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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打湿她的头发,她不在乎。她的脚趾美而秀气,青草刺着她的脚底,痒酥酥的,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
现在,她就像是一只刚飞出笼子的黄鸯儿,什么都已不在乎了,一心只想着去找她春天的伴侣。溪水清澈,雨丝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又正如春天少女们的心。
她沿着清溪奔上去,山坡上一片桃花林。
在这一段里,故事性的成分并不多,多的的是作者主观的渲染。与其说他描写一个少女去约会情人,不如说作者写了他想象中的去会情人的少女的心情。
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古龙可以把它渲染得有声有色。
他的故事主干精炼、瘦削,而枝叶却相当繁茂。
总的来说,古龙的故事型态可以分成四类:第一类是偏于规范的武侠小说、如《名剑风流》等;第二类是偏于侦探小说,如《血海飘香》、《蝙蝠传奇》等;第三类是于奇情小说,如《剑花·烟雨·江南》、《桃花传奇》等;第四类是综合上述三种类型而形成的综合体。他最有名气的作品如《多情剑客无情剑》、《陆小凤传奇》、《绝代双骄》等,大多属于这种综合体。
综合体可以说是古龙的独创,他将武侠。侦探。奇情糅合在一起,开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故事格调,仿佛很古典,又仿佛很现代。
古龙的故事讲究悬念,追求意外,显得奇崛。同时,他叙述故事刻意夸张渲染,尤其喜欢烘托营造神秘怪异气氛。
所以,他的故事风格可以说是曲折而又空灵,单调而又繁复,变态而又凄美。
●文体
跳跃的结构,
感性的文字,
充沛的感情,
组成一种既明快简洁
而又动荡不定的画面。
小说家讲一个故事,靠的是语言与结构。
同样的故事,由不同的人讲述,由于运用语言或结构的手段相异,就会有完全不同的风格,或者说文体。每一个作家都应当有他自己的文体,属于他自己的,或者说,使他与别人区别开来的文体。
古龙创造了一种怎样的文体呢?
第二个特色是短句和长句的有机交错,形成文字的排列点,以及阅读上的节奏感。如果说金庸的语言是绵密的,从容不迫的,那么,古龙的语言则是激荡的,跳跃飘浮的。
例如:
杜七的手放在桌上,却被一顶马连坡大草帽盖住。
是左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帽子益住自己的手。
黄昏,黄昏前。
街上的人很多,突然有一骑快马急驰而来,撞翻了三个人,两个摊子,一辆独轮车。
马上人腰系长刀,精悍矫健,看见了天香搂的招牌,突然从马鞍上飞起,凌空翻身,箭一般地入了酒搂。
楼上一阵骚动,杜七没动。
大多是短句,间或插入一二句长句。分段极多,很少一段超过三行的。缺点当然是描写不够细致,有时会使人感到粗糙,但也有好处,那就是简单明了,不拖泥带水。尤其在视觉上,造成一种强劲的气势,仿佛有一股逼人的力量,压得人透不过气,非要一口气读完不可。
有人说这是一种典型的商业性文体,分段多,是为了字数多,字数多当然是为了稿费多。而且,运用短句,需要的只是才情与想象,而不大需要精雕细琢,也不大需要知识上的充足准备。
好像在古龙之后,这种以短句为主的文体迅速流行,已成趋势。文字的成分越来越少,视觉性的东西越来越多,有点像电影的分镜头剧本。
正如西格尔预示的,随着城市的发展,人们眼的活动大大超过耳的活动。人们越来越喜欢可感的,可视的影像,而对于需要想象或推理的音乐、文字之类,会越来越排斥。
第二个特色是诗歌成分的介入。古龙纯以写诗的方式来写小说。
传统小说的情节处理是用串状结构:
而诗化小说的情节处理用的是辐射结构:
在辐射结构中,情节的设置服从于情绪的变幻,作者以他所要表达的意念控制情节的发展。这是一种诗的思维方式。诗的写作以意象为中心,而意象之所以能使不同的物象凝聚成和谐体,靠的是诗人情感的投射。例如,可以将灿烂的花朵,辽阔的晴空,孩子的哈哈大笑并列在一起,这些物象看似互不关联,实质上都反映了作者内心某种明朗欢快的情绪。
古龙小说中充满了此类意象式的东西,漫不经心的排列间,饱含着情感的张力。古龙在叙述情节时,常常不只是描述,而是抒发、感叹,甚至可以说,几乎任何一个细节的描写,都强烈折射出作者的情感。他无疑是一位主观性很强的小说家。
古龙小说中洋溢着一种一般通俗小说中难以见到的诗的旋律,这可能是古龙小说之所以迷人的最重要原固。他常常将一个平常的生活画面升华为一个诗的意象,让人回味无穷。
例如他的《英雄无泪》中反复出现这样一句话:
一个人,一口箱子。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提着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几乎去掉了所有的修饰成分。然而,这是典型的意象语言。它引起读者注意的不是具体的行为。状貌,而是空灵的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箱子?为什么沉默?是一种什么样的平凡?这些都是一片空白,仿佛可以是任何一个,可以是任何一种解释。
