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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子昂便自署宝八砚斋。二娘的父亲,也能识砚,什么石鼓砚、亭林砚,又添了几块。二娘心领神会,专心辨石筑砚,不是端溪老坑的砚石,从不肯轻加青眼。他在宝八砚斋居住,琳琅满目,都是砚石。二娘只将鞋尖轻轻一点,已知道石质的优劣。那鞋尖锐如菱角,细如芦管,拨弄这些石料,把他如宜僚转丸一般,大众都称他绝技。几个文人学士,借着掺掺女手,留这文房清供。二娘亦不靳解刃。偏有附庸风雅的,你也一块石,我也一块石,要铭要款。二娘看得不耐烦,让他垒做假山,究竟未曾一顾,所以生平制砚,不及百方。康熙南巡江左,二娘将秦砖割制,一块刻出“天子万年”四字,一块刻出“子孙永昌”四字,由苏抚进呈睿览,赏过文绮儿件,二娘的声价,顿然增加数倍。二娘本有田园,可供饘粥,并不仗着此技度日,居然得邀宸眷,益发看得郑重。京邸的侍从,省会的督抚,都因罕而见珍,宝贵得过于珠璧,市上自然绝无仅有了。到得乾隆季年,杭州何春巢承燕,在金陵古董铺里,得着一块砚石,确是二娘手泽,砚背锓有刘葱一诗道: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
如何轧轧呜机乎,割偏端州十里溪?
后面跋云:“吴门顾二娘为制斯砚,赠之以诗,顾家于专诸故里故云。时康熙戊戌秋日。”
自刘至何,相距已七十年,春巢购了这砚,欢喜得很,因素工倚声,也填词一阕,附于砚横。词名《一剪梅》道:玉指金莲为底忙,昔赠刘郎,今遇何郎。墨花犹带粉花香,自制兰房,佐我文房。
片石摩挲古色苍,顾也茫茫,刘也茫茫。何时携取过吴阊,唤起情郎,吊尔秋娘。
此词载入袁简斋《随园诗话》。简斋为着二娘,将刘、何两人一诗一词,都附骥以传了。康熙时代的顾二娘,一直传到乾隆,不过留个姓名罢。那“宝八砚斋”的元砚、明砚,同那石鼓砚、亭林砚,渐渐流散出来,阮云台也得着,毕秋帆也得着。你刻上一方珍藏的图章,他刻上几行宝贵的题跋,百年以来,屡易其主,拓本倒愈多愈杂了,作伪的愈摩愈像了。顾二娘虽则是清初的人,大众仰慕“闺秀”二字,不靳重价,况且康熙时代的老臣耆献,都藏着二娘一砚。所以北方更比南方难得。犹记高江村题着铭词道:丁巳己巳,凡十三年,夙夜内直,与尔周旋。润色诏敕,诠注简编,行踪聚散。岁月五迁,直庐再入,仍列案前。请养柘上,携旧林泉,勋华丹房,劳勩细旃,惟尔之功,勒铭永传。
这种风气,居然传到满人身上。成容若侍卫呢,法时帆祭酒呢,连成亲王永璟,一律有此嗜好。总以润古雕今,借增色泽。随园时候的尹望山、似村两父子,却也聚集得不少。后来东甫那彦成,工诗善书,算得风骚领袖,可惜他转战西北,做那淅矛炊剑的勾当,没工夫来摩挲金石。到得兵氛扫净,偃武修文,他竟补了直隶总督。这时延宾开閤,却也不下阮毕。一间签押房里,不但夏鼎、商彝、秦碑、汉碣,罗列井井,便是元砚、明砚,都编着字号排列。幕府里的人,认得是“宝八砚斋”的遗物。顾二娘还镌着题铭,只有一块是顾二娘筑的,却系江村供奉时所用。东甫治事有暇,最喜临池染翰,今日试这块砚,明日试那块砚,忙得僮仆拂笺研墨,都来不及。东甫这衙门里,外面户屦常满,内里只有一位太夫人,连夫人公子,均在京寓。况且京津密迩,有时趁着觐见的便,偶然小住。对着太夫人,却异常孝养。这日晴窗春暖,勾当了几件公务,依然要挥毫落纸了。僮仆已铺设停当,东甫卷起衫袖,擎着大笔,一幅纸尚未写完,内室里老媪,忽然传太夫人的命,来请东甫。
东甫不知何事,丢掉了手里的笔,整整衣服,慌忙走进去了。
正是:得意疾挥看带草,忘忧坐对报开花。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九回 高牙喋血疑案投缳 远道归魂哀情随溷
上回说到那总督的太夫人,传命来请总督。总督踏进内室,向太夫人请过了安。太夫人道:“皇上叫你总督直隶,干什么的?”
