话;我居然糊涂到以为他对她母亲的记忆也许会使他消除伤害她的愿望哩。林惇站在炉边。他才出去到田野散步过,因为他的小帽还戴着,正在叫约瑟夫给他拿双干净鞋来。就他的年龄来说,他已经长高了,还差几个月要满十六岁了。他的相貌挺好看,眼睛和气色也比我所记得的有精神些,虽然那仅仅是从有益健康的空气与和煦的阳光中借来的暂时的光辉。
“看,那是谁?”希刺克厉夫转身问凯蒂,“你说得出来吗?”
“你的儿子?”她疑惑地把他们两个人轮流打量一番,然后说。
“是啊,是啊,”他回答,“难道这是你第一次看见他吗?想想吧!啊!你记性太坏。林惇,你不记得你的表姐啦,你总是跟我们闹着要见她的啊?”
“什么,林惇!”凯蒂叫起来,为意外地听见这名字而兴高采烈起来。“那就是小林惇吗?他比我还高啦!你是林惇吗?”
这年轻人走向前来,承认他就是。她狂热地吻他,他们彼此凝视着,看到时光在彼此的外表上所造成的变化而惊奇。凯瑟琳已经长得够高了;她的身材又丰满又苗条,像钢丝一样地有弹性,整个容貌由于健康而精神焕发。林惇的神气和动作都很不活泼,他的外形也非常瘦弱;但是他的风度带着一种文雅,缓和了这些缺点,使他还不讨人厌。在和他互相交换多种形式的喜爱的表示之后,他的表姐走到希刺克厉夫先生跟前,他正留在门口,一面注意屋里的人,一面注意外面的事;这就是说,假装看外面,实际上只是注意屋里。
“那么,你是我的姑夫啦!”她叫着,走上前向他行礼。
“我本来就觉着挺喜欢你,虽然开始你对我不友好。你干吗不带林惇到田庄来呢?这些年住这么近,从来不来看看我们,可真古怪;你干吗这样呢?”
“在你出生以前,我去得太勤了;”他回答,“唉——倒霉!
你要是还有多余的吻,就都送给林惇吧——给我可是白糟蹋。“
“淘气的艾伦!”凯瑟琳叫着,然后又以她那过份热情的拥抱突然向我进攻。“坏艾伦!想不让我进来。可是将来我还要天天早上散步来这儿呢,可以吗,姑夫?有时候还带爸爸来。你喜欢不喜欢看见我们呢?”
“当然,”姑夫回答,现出一副难以压制的狞笑,这是由于他对这两位要来的客人的恶感所引起的。“可是等等,”他转身又对小姐说,“既然我想到了这点,还是告诉你为好。林惇先生对我有成见。我们吵过一次,吵得非常凶,你要是跟他说起你到过这儿,他就会根本禁止你来,因此你一定不要提这事,除非你今后并不在乎要看你表弟: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来,可你决不能说出来。”
“你们为什么吵的?”凯瑟琳问,垂头丧气透了。
“他认为我太穷,不配娶他的妹妹,”希刺克厉夫回答,“我终于得到了她,这使他感到很难过。他的自尊心受到损伤,他永远也不能宽恕这件事。”
“那是不对的!”小姐说,“我迟早总会就这样对他说的。可是林惇和我并没有参加你们的争吵啊。那么我就不来了;他去田庄好啦。”
“对我来说是太远了,”他的表弟咕噜着,“要走四英里路可要把我累死了。不,来吧,凯瑟琳小姐,随时到这儿来吧——不要每天早晨来,一星期来一两次好了。”
父亲朝他儿子轻蔑地溜了一眼。
“耐莉,恐怕我要白费劲了,”他小声对我说。“凯瑟琳小姐(这呆子是这样称呼她的),会发现他的价值,就把他丢开了。要是哈里顿的话——别看哈里顿已全被贬低,我一天倒有二十回羡慕他呢!这孩子如果是别人我都会爱他了。不过我想他是得不到她的爱情的。我要使哈里顿反对那个不中用的东西,除非他赶快发奋振作起来。算算他很难活到十八岁。啊,该死的窝囊废!他在全神贯注地擦他的脚,连望都不望她一下。——林惇!”