其让人想象的空间足以包容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
第三个特色是电影手段的大量运用。古龙小说常常以画面组成,类似电影的蒙大奇。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好像镜头在推移,既有时空的并列,也有时空的错乱。、、、他的许多小说,都像电影文学脚本,几乎可以直接拍片。例如:
二月甘四,午时。
关洛道上。
司马超群鞭马、放缰、飞驰。
驰向长安。
他的马仍在飞奔,仍然冲劲十足,因为他已经在途中换过了四次马……
同日,午后。
长安城外的官道。
长安已近了,司马超群的心情却更烦躁,那种不祥的预感也更强烈。
他仿佛已经可以看到有他一个最亲近的人正倒在血泊中挣扎呼喊。
但是他看不出这个人是谁。
同日,同时。
长安。
卓东来确定应该已经死定了,他也知道萧泪血杀人从未失过手。
可是他没有死。
第四个特色是对话在情节发展中起主要作用。
古龙小说中对话泛滥,缺乏自然而然的情节转承,所有的谜底都是由人物讲出来,有时显得枯燥乏味。而且,古龙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大都缺乏个性,往往是古龙自己的传声筒,他借他笔下的人物,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对人生,对社会,对一切的一切形形色色的看法。
尤其是后期的作品,经常整页整页地以对话排列:
花如玉笑道:“喝酒的人,谁没有喝醉过。”
风四娘道:“所以你也喝醉过?”
花如玉道:“我常醉。”
风四娘说道:“可是你喝起来并不像常会喝醉的样子。”
花如玉道:“谁说的,去年我就醉过一次。”
风四娘道:“去年?”
花如玉道:“五年前我也醉过一次。”
风四娘道:“你这一辈子只醉过两次?”
花如玉道:“两次已经很多了。”
像这样的对话实际上都有点可有可无,似乎只是为了拉长篇幅。
古龙小说有自己独特的文体,这种文体与商业运作自然密切相关,所以,有人称为“都市文体”。它的主要特点是爱用简单的陈述句或判断句。跳跃的结构,感性的文字,充沛的感情,组成一种简洁明了而又动荡不定的印象。
古龙是第一个将此类都市文体运用于武侠创作的作家。但在小说史上,他并不是第一个尝试这种文体的人。
最早成就都市文体风格的作家可能是陶晶荪,他在二十年代写有几篇玲珑活泼的短篇小说,已颇能表现出都市生活的光与影。到了三十年代的穆时英,这种都市文体得到最充分的发扬光大。穆的小说在当时的上海风行一时,许多句子被用作广告。到目前为止,穆时英仍是都市文体的经典作家,很少有人能写出超越《上海的狐步舞》《夜总会里的五个人》这样的作品。他将蒙太奇的诗性语言运用得炉火纯青。
古龙在这种文体的发展长河中,尽管不是开拓者,却是全力实践的一个,同时又是将这种文体推向大众的最有成就的作家。
古龙本身的长处与不足,均与这种文体有关。我们在前面已多次提到,这种文体容易为都市生活中的读者接受,也容易产生商业性效果,也便于大量的生产。所以,在目前,它是相当流行的文体。
然而,这种文体的缺陷也是明显的,比如常常让人感到深度不足,肤浅有余,或者充斥着过多的废话与无病呻吟。总之,如果作者没真情实感,没有灵动的才气,那么,以这种文体创作的小说,就很难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只不过是商品社会中的文化消费品,看完就丢。
●招数
一刹那之间,
没有人明白是怎么回事,
刀或剑已经出手,
对手已经倒下。
武侠是“武”与“侠”的结合。“武”即“武功”,一种超于常人的博击技能。武侠小说中的人物一般都有武功,而且,都会分属于不同的门派,运用不同的套路。
以金庸为例,他作品中的主人公总是有个成长的过程,一点点地学到各门各派的武功,最后成就为大师。郭靖的根底是“降龙十八掌”,陈家洛的基础是“百花错拳”,等等。每一个人的武功都有含意深远的名称,在他们与人交手时,都会有较详细的艺术描绘。
古龙起先师法金庸,武功的设计,写法也与金庸大致相同。但是,到后来,他渐渐自立门户,自创套路。他笔下的武功,再也不是金庸等人笔下那种有板有眼,有名有实的招数,而是“无招之招”。
“无招之招”正是古龙最具创造性的武功。一刹那之间,没有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刀或剑已经出手,对手已经倒下。
以无胜有,以空应实,若隐若现,玄妙无穷。
且看他的两段描写: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一串串火花。
一串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都能感觉得到。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这人的手指一反,已在指尖。
小李飞刀的手,出奇的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这双手看来,拿笔远比拿刀合适,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最可怕的一双手。
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这双手里,这把平凡的刀也变得有种逼人的锋芒与杀气!
