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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蒋介石是要复职了。可否由我二人发电报给他,建议把国民政府迁到昆明来。等他一到昆明,我便把他扣起来,一块一块割掉他,以泄心头之愤!”
李宗仁听了大吃一惊,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卢汉,久久说不出话来,两次滇桂战争,李宗仁都和卢汉交过手,并且都先后把对方击败了。他和卢汉并无深厚的感情,但他知道,卢汉也象他一样痛恨独裁的、处心积虑消灭异己的蒋介石。不过,卢汉这一大胆而痛快的建议,不但没引起李宗仁的共鸣,反而使他感到惊惶不已。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蒋介石如何被宰割的问题,而是自身的安全,因为看来卢汉已经不稳了,很可能这位云南王要投共。作为向共产党的进献礼,卢汉逮不住蒋介石,会不会将他这位代总统抓起来交给共产党呢?上海清党反共时,他是一位卖力的干将,如今,他是共产党要惩办的第二号战犯,他深怕成为可耻的阶下囚。因此,他故意沉思着,以掩饰内心的惶恐,好一阵,他才对卢汉苦笑道:
“永衡①兄,明人不做暗事,要把他扣起来的话,在广州乃是最好的时机,张向华就曾向我当面建议过,我告戒他这是徒招恶名、无补实际的莽事,千万做不得啊!”
①卢汉字永衡。
卢汉眨了眨跟睛,说道:“既是总统怕担恶名,就让我来干好了。”
李宗仁摇着头,说道:“宁人负我,毋我负人!”
卢汉看着李宗仁,不知这位代总统广西佬是怎么想的,想当年,他们在昆仑关和南宁交手时,这位广西佬打得那么狠,如今,他却提不起一点精神来,简直象一个优柔寡断的老妇人。但这事卢汉又不好勉强,扯了一些别的事情后,便托故告辞了。卢汉一走,李宗仁便吩咐秘书给桂林发电报,他将于明日午后飞往桂林,他不敢在昆明再待下去了。
当李宗仁在专机上俯瞰山水如画的老家桂林时,心中百感交加,他虽然脱离了昆明的险恶环境,但是他象一个在洪水中挣扎的人,在惊涛骇浪的折腾下,已经疲惫不堪了,如今虽然漂泊到一个小小的高地上,可以喘一口气,但这个高地却并不安全,那凶猛的洪水已把它团团包围,水位正在迅速上涨,要不了一天、两天,这个高地最终将被淹没,他不知要到何处去安身,举目四望,水天相连,大地陆沉,除了被洪水席卷吞噬之外,他没有一线生的希望。这便是李宗仁在他的专机着陆时复杂而绝望的心理活动。他实在不愿在这块多灾多难使他痛苦的土地上降落,如果他的专机具有一种永恒的动力,使他永远能在天空不用降落,那将是他最大的幸运。然而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嘲弄的幻想,命运已经注定,他将被洪水淹没,无论是蒋介石也好,白崇禧也好,终将和他一样,都逃不脱这可怖的结局!
他就是这样胡乱地漫无边际地想着,直到飞机已经停稳,机舱门己经打开,他还无力地靠在那舒适的软椅上,要不是侍从副官过来提醒已经到桂林了,并搀扶他起来准备离机,他是会这样一直靠在软椅上,无休无止地迷迷糊糊地在“洪水”中挣扎下去的。
轿车从秧塘机场直驶入桂林城内文明路李宗仁的公馆,他喝了碗鸡汁熬的米粥,便早早地上床歇息了。第二天上午,李宗仁命他的专机直飞南宁,去把省主席黄旭初接到桂林来开会,商讨他和他们的结局问题。不过,他又觉得此举有点多余,既然是大家都要被“淹死”,又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呢?眼睛一闭,等死就是了嘛。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应该再聚会一次,善始善终,也才对得住跟随他多年的这些部下。黄旭初要到下午才能抵桂林,李宗仁决定利用这段时间,独自出去走走。他带着侍从副官,钻进轿车里,命司机将车子往两江方向开去。
走出郊外几里,李宗仁命令停车,机灵的侍从副官忙下车拉开车门,将代总统扶下车来。桂林一带的农谚有一句叫做“十月小阳春”。现在,时令将近农历的十月初,阳光融融,天高气爽,草翠风轻,农家园圃里正盛开着簇簇金黄的油菜花,山岭上也有黄的和紫的、蓝的野花。桂林的十月,最是宜人,它的气候更是不同于别处,它把春天的温暖明媚和秋天的爽朗晴丽巧妙地结合起来了,丽日晴天,山川如画,柳绿花红,古往今来,陶醉了多少文人墨客和官绅仕子!李宗仁下得车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顿觉心舒意畅。他慢慢朝左边那个怪石嶙峋的小山走去,过了两条田埂,便到了山脚,只听得一阵悠悠扬扬的古筝声,李宗仁寻声走去,只见野草荆蔓拥着一个奇巧的岩洞,那洞壁象半个月牙,洞中一潭清水,也象半个月牙,洞壁上不时滴下滴滴岩浆水,敲击着潭水面,发出清脆的古筝一般的声音。