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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瑞、世忠,醉翁之意,原不在酒,拣副座头坐下,便呼酒菜。玳梅无奈,安放了两副杯箸,说道:“用什么酒?”
国瑞道:“有白干吗?”
玳梅从瓶里倾出,在壶里熨过,送了过去。那下酒的是一碟黄豆,一碟茨菰,一碟盐虾,一碟干丝。
国瑞带饮带看,知道店里没有男人,将玳梅自头至足,平视一边,真是巫山洛水,无此美人。因是第一次进门,不好同他兜搭。酒尽两器,看见有个男子回店了,女子便向后面避入。国瑞看看男子,倒也眉清目秀,不像个厮养仆隶,猜不出是何等人物,会了钱钞,上马去了,却暗中遣个干仆探听,这俩是什么人?干仆回说不是正式夫妇,那女子还是常州妓女出身。国瑞益发注意,思想这当垆女子,有时邀了世忠同去,有时一人独去,三次五次,女子也有说有笑了。
玳梅自从见过国瑞、世忠,旁边有人告诉他:“国瑞是记名提督,家财百万。世忠是实缺提督,家财更大。他们肯光降你店,你夫妻财星照临了。”
玳梅想到书麟卖酒,终究不是了局,趁着这个机会,托他们把书麟谋个位置,自己还好做点针黹补助,不强如市上当垆吗?所以对着国瑞、世忠,无不和颜悦色。国瑞疑她有意,来往得格外加密。后来果然荐书麟到镇江营里当书记去了。玳梅本要同行,书麟叫他暂缓。国瑞想叫玳梅到家去住,玳梅执意不肯。国瑞料定事机成熟,不怕他飞上天去。书麟去了多天,信来要接玳梅。国瑞设计将玳梅诱到家中,叫侍妾将她灌醉,总道瓮中捉鳖,网里擒鱼。不料玳梅模糊中,觉得国瑞近身,陡然惊醒,大哭大嚷,不肯俯从。国瑞仍叫侍妾劝她,许她作为副室,一面致信书麟说:玳梅已得国瑞,碎璧不可复完;送他代价千金,叫书麟别聘贤淑。这种铄金的计划,都是干仆想出来的。干仆到镇江投书,还在书麟面前道玳梅如何献身,如何得宠,杯蛇市虎,使书麟不能不信。
书麟回想玳梅从前在场如何恩爱,在扬如何缠绵,断不至别未多时,遽尔易志。辞了差事,急急赶回扬州。先去见过世忠,将玳梅前后的大概,说了一遍。世忠道:“岂有此理!你姓葛的肯饶他,我却不肯饶他。”
趁着早晨未起,世忠带了几十名亲兵,直奔国瑞。世忠满想连玳梅一并缚住,那知国瑞床上的,不是玳梅。问他玳梅何在?他说在马房里面。及至寻着玳梅,垢面蓬头,迥非昔时模样。世忠愈看愈怒,声言解南京听曾总督处置,将玳梅交与书麟,叫他到南京候质。刚刚船到中途,被国瑞侄儿泽培,挟众围住。世忠弃其妾婢,把国瑞藏匿舢板,亲带禀牍,来见曾督。曾督拒不肯见,遣武弁取一令箭,逼着世忠释放国瑞。国瑞蜷伏舱底,饥惫已无人色。世忠道:“我叫国瑞尝尝廖玳梅的苦趣。”
国瑞、世忠,俱交营务处委员审讯,葛、廖二人,亦来投案。曾督以世忠擅执大员,被劾夺职;国瑞强夺民妇,以都司降补;泽培革去监生;廖玳梅着葛书麟领回成礼,并令葛叔主婚,以报他不畏强御,甘心从一的志向。
国瑞经此一番挫折,依旧不肯改悔,弄到革职遣戍,死而后已。
倒是葛书麟带了廖玳梅回到常州,去寻季父。他阿叔遵照督谕,把两人重新结婚。看得书麟比前老成,玳梅亦没有变卦,荐他到苏州吴县里去办书记。书麟挈眷前往,自己进了县署,玳梅却住在金狮河沿,赁了三间精室,雇一老媪司炊。月夕花晨,玳梅每借丝竹自遣。有时书麟按拍,写那倡随的乐境。起初黄昏过后,邻家听见玳梅弦索,隐隐约约用箫声来和。数日以后,晚间总有箫声,如泣如诉,觉得异常凄婉。玳梅料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便问老媪:“间壁是什么人家?”