东甫摸不着头脑,说道:“儿子在任上,虽没有功绩,却是勤政爱民,不敢辜负天恩的。”
太夫人道:“表彰节烈,不是你分内事吗?”
东甫道:“绅士呈请的有专案,州、县总呈的有汇案,这是照例的事,儿子并没有疏忽遗漏。”
太夫人道:“哼哼,等到衙门里来报,都是有财有势的。这些贫家小户,湮没不传的多着呢!”
东甫道:“儿子去通饬各县采访局绅士,认真办事。”
太夫人道:“现在有件事,有个人,比绅士采访得清楚呢。”
东甫道:“到底母亲为着那一件事,不妨明谕儿子。儿子自然谨遵慈训的。”
太夫人道:“是呀,我们满洲人只知道报答主子。如今染了汉人的习气,读书写字,猎取科第,做了封疆大臣,还要沉溺在笔砚里,吏治民情一概不顾。你还对得起皇上吗?我不耐烦同你细讲。”
回顾随身的老媪道:“你对他说说罢,总算替那人伸冤。”
老媪起初不知太夫人为什么发怒,后来叫到她身上,才觉得前日闲谈的疑案,要发作了,还迟迟不肯直讲。东甫催她快说,她才说道:“小妇是保定南村人。邻居有一莫姓,向来是务农的,男子前年殁了,剩下一子一女。家道倒也小康。因为无人耕种,雇了几个佣工。内中有个佣工叫刁实,最得主母宠爱。渐渐同卧同起,各佣拿着主母的话柄,由一而二,由二而三,没有一个不染指了。儿子年纪已经长成,自幼聘定的妇家,叫媒人前来催亲,草草迎了媳妇回来。依然同这班佣工混在一起。媳妇虽是乡村人家的女儿,倒是性情贞静,不妄言笑;有时看见阿姑的痕迹,她总有意规避,不是在厨下,便是在房里。阿姑恨她古板,嫌她呆笨,满嘴说她懒惰,她也从不辩白。这日正是下午,阿姑在房洗澡,她去替阿姑倾倒浴汤,谁知浴盆里一男一女,一个阿姑,一个便是刁实,赤裸裸一丝不挂,她见了很难为情。这奸夫淫妇,却还行所无事。过了几日,儿子进城去购物了,阿姑同刁实串通,叫刁实夜间到媳妇房里,干那无耻的事。媳妇料定丈夫去后,必有变故,却暗暗将衣裤鞋袜,缝成一片。阿姑恐防媳妇不愿,夜饭时候灌了媳妇几杯酒。媳妇推着醉去睡了。阿姑虚掩着中门,让刁实可以进来,自己却别寻佣工取乐。
正在浓睡,忽听媳妇房里,大声呼救。阿姑知事不妙,怕得惊动邻里,套上单裤,赤着膊,赶进媳妇房门。刁实正压在媳妇身上,替她解剥衣纽。阿姑料是媳妇不从,带说带劝的拖开刁实。媳妇总道阿姑前来解围,不道阿姑反将媳妇衣纽撕开。刁实想乘势轻薄,媳妇照着刁实一掌。刁实一时性起,将媳妇拳打脚踢。阿姑不但坐视不救,反问她从与不从?媳妇力竭声嘶,情愿求死。阿姑恐她告诉儿子,告诉母家,恰好几上有刁实解下的腰带,用力在媳妇颈上一勒,自然呜呼哀哉了。次早叫刁实去报知母家,只说急病。儿子是极孝母亲的,不敢多说,只是痛哭不止。母家只有弟兄,光景也很寒素,人材也很孱弱;明知道内中别有黑幕,若是官衙诉讼,又要费银钱,又要费工夫,地保差役,哪一个肯白使的?况且贫富不敌,说到人既死了,母家也不追究,只要从丰棺殓,延僧超度。阿姑本来是恐慌得很,听到母家不来干涉,她便一概答应。出殡这日,乡下还搭台演戏呢!远方的人,不知道原因,还羡慕媳妇的荣耀。
近村的人,沸沸扬扬,不过说阿姑淫毒,媳妇贞烈罢了。看见母家尚是隐忍,旁观事不干己,哪个来代她昭雪?小妇在村里,贪看了一两日戏,所以逾过假期。老太太问起,才把这疑案谈谈,不知老太太何故要惊动大人?“
东甫听罢,问道:“这事是真的吗?”