李宗仁坐到岩边一块石头上,用手掬起岩水,往脸上搓洗着,那岩水甚是奇特,冬暖夏凉,现在是秋天,岩水有微微的清凉之感,李宗仁在脸上抹了几把,立感头脑一阵清爽。他坐在水边,清澈明亮的潭水,象一面古老的铜镜,把他那张饱经忧患的清瘦的脸映照得清清楚楚。他两眼定定地看着潭水中的人面,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难道堂堂的中华民国代总统竟会是这样一副尊容么?那苍白清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额上和眼角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象一块风化多年的岩石!突然,这个未老先衰的影子从潭水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个虎头虎脑的被太阳晒得熬黑的壮健少年。少年来到潭水边,放卞一个白底蓝花粗布包袱,身子趴在岩洞的水池边上,把脸贴在水面,用双手捧水抹脸。搓了几把脸后,少年用衣袖揩干脸上的水珠,然后坐下来,把那双粗大的沾满泥土的赤脚伸到潭水中洗濯,洗干净脚,他打开包袱,取出一双粗纱袜穿上,又套上双千层底带拌的青布圆口鞋,再换上一件细布长衫。少年觉得这一身打扮非常别扭,他看着潭水中自己那副假斯文的样子,不觉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是光绪三十四年(一九○八年)初冬的一天,李宗仁由家乡树头村步行到桂林投考广西陆军小学堂的那一幕。时隔四十一年,然如昨天之事。他是从这里走向中国军界和政界的,叱咤风云几十年,如今他又回到了故里。既不是衣锦还乡,也不是告老退休,息影林泉颐养天年。他是作为一个失败者,一个被逐出政治舞台的凄凉角色,一个将要无家可归的亡命者,匆匆来向生他养他的故土惜别的。“一别音容两渺茫”,从此之后,他不知埋骨何处。历史上亡国之君的悲惨下场,历历在目,他这位中华民国的最后一个总统,想不到竟会死无葬身之地!潭水中的少年已经隐去,又出现一个愁容困顿年近花甲的垂垂老者。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老九①啊,你为何要去投考那陆军小学堂呢?”老者叹息着,怀着无限惆怅之情,问起那虎头虎脑的少年来。
①李宗仁在同族中排行第九,少时村上邻里人皆呼其为老九。
“我离开了临桂县立高等小学,父母无力供我继续上学,家中可以耕的田地又不多,我这个壮健的孩子,也到了觅取一项正当谋生职业的时候了。可我干什么呢?”那虎头虎脑名叫老九的少年在稚声稚气地诉说着,在即将步入人生旅途之时,他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
“记得有一次在田里拔黄豆,母亲曾问你:‘阿九,将来长大了,你想做什么?’你不是回答得很脆爽:‘我要做个养鸭的。’后来你又为何不去养鸭为生呢?”老者又问那少年。
“养鸭?”少年嘻地笑了起来,“村上养鸭的汉子可多哩,卖了蛋子买仔鸭,风里来雨里去,睡半夜起五更,一日两餐饭跟鸭一起吃,冷水泡饭寒风送,一年到头吃不饱!”少年摇着头说。
“你不是到城里学过织布的手艺么,为何不当个织布工人呢?”老者又问。
“难!”少年那天真的眸子中透出阴郁的目光,“我学过半年关于纺织的初步技术,不过,在农村中派不上用场,深感任何行业从业的不易,最后,只得去投考陆军小学堂碰碰运气了。”
“你的运气还真不错!”老者赞叹道,“陆军小学、陆军速成中学到广西将校讲习所,你学完了这些课程。你还在桂林省立模范小学当过军训教官和体操教员。唉,你为什么不以此为职业呢?”
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已变成了一位壮实敦厚的英俊青年,他略为沉思后答道:
“我在桂林省立模范小学当军训教官兼体操教员,后来又应聘兼县立桂山中学体操教员,两校给我的薪金,加起来比一个上尉的官傣还多四十元,日子过得是很不错的。后来袁世凯篡夺辛亥革命果实,复辟帝制,西南护国军兴,举国讨袁,我本是热血青年,便应召投入滇军当了一名排长。”
“参加过讨龙(济光)之役、护法战争、粤桂战争,在枪林弹雨中冲杀,负过伤,流过血,以军功擢升营长。后来,你率部上了六万大山,独树一帜。”老者对青年人的经历了如指掌,侃侃而谈,如数家珍。
那壮实敦厚的青年变成了一名戎装笔挺的年轻将领,他眉宇宽厚,威仪庄重,朗声说道:
“我与黄绍竑、白崇禧合作,击败陆、沈,统一广西,率兵北伐,势如破竹,驰骋中原,我八桂子弟,第一次由镇南关打到山海关!”