老媪道:“听说姓姚,吹箫的是个小姐,名叫修竹,纱衫罗袜,玉立亭亭,三年前已经字人了,只是鱼沉雁杳,还没有来践约。这小姐也讲过曲巷的,所以将一腔幽怨,全从箫声里传出。家中只有白女老母,朝炊暮汲,都仗着他一手,也算得是可怜人了。”
玳梅自伤身世,不免洒了几点痛泪。
那老媪总喜欢多事的,对着邻家道:“我说起你们小姐,连我们少奶都代他伤感。”
修竹郁闷久了,听得有这知己,便要前来拜访。玳梅也愿得个良伴,彼此一见如故,居然车马偕行,衣履易着,便是见了书麟,并不回避。玳梅问他所字何人,他身边摸出一双佩玉来,说:“这是冤家的聘物呢。我当时还跟着老母,在教坊里,生涯倒亦不恶。我想女儿家迎新送旧,总有色衰爱弛的时节,所以破瓜年纪,依然葳蕤自守。前年二三月里,这冤家忽然寻到妆阁,语言伉爽,品貌温和。我料他不居人下,暗中问他同来的人,说是姓李名杰,籍隶贵州,曾由参将,改授知州,分发云南,此次因运铜入都,道经金阊,偶来一叙的。我却暗暗纳异,这一个文绉绉的人,如何保到武阶三品?从此有点属意,他对我也格外温存。因而送客留髡,便成了有情眷属。他闲时谈起奋话,说他所保的参将,都是妹子让他的。他父亲曾官提督。妹子亦偕戍行,力大无穷;驰马入阵,俱作男装。不了解情况的,都称他公子。年仅十四便代父冲锋,二十至参将。他父亲因为迷离扑朔,终非结果,叫他易妆择配。他便将战功让把阿兄,抑郁而殁。还说这妹子坐蓐的时候,邻近金刚寺适遭回禄,有火球滚出大殿,飞坠署中,红光烛天,遂生吾妹。有人说是金刚部将转世呢。他得了这个参将,不能征寇,不能驭兵,照例改了文职。我想既有难弟,必有难兄,敬慕他的妹子,格外要想嫁他。他留连了几日,私下问老母议价。老母是慈爱我的,只须我肯钟情,倒也不计多寡。他却慨许千两,置我为簉。惟因差事未竣,势难携我北上,在带上解下这双玉珮,算是作信。订定二载后改官江南,再营金屋。我自谓此身得所了。老母总说为期尚远,叫我整妆见客。
我却同几个文人骚友,品竹弹丝,从不曾隳入尘俗。诸客也知我有了李姓,顿觉门前冷落,车马皆稀。我劝老母辞却香巢,别图枝借。今年正月,迁到此处,又是四个月了。两载的旧约,果然辜负。惟去后没得片纸只字,究不知其人弃我,抑不知人已无存?我是刺绣、缝纫、浣濯、炊爨,都不能的,既要用老母的钱,又要费老母的力,如何过意得去?“
玳梅只得再三慰藉,叫他善自保重。修竹口虽唯唯,心里有无限的酸楚。自夏徂秋,奄然卧病。玳梅视同骨肉,替他称药量水,祷佛延医。修竹瘦骨阑珊,晕涡全褪,勉强揽镜自照,往往涕不可仰,手中还摩挲这玉珮,说道:“李郎,李郎!你竟做负心李益吗?”
玳梅相顾泪下。那生身老母,自然又怜又恨,又愤又悲。慢慢十月小阳,咳喘交侵,哪里还支持得住?