老媪道:“真的。”
东甫道:“你可作证吗?”
老媪道:“可以。”
东甫对太夫人,又请了一个安,说:“儿子明白了,出去办罢。”
太夫人道:“去罢。”
东甫出来,派中军去传保定府上院,叫他速饬清苑县,赴南村亲提莫姓民妇,佣工刁实,解辕候审。保定知府奉了当面严谕,也无从探听消息,只得专差下县守提。清苑知县更不知来意,赶紧下乡,将这男女两犯,上了镣铐,星夜起解。村里的人,料是东窗案发,却猜不出这样被制台知道,这等严厉。知县带了犯人上府,知府连知县一并申送督辕。
东甫见了知县说道:“贵县知道这案始末吗?”
知县道:“卑职奉檄提人,未敢擅讯。”
东甫道:“犯人今日寄监,明日早堂,烦贵县带犯祗候。”
一面令知按察使、首府会讯。
次晨二堂上摆设三副公案:中间是总督,左边是按察,右边是首府。清苑县上堂行礼。中军传鼓开门。民众观审的,约有数百。传谕不准喧哗罗唣。点过犯人刁实、莫伊氏的名,由首府先问了几句籍贯、职业的例话,总督便向刁实道:“你快把如何通奸主母,起意杀人的实情供上来。”
刁实四面一望,没有原告,自然随嘴抵赖。那堂后早走出白发青裙的老媪来,把莫伊氏同刁实的劣迹,一五一十,宣布大众,按察使同府县,才之恍然大悟。莫伊氏早认得老媪,是同村的陈家嬷嬷,在总督衙门里服役的,此案有她作证,要一点不认,是不能了。当堂认了通奸是实,对媳妇却认个刁实图奸不遂,羞忿投缳,她却并非同谋,希冀逃个死罪。知府开了供折,送那总督阅看。
那总督谕清苑县,补提莫范氏家属,随带莫范氏尸棺,责成首府督同首县,讯实按拟。知县哪敢怠慢,又去提了范云、范霞对质。莫伊氏总咬定自缢,清苑县命仵作开棺检验,莫范氏确系勒毙,填明尸格,拟定刁实强奸烈妇致死,应斩立决。莫伊氏谋毙卑幼,应绞监候。那总督不以为然,说道:“伊氏不为丈夫守节,与莫姓恩断义绝,范氏不得以卑幼论,合应立绞。”照这样附片奏请,朝廷居然批准,就地行刑。高牙大纛的旁边,洒了几点恶血,一场冤案,仗着那老夫人昭雪了。那总督还将范氏专请旌表,建坊入祠。那老夫人才了却一桩心愿。
这首府本来姓唐名朴,号叫漪园,从翰林外简知府。此番承审这案,长了许多见识,增了许多经验,因此卓异入都,不到二三年,升做江苏按察使。这江苏是东南大省,苏州首府附郭的,有长洲、元和、吴三县,均需干才上考,才补这缺。论到每年收入,廉俸外实也不少。但须串同胥吏,鱼肉农甿,踢斛凌尖,希图中饱,算得敛钱的上策。若是存心一个“高”字,加着一个“慈”字,怕不清风两袖吗?从前有个元和马知县,带着孺人弱女,由大挑补了这官,甫过中年,遽捐馆舍。他原籍又是甘肃,一棺万里,如何能够归葬?茕茕母女,赁人庑下。
初时年家僚友,还有一点津贴,随来的长须老仆,出去经营负贩,尚好勉强度日。老仆又客死了,年家僚友又星散了,母女两个,牵罗补屋,扫叶添薪,自晨至昏,全靠着十指生活。年丰的时候,已是数米而炊,一遇凶灾,竟至欲炊无米了。女儿名叫瑜姑,看着老母饥寒交迫,心中着实不忍,却又疗贫无策,援手无人,便泣向老母道:“女儿长成十六岁了,若是男子,还好奋志科第,恢复门祚,母亲尚有享福的希望。偏偏是个女身,亲恩是无可报答。女儿愿学婴儿不嫁,做母亲膝下的长伴,不料米珠薪桂,害得母亲衣食不周,这真是女儿不孝了!女儿左思右想,只有鬻身做婢,得资养母,才好稍酬罔极呢!”