“啊,父亲,”那孩子答应着。
“附近没有什么地方你可以领你表姐去看看吗?甚至连个兔子或者鼬鼠的窠都不去瞧瞧吗?在你换鞋之前先把她带到花园里玩,还可以到马厩去看看你的马。”
“你不是情愿坐在这儿吗?”林惇用一种表示不想动的声调问凯瑟琳。
“我不知道,”她回答,渴望地向门口瞧了一眼,显然盼望着活动活动。
他还坐着,向火炉那边更挨近些。希刺克厉夫站起来,走到厨房去,又从那儿走到院子叫哈里顿。哈里顿答应了,两个人立刻又进来了。那个年轻人刚洗完了澡,这可以从他脸上的光彩和他的湿头发看得出来。
“啊,我要问你啦,姑夫,”凯瑟琳喊着,记起了那管家的话,“那不是我的表哥吧,他是吗?”
“是的,”他回答,“你母亲的侄子。你不喜欢他吗?”
凯瑟琳神情很古怪。
“他不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吗?”他接着说。
这个没礼貌的小东西踮起了脚尖,对着希刺克厉夫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话。他大笑起来,哈里顿的脸沉下来;我想他对猜疑到的轻蔑是很敏感的,而且显然对他的卑微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是他的主人或保护人却把他的怒气赶掉了,叫着:“你要成为我们的宝贝啦,哈里顿!她说你是一个——是什么?好吧,反正是奉承人的话。喏,你陪她到田庄转转去。记住,举止要像个绅士!不要用任何坏字眼;在这位小姐不望着你的时候,你别死盯着她,当她望你时,你就准备闪开你的脸;你说话的时候,要慢,而且要把你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走吧,尽力好好地招待她吧。”
他注视着这一对从窗前走过。恩萧让他的脸完全避开了他的同伴。他仿佛以一个陌生人而又是一个艺术家的兴趣在那儿研究着那熟悉的风景,凯瑟琳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表现出一点爱慕的神情。然后就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些可以取乐的事情上面去了,并且欢欢喜喜地轻步向前走去,唱着曲子以弥补没话可谈。
“我把他的舌头捆住了,”希刺克厉夫观察着。“他会始终不敢说一个字!耐莉,你记得我在他那年纪的时候吧?——不,还比他小些。我也是这样笨相么:像约瑟夫所谓的这样‘莫名其妙’吗?”
“更糟,”我回答,“因为你比他更阴沉些。”
“我对他有兴趣,”他接着说,大声地说出他的想法。“他满足了我的心愿。如果他天生是个呆子,我就连一半乐趣也享受不到。可是他不是呆子;我能够同情他所有的感受,因为我自己也感受过。比如说,我准确地知道他现在感受到什么痛苦;虽然那不过是他所要受的痛苦的开始。他永远也不能从他那粗野无知中解脱出来。我把他抓得比他那无赖父亲管我还紧些,而且贬得更低些;因为他以他的野蛮而自负。我教他嘲笑一切兽性以外的东西,认为这些是愚蠢和软弱的。你不认为辛德雷要是能看见他的儿子的话,会感到骄傲吗?差不多会像我为我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一样。可是有这个区别;一个是金子却当铺地的石头用了,另一个是锡擦亮了来仿制银器。我的儿子没有什么价值。可是我有本事使这类的草包尽量振作起来。他的儿子有头等的天赋,却荒废了,变得比没用还糟。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他可会有很多,但是,除了我,谁也不曾留意到。最妙的是,哈里顿非常喜欢我,你可以承认在这一点上我胜过了辛德雷。如果这个死去的流氓能从坟墓里站起来谴责我对他的子嗣的虐待,我倒会开心地看到这个所说的子嗣把他打回去,为了他竟敢辱骂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而大为愤慨哩!”
希刺克厉夫一想到这里就格格地发出一种魔鬼似的笑声。我没有理他,因为我看出来他也不期待我回答。同时,我们的年轻同伴,他坐得离我们太远,听不见我们说什么,开始表示出不安的征象来了,大概是后悔不该为了怕受点累就拒绝和凯瑟琳一起玩。他的父亲注意到他那不安的眼光总往窗子那边溜,手犹豫不决地向帽子那边伸。
“起来,你这懒孩子!”他叫着,现出假装出来的热心。
“追他们去,他们正在那角上,在蜜蜂巢那边。”
林惇振作起精神,离开了炉火。窗子开着,当他走出去时,我听见凯蒂正问她那个不善交际的侍从,门上刻的是什么?哈里顿抬头呆望着,抓抓他的头活像个傻瓜。
“是些鬼字,”他回答。“我认不出。”
“认不出?”凯瑟琳叫起来,“我能念:那是英文。可是我想知道干吗刻在那儿。”
林惇吃吃地笑了:他第一次显出开心的神色。
“他不认识字,”他对他的表姐说。“你能相信会有这样的大笨蛋存在吗?”