修竹自知不起,将一双玉珮,一支洞箫,交与老母道:“女儿与李郎缘浅,不能再侍李郎。然李郎果在人间,绝不肯弃儿不顾。儿如死后,望以一珮殉儿,一珮仍存母处。洞箫系儿素爱,见箫便如见儿。若李郎日后寻来,一珮一箫,即为纪念。儿棺勿钉勿葬,暂置尼庵。李郎情谊素深,还盼他抚棺一恸呢!儿是痴人,老母幸弗念儿。玳姐如同至亲,老母要托你照顾的!”玳梅一语一咽,修竹竟香消玉殒了。
玳梅帮着料理身后,一一俱遵遗嘱,将棺木寄在清凉庵里。
正在三七礼忏,忽然两骑飞至,那老母还有点认识,前面的便是李郎,后面的叫做王南卿,是当日同在歌筵的。李杰望见穗帷素烛,遗像宛然,早已匍匐在地,哭不成声了。这时书麟也在庵中,向李杰宛转相劝。李杰总连呼辜负,及问他勾留何处,他说:“铜差回省。苗众蠢动,道途多梗,文报不通,连他改省的文书,一年余才能得复。赶紧水陆并进,已是人间天上了!”李杰卜葬于虎丘山侧,并邀老母养赡终身。老母将一珮一箫,如言交代。李杰送了书麟一方印章,镌着十四个篆字,是“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边款署的“钿阁”。书麟知道是梁千秋家的韩约素,载在周栎园印人传里,说是极可宝贵的。这印人传如何说法,韩约素又是何等样人?正是:裙钗别具陶容力,金石无忘刻画功。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八回 韩约素剥章工品石 顾二娘制砚小题铭
上回说到钿阁女子,便是梁千秋侍儿韩约素。这梁千秋名裹,原是扬州人氏,寄居南京,以刻石见重于时。大都脱胎何主臣的,有什么“努力加餐”、“痛饮读骚”、“生涯青山”
等类,这几块章,大众却评他似何。然千秋也不肯轻易替人奏刀,有时还托兄弟大年代斫。自从得了约素,便将一生绝技,尽传于韩。约素自署钿阁女子,尤自矜重。入印谱约不满十方,周栎园印人传中,有一段书钿阁女子图章前道:钿阁韩约素,梁千秋之侍姬,慧心女子也。幼归千秋,即能识字,能擘阮度曲,兼知琴。尝见千秋作图章,初为治石,石经其手,辄莹如玉。次学篆,能镌,颇得梁氏传。然自怜腕弱,不恒为人作,一章非历岁月不能得。性惟喜镌佳冻,以石之小逊于冻者往,辄曰:“欲侬凿山骨耶?生幸不顽。奈何作此恶谑,又不喜作巨章,以巨者往。”
又曰:“百八珠尚嫌压腕,儿家讵胜此耶?无已有家公在,然得钿阁小小章,觉他巨锓,徒障人双眸耳。”
余倩大年得其数三章,粉影脂香,犹缭绕小篆间,颇珍秘之。何次德得其一章。杜荼村曾应千秋命,为钿阁题小照,钿阁喜以一章报之。今并入谱,然终不满十也,优钵罗花偶一示现足矣。夫何憾!与钿阁同时者,为王修微、杨宛叔、柳如是,皆以诗称。然实倚所归名流巨公,以取声闻,钿阁弱女子耳,仅工图章。所归又老寒士,无足为重,而得钿关小小图章者,至今尚宝如散金碎璧。则钿关亦竟以此传矣。
嗟夫!一技之微,亦足传人如此哉!
约素跟了千秋,務缕肥敫笾屑训谩U庠妓厣ぐ紫拢谇鼗此坷铮」改辍G锞酶菏⒚盍选⒗短锸澹愠颇妗S惺被ḿ渎蜃恚凑庥荆醪皇ひ隆�
千秋常叹道:“若个可儿,沦落风尘,不是很可惜吗?”
龙友惯做撮合山,叫千秋移根而去。千秋橐金正在充牣,果以二百鐶购约素。约素憎千秋年老,每问龙友何日可除官?龙友辄漫应他。到得千秋寓里,只有些秃毫残墨,零纨继素,并无珍重品物,知道他是个塞士。又看他穿的是轻衫,戴的是幅巾,又没有红袍纱帽的气象,才知道受龙友的赚了。幸亏千秋教他琴曲,渐渐有点领会“小红低唱,白石吹箫”,这是何等的风流呢?千秋料他聪明伶俐,决计传授他篆刻。起先是教他治石,方的、圆的、扁方的、椭圆的,相质造形,别有天然的风趣。
镜台粉盝边,陈列这种累累怪石,也算是闺人奇品,他终日抚弄这石,磨光刮垢,千秋总说美人心细,才能够妥贴不颇。他把各种石质,都辨明白了。千秋更教他学篆,谨严精审,楚楚有致;上追秦汉,尤为古雅奇崛。慢慢教他章法刀法,又把他题个号叫做“钿阁”。约素是聪明不过的,况且千秋家藏的印谱,填委箱箧,观摩一番,领会一番。千秋有时也令约素代刻,那代千秋刻的,是恪守何法,一丝不走。边款署着“钿阁”的,却是风华旖旎,望而知为闺人手泽。品评的还说约素所作,胜过千秋,真是不可思议呢!