老母道:“尔父一行作吏,尔若作婢,不是贻泉下人羞吗?”
瑜姑道:“女儿矢志自爱,决不贸然失身,有玷门户的。”
老母无计可使,只得含泪允诺。
这消息传了开去,媒媪沓来纷至,户限为穿。老母爱惜瑜姑,左也不允,右也不肯。瑜姑面貌原是秀丽的,性情原是温婉的,加着笔墨娟静,针黹娴雅,所以人人想捷足先得。最后媒媪偕一老妪,前来平视,说道:“某太太需购一婢,只要青年美貌,不靳重价。”
老母尚犹豫不决,瑜姑怂恿老母,说:“有八百金的厚聘,足以养生送死了。”
老母道:“你看他言甘币重,怕不是诱我吗?”
便同媒媪说明,须要送女前去,拜见主母。媒媪并不唆拒,到得银契两交,带着母女同行。穿街过巷,走了一程,只见一所极大院落,门无司阍,庭无传达,走进里面,大有猧儿吠客,鹦哥唤茶的光景。一面走,一面想,知道不是善地。那巍然高坐的主母,颐指气使,一点没有大家风范。彼此相见,也故作骄人的态度,狞笑道:“你去罢,你女即是我女,你可放心。”
马夫人并不打话,只望着内室的陈列,都是管弦丝竹,后堂隐隐约约,有几个粉白黛绿的,嘻嘻谈笑,益发起了疑心,便向瑜姑道:“善事主母,我再来视汝,汝勿念我。”
瑜姑涕不可仰。马夫人以目示意,快怏的跟了媒媪出门,便要还银毁契。媒媪说他儿戏,岂能任你反复?
两人正在口角,前面唐按察的仪从来了。马夫人拦舆呼冤。
唐按察约略一问,叫把媒媪带住,交三首县立时查办,叫马夫人归家待质。三首县提到妓家行首,科他买良为娼的罪,身价充公,房屋发封,还要驱逐出境。唐按察对着三首县道:“这事却办得爽快了。但是马夫人同小姐,没有结束,难保不再有他事发生。我们救人不救彻,毕竟有点遗憾。况且马小姐的父亲,金章墨绶,同诸君先后同僚,睹此茕茕,谅不忍听他沦落。
诸君身为民牧,平日容奸养恶,略不究诘,若非马夫人机警,不是使仕宦闺秀沉入陷阱吗?我也不来责备诸君,请各捐俸五百金,也算谢过,也算赠嫁。“
三首县自然照送。唐按察对马夫人道:“你将这一千五百金带家去,连充公那项,已有二千余金了。我替你择个佳婿,使你可以靠老,不要再受人哄诱呢。”马夫人同瑜姑磕头致谢。
按察正在轮考月课,出个四书文题,是“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子妻之”。内中蒋瀛一卷,有几句道:“谁为姻娅?
公治长也。谁为媒妁?卫武公也。“
按察传学师问这蒋生有否结婚?学师查复蒋生,年只十七,是吴县学生员,家贫力学,并未订姻。按察笑道:“我来做个卫武公罢。”
将课卷拔列第一,命吴县知县,同吴县学师作伐,向马夫人致意。马夫人欢喜非凡。这陶生又拜了按察老师。按察道:“汝岳母的苦情,你总知道了。将来合卺以后,须得从优侍奉。汝岳父原籍过远,便在苏州,择一佳地,把那远道归魂,有所附丽,这是你子婿的责任。汝岳母奁资有了,我赠汝五百金,作为婚费。汝总要有志向上,才不负我一番的培植。”
蒋生唯唯而退。两家在阊门里租了房屋。结婚这日,除两位冰之外,还有几个马知县旧同寅,一班蒋生的同案,都来道喜。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连马夫人也象服笄珈,指挥一切。到得夜阑人静,喜媪扶了马小姐归房,蒋生亦从容辞了岳母,踱进房里。这时灯花含笑,炉篆添香,听了戛然的帐钩声,早成就了百年姻眷。
从此三人团圝一室,式好无尤。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