“后来蒋介石把你打败了!”老者以嘲讽的声调说道。
“老蒋是靠权术和阴谋得夭下!”那青年将领变成了一位老成持重的方面军统帅和割据一方的霸主。“我在广西十年生聚,卧薪尝胆,高举西南反蒋的旗帜!”
“芦沟桥一声炮响,你和老蒋携手合作,你指挥了名震中外的台儿庄战役,这一仗使你成了名噪一时的民族英雄!”老者赞叹着,“你竞选副总统,以副总统取代老蒋成为代总统……”
潭水中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壮实敦厚的青年、戎装笔挺的将帅、割据一方的霸主、被鲜花簇拥着的抗日民族英雄、地位至尊的代总统,慢慢地重叠在一起,潭水中仍是那位满脸病容愁眉苦脸的老者形象。现在,只剩下李宗仁和那位潭水中的老者对话了。
“这些年来,你有何功于国?何德于民?”
“我结束战乱,统一广西,出兵北伐,尔后又参加抗日战争,有薄功于国,微德于民!”
“你不度德量力,穷广西之人力财物,与蒋介石争天下,连年战祸,民不聊生,弄得国乱民穷,四分五裂,招致外夷入侵,使共产党滋生壮大,至今日国破而不可收拾。孙中山先生手创之中华民国,竟亡在你的手上,你乃败军之将、亡国之君,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谒见孙总理!”
“不,不,不!”李宗仁大声呼喊着,“国家至此,军队至此,民众至此,全是蒋介石一手造成的!他不纳忠言,独裁误国,他虽与我有金兰之交,但除在上海清党反共那次外,他从不采纳我的意见。在我任代总统期间,他处处在幕后操纵,并将国库金银擅运台北。他先纵敌渡江,而后开门揖盗,瓦解我湘、赣、粤、桂之防御。如今国已将亡,他仍执迷不悟,可恨!可恨!”
那苍老悲戚的声音,在岩洞中回旋,显得异常沉闷和孤独无力,仿佛一个人被禁锢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斗室之中,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外界之人听来,却是那么微弱无力,如秋后之蚊蝇。岩洞中又恢复了寂静,岩浆水在有节奏地敲击着水面,象古筝弹奏那支《十面埋伏》的名曲,汉军鼙鼓动地而来,呐喊之声摧屋震野,刀枪搏击,人马厮杀,忽折得孤军之中乌骓嘶鸣,风声萧萧,大纛倾倒,霸王仰天长啸,虞姬低头呜咽……
李宗仁呆呆地望着那一潭清水,蓦地,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又在水里出现了,用那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目光在瞧着他,他感到无限心酸,老泪纵横,直滴到水面上。如果人生允许他再选择一次的话,他会老老实实地去当一名冷水泡饭寒风送的养鸭汉子,当一名碌碌终生的织布工人!可是,这一切都不由他再选择。他不象黄绍竑那样灵活多变,也不象白崇禧那样机诈顽固,他象一根竖放在巷子中间的长衫木,既不能转弯,也不会掉头,死活只能走一头出。他不能向共产党投降,也不能向蒋介石低头,而他又无自立之能力,环顾四野,大千世界,他茕茕孑立,无以存身,甚至连生他养他的这片故土,都没有他埋骨之处,大陆他待不得,台湾他去不得,唯有当海外寂寞的亡命客了!
他用发抖的双手,脱下脚上那双深茶色美国造的高级皮鞋,又脱下袜子,颤颤巍巍地站立在潭水之中,然后,一步一顿地向岩洞深处涉去。他盼望眼前这幽暗的岩洞能豁然开朗,奇迹般地出现一个世外桃源,使他能有个安度晚年的存身之所。然而岩洞中除了水和岩石之外,别无可觅之路,他在岩水中呆呆地站立着,等待着。最后,在侍从副官的小心搀扶下,他不得不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退回到岩洞外面。他感到心窝部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他轻轻哼了一声,忙用手按着腹部。也许忧伤过度,他又下了冷水中浸泡,胃部一阵阵绞痛。他额头上沁出一片密密的细小汗珠,要不是侍从副官搀扶着他,很可能要一头栽倒进潭水中去了。当他回到轿车里的时候,后面一辆吉普车赶了上来,白崇禧的一名参谋向他报告道:
“总统,白长官有要事相商,请你马上回城里去。”
李宗仁想了想,不知此时白崇禧派人来找他回去商量什么大事,今天他的计划本来是要驱车回两江树头村祭扫父母墓茔,不料在这岩洞口一坐便是半日,现在胃痛难耐,体力不济,也不能再奔两江了,只好掉转车头,往桂林城内而回。
回到公馆,李宗仁见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徐启明和程思远等已在客厅里坐着等他,似乎他们早已议论过一些问题了,白崇禧派人把他请回来,是要他作最后抉择的。李宗仁在沙发上坐下,侍从医官送来了药片和开水,待李宗仁服过药后,白崇禧才开口说道:
“目下共军四野陈兵黄沙河和湘西一带,陈赓兵团则