然大凡容易传名的,一是布衣,一是方外,其一便是闺秀。
“布衣”两字,是高尚的,不应试,不赴召,并不自命隐逸,又不下伍屠沽,这不令人可敬吗?“
方外“两字,是闲适的,超出尘俗,打破情缘,或名士逃禅,或达人皈佛,这不令人可重吗?”
闺秀“二字,是香艳的,屏除豪华,解脱寒俭,或半联嘉耦,或得事才人,这不令人可羡吗?但是布衣、方外,在山巅水涯茶余酒后,还能彷佛相遇,推襟送抱,可以求他一点作品。那闺秀是门深似海,便有一二技艺,也不轻易示人,什么守礼教呢,避嫌疑呢,便算辗转得来,不过几句诗,几笔画,还不知道真的假的。象韩约素的務缕肥词悄焉嫌帜选T妓氐共⒉皇芮锏木惺灰蟮娜瞬凰祝痰氖煌纾渤诵宋擞睿裨虮隳阉盗恕G锏呐笥眩盍绲氖茄盍选A讶囱派浦苄模谇锸榉坷铮髦羲夭苗蹋妓囟荚谝淮ΑS惺币恢』婢停挥醒航磐颊拢妓丶鹂榧讯常宰乓涣阶郑窃谙旅妫盐牧涠ァ�
其次要算田叔,没有龙友这样取巧,却用画幅交易的。周栎园同千秋,向不相能。《印人传》里,对着千秋,颇有一点微词,说他印品不高,为势所劫。其实只为着几块印章,千秋未曾报命,南都俶扰的时候,不知流落何所了。栎园从此修憾,反托千秋的兄弟大年,代乞约素。约素并不推却。《印人传》里,有这闺秀,可以称为创格了。后来千秋即殁,约素断刀弃石,佐理家事,不复有这闲情别致。在栎园谱中,搜罗不到十块,这要算得矜贵呢。
乾嘉的老辈,有了韩钿阁的章,还要有顾二娘的砚,才称双绝。顾二娘住在苏州专诸巷里,他的祖父顾子昂,虽则是个古董家,生平却有砚癖,家里大小的砚,藏着不少。二娘只有十余岁,便喜欢摹拓砚铭,拣选砚材。那几块最古的元砚、明砚,算是二娘一种范本。究是哪几块呢?
元武宗皇后砚:砚背刻丰身小像,音缀峨冠,旁有“珍哥自写小照”六小字。按珍哥为元宣慈惠圣皇后名真果,一作珍格,皆译音通转也。珍哥为弘吉喇氏脱怜王子迸不刺之女,至大三年册为皇后,泰定元年十一月崩。砚作长方形。
明宋学士澄泥砚:面有池,覆一小蟹。背题铭云:“泥以水清,砚以火成,水火既济,质朴文明。衔华佩实,一世横行。”砚作圆方形,无棱。
明衡山砚:砚背有唐寅所画莲坐佛像。沈周铭曰:“欢喜心,自在相。居极乐,寿无量。”
砚作长方形。
明白石翁砚:砚背镌白石翁小像,上横小篆八字曰:“白石翁七十六岁像。”
自赞云:“茂松清泉,行歌啸坐。逍遥天地,一拙自荷。”
纪年为己未秋七月。砚作长方形,四周浑圆无角。明衍周砚:砚面深凹,左角有八分“断碑”二字,下有“衍周”篆书二字。右角铭曰:“身可存,心不辱。藏三年,化碧玉。”
背即断碑十七字。大约吴越时石,砚形正方。
明梅花砚:砚背镌老梅一干。右角小字两行云:“万历丁丑十月之望,沈襄为五槐内史写于梅雪斋。”
边有行书“博雅堂珍秘”,下署“项子京”。砚极大,长方形。
明白石砚:砚面中凹裂成一缝。济南邢侗铭曰:“绥山之桃,化为石,沉波涛,水舂沙蚀坚不销。圭角偶为鲛人得,遂琢为研登书巢,尚有灵液濡霜毫,系周围镌于四匝者。”
砚背则养真居士八分书铭。砚作桃子形,颇古雅。
明水绘园砚:砚面有波磔纹,背镌水绘园图。楼台花木,纤细可辨。角有篆书“水绘园”三字,下一小印曰:“巢民。”砚形椭圆,不假雕琢。
当时子昂便自署宝八砚斋。二娘的父亲,也能识砚,什么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