上官金虹慢慢的站了起来,慢馒的走到李寻欢对面。
现在,他距李寻欢已不及两丈。
可是他的手却还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二十年前就已震慑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还在小李飞刀之上!
近二十年来,已没有见过他的双环出手……
上官金虹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寻欢道:“你的环呢?”
上官金虹道:“环已在。”
李寻欢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里!”
李寻欢道:“心里?”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
李寻欢瞳孔突然收缩!
上官金虹的环,竟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处不在,无处不至。
这正是武学的巅峰!
这已是仙佛境界!
别人不懂,李寻欢是懂得的。
别人甚至有些失望……
突听一人道:“动即是不动,不动即是动,你明白么?”
声音很苍老,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却看不见他的人在哪里?
另一人带着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又何必打呢?”
这声音清脆而美,如黄莺鸯出谷。
但她的人,还是谁也没有看见。
老人道:“他们要打,只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谛。”
少女吃吃笑道:“你说他们不懂,他们自己还以为懂得很哩。”
这两人话说出,除了李寻欢和上官金虹,每个人都耸然动容。
居然有人敢说他不懂武功。
若他们都不懂,世上还有谁懂?
老人道:“他们自以为,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其实还差得远哩。
少女道:“要怎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广老人道:”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多少?”
老人缓缓接着道:“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参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
说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多情剑客无情剑》
剑光一闪,闪电般击下。
卓东来没有犹疑,没有畏缩,也没有被闪电般的眩目剑光所迷惑。
他已经在光芒闪动中找出了这一剑的尖锋。
剑的尖,就是剑的心。
剑势随着尖锋而变化,这变化就是这一剑的命脉。
他一刀断了这一剑的命脉。
满天闪动的剑光骤然消失,卓东来的刀锋已经在司马左颈后。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还击的余力,削铁如泥的刀锋在一瞬间就可以割下他的头颅。
只有刀光一闪,没有鲜血溅出。
这一刀是用刀背下去的。
然后他就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司马超群一眼。
司马忍不住嘶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卓东来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的说:“因为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
《英雄无泪》
上述两段,颇能代表古龙武功的风格。与金庸,梁羽生相比,确有完全不同的味道。在这里,繁杂的、优美的武术招数全然不见,只有对峙着的两位高手,,那凝止中的紧张,以及微妙的心理搏动,尤其是那种审视对方,企图看穿对方弱点的冲动,至于武功,完全是一招间的事,因为他们在一招击出时,就已将每种情况都算好了。
古龙曾说,武功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用来给人看的。
所以,他的人物杀人就杀人,而不玩什么花招。他又说,真正的高手杀人取决于一招之间,一招不中即全身而退,绝无决斗千招仍不分胜败这一类的事。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无论在金庸的笔下,还是梁羽生的笔下,武功招数的描写往往表现出他们自己内心的一种美学境界或人生境界。尤其是金庸的小说,在这一方面的成就几乎登峰造极。他将中国的艺术精神。中国的棋琴书画以及蕴藏着的哲理和风韵,全都渗透进他的武功招数之中,从容演绎,令人神往,诗剑合一,文武合一,自我与自然的合一,在金庸武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么,古龙的武功又显现了怎样的美学或人生境界呢?
极限状态下的生命是最美丽的,一刹那的辉煌凝聚成永恒,仿佛日常的忍耐、持久,无尽的磨炼、跋涉,都是为了这一刻。在这饱和着生命全部追求的一刻,所有的界线消混,正与邪,美与丑等等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股“气”,一股人之所以为人的“英气”。有了这样的一股“气”,无论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