“他一直就这样吗?”凯蒂小姐严肃地问道。“或者他头脑简单——不对吗?我问过他两次话了,而每一次他都作出这种傻相,我还以为他不懂得我的话呢。我担保我也不大懂得他!”
林惇又大笑起来,嘲弄地瞟着哈里顿;哈里顿在那会儿看来一定是还不大明白怎么回事。
“没有别的缘故,只是懒惰;是吧,恩萧?”他说。“我的表姐猜想你是个白痴哩。这下可让你尝到你嘲笑的所谓‘啃书本’所得的后果了。凯瑟琳,你注意到他那可怕的约克郡的口音没有?”
“哼,那有什么鬼用处?”哈里顿咕噜着,对他平时的同伴回嘴就方便多了。他还想再说下去,可是这两个年轻人忽然一齐大笑起来:我的轻浮的小姐很高兴地发现她可以把他的奇怪的话当作笑料了。
“那句话加个‘鬼’字有什么用呢?”林惇嗤笑着。“爸爸叫你不要说任何坏字眼,而你不说一个坏字眼就开不了口。努力像个绅士吧,现在试试看!”
“要不是因为您更像个女的,而不大像个男的的话,我马上就想把您打倒啦,我会的;可怜的瘦板条!”这大怒的乡下人回骂着,退却了,当时他的脸由于愤怒和羞耻烧得通红:因为他意识到被侮辱了,可又窘得不知道该怎么怨恨才是。
希刺克厉夫和我一样,也听见了这番话,他看见他走开就微笑了;可是马上又用特别嫌恶的眼光向这轻薄的一对瞅了一眼,他们还呆在门口瞎扯着;这个男孩子一讨论到哈里顿的错误和缺点,并且叙述他的怪举动和趣闻时,他的精神可就来了;而这小姑娘也爱听他的无礼刻薄的话,并不想想这些话中所表现的恶意。我可是开始不喜欢林惇了,憎恶的程度比以前的怜悯程度还要重些,也开始多少原谅他父亲这样看不起他了。
我们一直待到下午:我不能把凯瑟琳早点拉走;但是幸亏我的主人没有离开过他的屋子,一直不知道我们久久不回。在我们走回来的时候,我真想谈谈我们刚离开的这些人的性格,以此来开导开导我所照顾的人;可是她已经有了成见,反倒说我对他们有偏见了。
“啊哈,”她叫着,“你是站在爸爸这边的,艾伦。我知道你是有偏心的,不然你就不会骗我这么多年,说林惇住得离这儿很远。我真是非常生气,可我又是这么高兴,就发不出脾气来!但是你不许再说我姑夫;他是我的姑夫。记住,而且我还要骂爸爸,因为跟他吵过架。”
她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到后来我只好放弃了使她觉悟到她的错误的努力。那天晚上她没有说起这次拜访,因为她没有看见林惇先生。第二天就都说出来了,使我懊恼之至;可我还不十分难过:我以为指导和警戒的担子由他担负比由我担负会有效多了。可是他懦弱得竟说不出如他所愿的令人满意的理由,好让她和山庄那个家绝交,凯瑟琳对于每一件压制她骄纵的意志的事却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肯听从约束。
“爸爸,”她叫着,在请过早安之后,“猜猜我昨天在旷野上散步时看见了谁。啊,爸爸,你吃惊啦!现在你可知道你作得不对啦,是吧?我看见——可是听着,你要听听我怎么识破了你;还有艾伦,她跟你联盟,在我倒一直希望林惇回来,可又总是失望的时候还假装出可怜我的样子。”
她把她的出游和结果如实地说了;我的主人,虽然不止一次地向我投来谴责的眼光,却一语不发,直等她说完。然后他把她拉到跟前,问她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林惇住在邻近的事瞒住她!难道她以为那只是不让她去享受那毫无害处的快乐吗?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希刺克厉夫先生,”她回答。
“那么你相信我关心我自己胜过关心你啦,凯蒂?”他说。
“不,那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希刺克厉夫先生,而是因为希刺克厉夫先生不喜欢我;他是一个最凶恶的人,喜欢陷害和毁掉他所恨的人,只要这些人给了他一点点机会。我知道你若跟你表弟来往,就不能不和他接触;我也知道他为了我的缘故就会痛恨你,所以就是为了你自己好,没有别的,我才提防着让你不再看见林惇。我原想等你长大点的时候再跟你解释这件事的,我懊悔我把它拖延下来了。”
“可是希刺克厉夫先生挺诚恳的,爸爸。”凯瑟琳说。一点也没有被说服。“而且他并不反对我们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